騎師比他更早回過神來,已經上前拉住了駿馬的韁繩,他出於習慣跟職責伸手要去扶她,給她可以支撐的著力點下馬。
一隻手臂卻越過了他。
池霜本來是想扶騎師,誰知道某人搶先,她想再收回已經來不及,除非她想從這高大的馬上摔得頭破血流。孟懷謙手臂繃緊,加了力道,很輕鬆地扶著她下馬——常年坐在辦公室裡的人臂力也令人驚歎。
還好池霜足夠穩安全著地,他也還算有自知之明,她還未出於習慣去嗅他身上氣息是否摻雜菸草味時,他已經稍稍退開半步。
騎師心領神會,很有眼色悄悄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池霜不想理會孟懷謙,拉著韁繩,伸手去摸摸馬腹,故意裝忙,就是不看他。
孟懷謙站在馬首處,還時刻注意著眼下的情況,儘管這邊馬場的馬匹大多都很溫馴,可她離馬這麼近,他不得不多分心。
“……你會騎馬?”孟懷謙在她面前總是詞窮,醞釀了老半天,才幹巴巴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池霜懶懶地白他一眼,“孟總貴人事多啊,之前不是還說過看了我去年的古裝劇,還看了第十集,甚至給了非常犀利幽默的評價麼?怎麼都沒記住前十集裡我騎過馬?”
孟懷謙:“我以為是替身。”
見池霜不說話,只專注地摸著馬,動作很溫柔,一下又一下。
他從馬首又朝著她走近了兩步,終於沒忍住,從她手裡牽過了韁繩,聲音低沉著開口道:“還是讓我來牽。”
池霜隨了他去。
“那次是我的錯。”孟懷謙短暫的沉默後,主動提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那個晚上,“很多細節我想你也不願意聽,都是我的錯,有人跟我說,阿潛也許並不願意我用這樣的方式……”他停頓,“關照你。”
“現在我也想明白了,無論他願意或者不願意,我要做的事情,我都會去做。”
池霜怔了一怔,手上的動作也逐漸變慢,似是陷入了某種沉思中。
“總之,是我的錯。”
“那你現在是在認錯嗎?”池霜終於轉臉,正眼看他,玩味問道。
孟懷謙凝視著她。
池霜沒等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她已經大方坦然地點了點頭,抬起下巴,一臉驕矜,寬宏大量地說:“那好吧,孟懷謙,我原諒你了。”
第25章
馬場風景秀麗,陽光正好。
寒冬有這樣的天氣十分舒適,池霜都被暖洋洋的太陽曬得愜意眯眼。
孟懷謙原本準備的很多話語此刻都派不上用場,聽她如此輕易地原諒了他,他難掩錯愕,目不轉睛地看她——她是不是心軟的人,他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她嘴上從不饒人。
池霜微微睜開一條縫瞥他,“其實又有什麼好道歉的呢。孟總是大忙人呀,哪有空三天兩頭給人送外賣是吧?”
聽她這般譏諷,孟懷謙反而還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池霜。
“是我不對。”他說。
他當時如捧著燙手山芋般,只想快點放下,卻沒有太考慮她的感受。
現在想起來也不是不後悔。
池霜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大度說道:“得了,人這輩子說對不起的次數應該有限,別在我這裡都講完了才是。孟懷謙,我倆就當是扯平了吧,以前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對你態度不好——”
她本想來這麼一出互相諒解,但話到此處又原形畢露,瞪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不過這是我的錯嗎?不是,是誰不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是你啊,你說你瞞著我做什麼?你演啞巴新郎啊?”
孟懷謙果斷地不去爭辯。
“我為什麼對你態度不好你心裡沒數嗎?不過我懶得跟你計較了。”她說,“總之,是我退讓了,我主動讓你一步,說是扯平了,但到底是誰的錯誰心裡應該有點數。”
“是我的錯。”
池霜都不禁感慨自己的確是個很好的人,瞧瞧,她對他多麼寬容。
孟懷謙見她又不說話了,主動提出:“還騎馬嗎?”
池霜嗯了聲,休息片刻,在他的紳士攙扶下利索地上了馬背。孟懷謙拉著韁繩,抬起頭看向她,“要不我先帶著你走幾圈?”
“行吧,曬曬太陽也好。”
微風習習,吹在面頰上一點兒都不冷。
池霜撥出一口氣,看他一言不發地牽著馬。在她夢到的那個故事裡,孟懷謙幾乎是個背景板,她知道自己不該對他有什麼過多的期待,畢竟在他心裡,梁潛才是他認識了二十多年有著深厚情誼的至交,他照顧她、忍耐她,也是因為梁潛,但在此刻,她忍不住想,那他身為梁潛的好友,他也在婚禮現場嗎?
他難道也覺得梁潛的所作所為是對的嗎?
孟懷謙能感覺到池霜的目光在他身上。馬場偶有人一騎絕塵,馬蹄聲不絕,天高雲淡,緊繃著的神經也再度放鬆,這樣一個午後也令他適意。
“你跟梁潛認識多久了?”
池霜沒忍住問道,反正也沒事,不妨跟他閒聊。
三秒了孟懷謙還沒回答,她又道:“這個問題很難答嗎?”
“是從有記憶算起,還是從沒記憶算起。”他問。
“難道你們在同一個產房出生啊?”池霜被他逗笑。
“不是。”他說,“我媽跟孫阿姨也就是阿潛的媽媽是大學同學。”
“懂了。”池霜又感慨,“我跟詩雨也是打出生就認識,百天照都一塊兒拍的。”
她突然釋懷。無論在那個故事裡孟懷謙是怎麼想的都不重要了。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她身上,詩雨也會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邊。不過詩雨的人品肯定是要甩這些男人幾百條街都不止,詩雨就算站她,私底下一定會好好跟她說,她那樣做是不對的。
“問這個做什麼?”
池霜搖搖頭,“無聊唄,查查戶口,行不行?”
孟懷謙失笑。
兩人和好,在馬場溜了好幾圈後,程越派馬場的工作人員來請他們過去吃飯。飯後,程越跟容坤還要在這裡過夜,池霜提出要走,來這邊騎馬可以,過夜她沒想過,再說了她什麼東西都沒帶,這裡度假村備著的護膚品也不是她常用的,天色眼看著暗了下來,孟懷謙不放心她一個人開車走夜路,起身隨口跟兩位朋友打過招呼後,跟在池霜身後離開。
容坤轉頭,程越還在低頭看手機那邊發來的照片,興致盎然地說:“瞧,這是真正的純種阿拉伯馬。”
“我看你腦子被馬踢了。”容坤罵了一句。
孟懷謙將自己的車停在了這裡,接過池霜拋來的車鑰匙。雖然中間有兩個多月的空白,但當初培養出的習慣現在也沒能忘,他為她開了車門,等她坐好了才關上門,繞到另一邊上車。
從城郊馬場到市中心,哪怕一路暢通無阻,開車也得兩個多小時。
池霜開了藍芽音響,連線手機放音樂。等走出一個隧道後,她突然發現這段路還挺熟,看了一眼地標,果然,有一條路可以去往星語半島,她一時興起指揮他,“走左前方匯入主道,我想去一趟星語半島。”
孟懷謙轉了轉方向盤,走了左邊車道,又問她:“去那邊有事?”
已經是傍晚時分,夜幕籠罩,道路兩旁的路燈明明暗暗地照進車廂內,她點了下頭,隨口道:“給你打出生起就認識的朋友燒紙。”
孟懷謙不吭聲了,繼續保持靜默狀態。
星語半島也遠離市中心,這段路並不擁堵,車輛也少,等他們到門口時,剛好是七點鐘。池霜下車,再回到這裡,既不覺得甜蜜,也沒有半點難過,她上了臺階,面容解鎖大門——走之前還是要把這些都刪掉,反正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孟懷謙跟在她身後進了屋子。
這別墅幾個月沒人住,顯得格外的空曠。池霜上了樓,在樓梯口又回頭使喚他,“你也上來,有些東西我一個人搬不動。”
現在能帶走的她都帶走。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主臥,池霜徑直去了衣帽間,開啟衣櫃,一股腦將自己的衣服抱起,全塞給了孟懷謙。
她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他也習慣了,不質疑不追問,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等到他再上樓來時,只見她在屋子裡翻箱倒櫃,他正要問她找什麼,她居然從抽屜裡翻到了一把剪刀,“可算給我找到了!”
下一秒,她拎起那根紅繩,在他錯愕不及的目光中,無情地用剪刀將紅繩剪斷。
她就是這樣的人。別人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卻不同,別說十年,十個月十天她都嫌太遲。她等不及找到梁潛,現在就得將一些情緒發洩出來。如果最後一切都是一場烏龍,她想,他英年早逝,只愛過她一個人,連這點小事都不諒解她那還叫愛嗎?
孟懷謙啞口無言。
他只能看著被她剪成了幾段、已經不能用“一根”來形容的紅繩。
池霜撩了撩頭髮,舒心了,“這東西就是封建迷信。它要是有用的話,”她抬眸看向再次成了啞巴新郎的孟懷謙,微微一笑,“我跟梁潛都已經訂婚了對吧。沒用的東西,留著也礙眼。”
孟懷謙上前一步,從她手裡拿過剪刀,平靜地說:“你的東西你做主。”
“那你好朋友的東西呢,我能不能做主,比如說我送他的禮物。”池霜微笑著問他。
他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說能,還不知道她要剪了砸了什麼。
說不能……
能說嗎?
池霜伸手,“打火機借我一下,別說你戒菸了沒有打火機這種瞎話,再騙我試試。”
打火機。
孟懷謙眉心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餘光一掃,瞥見了被她擺在桌面上的素描畫,凝住心神,沉思著開了口,“雖然我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池霜,你冷靜冷靜……”
“羅裡吧嗦扭扭捏捏的,又不是要燒了你!”池霜打斷他,“快給我。”
孟懷謙沒有辦法,知道一切已經成為定局,就算他不給她,她也會想別的辦法,比如撕了衝進下水道,他動作緩慢地從口袋摸出一隻金屬質地的打火機,很有質感,還帶著他的體溫,傳遞到了她的掌心。
池霜攥住這打火機,拿起那素描畫,蹬蹬蹬地來了露臺,露臺上還擺著雙人鞦韆椅,在她跟梁潛都有空的時候,他們會坐著聊聊天。
朦朦朧朧的月色之中,露臺的燈也沒開,隨著咔噠一聲沉悶的聲響,池霜手中有火苗,她一點兒都沒留戀地點燃了素描畫的一角,邊角捲起,如深秋銀杏樹葉,一點點的枯萎,她曾經用畫筆勾勒出的梁潛,慢慢地化為灰燼。跟往常的嬌蠻不同,白淨的臉龐被火光映著,此刻的她很安靜。
孟懷謙站在一旁,只是專注地看她。
也許是他的錯覺。這一刻她明明沒有說話,也沒有掉淚,卻格外地脆弱。
他斟酌,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在她面前,他總是嘴拙。
“他人在地底下。”她一雙明亮雙眸看向了他,唇邊漾開淺淡的笑意,“當然要燒給他,他才能收到。”
她做了多正確的決定。
梁潛如果如夢中預知那樣還活著,她將曾經喜歡過他的痕跡全都燒了抹去,難道不應該?
他如果真的死了,那他最喜歡的這個禮物當然也要燒給他,他在地底下收到了可以繼續視若珍寶。
孟懷謙摸不清她現在究竟是什麼情緒。
不過她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更何況,這素描畫不是他的東西,執筆人是她,畫中人是梁潛,她要燒了,他又有什麼立場去阻止。
漫長的幾分鐘沉默後,孟懷謙又轉身進了房間,繼續幫她搬運她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