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撐著傘,踏入青城南巷。
這裡是彎彎繞繞的高牆,是被歲月和旅人磨玉了的青石板路。
石牆上三步一簇繁花,在雨中起舞。
青城分南北,南城多富豪鄉紳,小巷不寬,卻也容得下兩座四抬的轎子通行,左右並無商賈小販流動攤,顯得清淨許多。
兩側有府邸,酒樓,茶室,皆是安靜文雅之地。
前往城南考點,並不需要經過此地。可吳維專程過來,自然是別有用意。
他那個未曾見面的“準夫人”,今日就在這南城小巷的一間清幽茶室,約他見上一面。
“爹孃,莫要耽擱,帶弟弟去城北要緊!”
吳維左手邊,一扇三米寬的木門被推開,出來一個好生秀美的書生,正冠緊袍,手持羽扇,相比於吳維,他更像翩翩公子,如玉無雙。
書生身後,跟著一個俏生生的白嫩小子,好似那如玉雕琢的瓷娃娃,是女媧神盡心打造的藝術品。
“吳先生?”那書生瞧著吳維,微微一愣,“你怎會在此地?”
“與人約在觀松閣,前往赴約。”
“方玉,門外何人啊?”屋內,傳來老婦人的聲音,秦方玉微微側身,“是吳維吳先生!”
吳維這才見到正在關門的二位老人,見他們二人迎面走出來,吳維躬身,“秦先生,莫夫人,吳維有禮了!”
秦自均,是青城的鼎鼎有名的老先生了,在吳維之前,他就是青城的私塾天花板,是教育行業的牌面。當然,現在也是。
吳維憑藉十二歲秀才,年少成名,搶了他不少生源,說起來,吳維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吳秀才啊,今日也沒開堂?”那秦自均淺淺笑著,他倒是沒有因吳維搶了他的生源就懷恨在心,反而多次找吳維交流學術,兩家弟子也多有來往,交流頻繁。
“沒呢,今兒休息,那幾個童子也累了,正巧明日鄉試,我想著還是要準備準備!”
“以吳秀才的才華,拿下這舉人頭銜,輕輕鬆鬆啊!”
“秦先生謬讚了,維所差深遠!”
那秦自均哈哈一笑,“吳秀才,用你的話說,謙虛過度,是會生病的!”
吳維只得珊珊而笑,“先生這是要去哪?”
“帶我家不成器的小子,去城北碰碰運氣!”說著,秦自均的手輕輕放在那瓷娃娃一樣的小孩頭上。
“清寧這年五歲吧?”吳維弓下身來,好好打量了秦清寧一番。
“清寧見過吳先生!”
這秦清寧,禮貌的很,小小年紀,也不懼人。
“山上仙人何其逍遙,清寧若是學有所成,抽空帶我這凡俗看一看天上的風景可好?”
秦清寧俏生生的點頭,那莫氏便開口,“八字還沒一撇呢!”
“其他人不成,清寧都可以。”吳維站直身子,微微一笑,“因為清寧像極了我夢中的小童,袖藏乾坤,來去乘風!”
莫氏還想說什麼,那秦清寧便開口,“謝謝先生,清寧覺得先生也有仙人風采!”
“哈哈哈......”吳維瞧著秦清寧認真的模樣,不由得輕輕點頭,“那,維在此,等清寧仙師歸來,共赴雲間?”
“好!”秦清寧抬著頭,兩眼冒著精光,孩童心中的約定,一旦落下,就是永恆,除非忘了!
莫氏輕輕拍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孩子......”
“那,維就不多打擾了,祝秦先生此行順利,得償所願!”
秦自均笑著回應,“也祝吳秀才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擇日,請吳舉人來我寒舍,小酌幾杯!”
三人遠去,這雨也停了下來。吳維瞧著那遠去的小小身影,竟有些出神。
便如見一個心中種下初陽的花種,在世界樹旁冉冉升起!
那蒼茫之力和灼目光芒,就如神來之筆,點在這人間小巷!
直至人走遠,吳維方才回頭。
許是瞧見吳維臉上的疑惑之意,秦方玉緩緩開口,“我不去,今日縣太爺千金有約,觀松亭聚!”
吳維心思變幻,方才點頭,“如此甚好,你我二人可結伴同行。”
這青石小巷中,兩人有說有笑,一路前行。
“吳先生,你與江柳兒的婚約?”
吳維用傘尖打落一朵紫色的花,將它放入手心,抖落花瓣上的點點水珠,“這紫羅蘭還得是花骨朵的時候最有意思!不僅僅是紫羅蘭,任何一種花都是如此!”
“更不用說是那種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的奇花異草,賞花的人總會因為這罕見的花苞對它心生期待。但等到花張開了,見過了,也就沒有多少價值了。”
“且不說能不能達到賞花人的心理預期,就單單是花期甚短這一點,便著實有些不討喜。”
秦方玉微微點頭,“那先生覺得,這紫羅蘭,可還入眼?”
吳維偏頭看了一眼秦方玉,“你曉得的,相比於花,我更愛石縫中的草。”
“可有花苞冒頭,有人下注,這花就必然有一個結果。”
吳維將紫羅蘭丟在地上,花瓣順著青石板上的水流進溝裡。
“天下所有花都一樣,不外乎花瓣花托花蕊三者耳。”
“匿於深山之中,其美再盛,除卻蜂蝶也無人可知。”
“生於盛世紅塵,其味再淡,皆盡水墨評花香典雅。”
那秦方玉輕輕一笑,竟有些迷人。吳維確信,如果秦方玉是女兒身,定是禍國殃民的絕代妖姬!
“如此甚好,家父曾說吳先生心性堅毅,志向遠大,看來的確如此!”
吳維撓了撓頭,心中暗道,下次和秦自均喝酒,一定要收著點。
“今日觀松亭一聚,必然有事。”秦方玉悠悠開口,“不過是我多慮了,以吳先生的才情,自然是不會受影響。”
“聽說今天,江柳兒還邀請了蜀中劉觀復,葉慎如,山渝杜繼明,陸離,林黔張千,黎執安……”
“虧得是縣太爺的千金,要換個人,可真就做不到她這樣的場面!”吳維悠悠一笑,“來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什麼人同行!”
秦方玉淺笑著,微微搖頭,“還得是吳先生,方玉便做不到如此坦然!”
二人說話間,邊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夾帶著馬蹄聲的,還有幾個青年爽朗的笑聲。
城南小巷雖不算窄,可終究只是巷子而已,青城人少有騎馬穿行者。唯有緊急關頭,才會有青城衛兵騎馬而過!
可那爽朗的笑聲便是闡述,此刻非緊急!
青城之地,兩處盛會,萬人空巷。
那騎著駿馬的二人許是沒有想到,這時候小巷中還有其他人。可他們依舊沒有慢下來,危急關頭,人總會做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船到橋頭自然直,馬到跟前人避讓!
這是他們二人的自信,也是從小到大的習慣!
“駕!”
馬蹄踏水,步履帶風。
眼見馬匹和吳維二人的距離原來越近,可步行二人依舊沒有避讓的動作,這不由讓騎馬的青年心生不喜。
為首之人雙目一凝,雙腿用力一夾馬腹,“駕!”
那胯下駿馬得此指令,也顧不得前方障礙,引頸長嘶,便如衝鋒的戰馬一般一往無前!
吳維靠路中,秦方玉靠一側牆。
秦方玉側身,手臂剛剛抬起,便瞧見兩匹駿馬一躍而起,接連掠過吳維頭頂!
風帶起吳維的髮絲飛向前方,他的眼神,淡定得可怕!
“籲……”
那兩人兩馬,在吳維二人前方止步,夾腿勾繩回過頭來。
為首之人一眼看著吳維,四目相對,心中都生厭惡!
這為首的男子吳維不熟,不過後面那個,吳維倒是清楚得很。
江柳兒的弟弟,縣太爺的小兒子,江澤!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啊,吳維!”
江澤率先開口,道明瞭吳維的身份,那為首的男子雙眼微眯,似笑非笑。“原來就是他啊,一個十二歲碰巧考得秀才的傢伙,父母雙亡沒權沒勢的孤兒,還妄想和柳兒結為夫妻?”
這男子的一句話,便將氣氛拉到頂,吳維看著這個陌生的傢伙,倒是有那麼一點點,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之意!
這種感覺,可真該死啊!
“江澤,你不去陪江伯伯,還把養馬司的馬匹騎出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雖說江澤是江柳兒的弟弟,某種意義上便就是吳維的“準小舅子”,可吳維和江澤的關係並不好。
江澤向來瞧不起吳維,沒有其他,吳維一無權,二無財,孤家寡人一個,僅僅是十二人考上秀才,就像和他江家成一家人,痴人說夢!
那男子見吳維忽略自己,直接和江澤說話,甚是不爽,便見他雙目一橫,只聽得一聲輕哼。
這小巷當中恍若颳起一陣冷風,吹動了吳維二人的衣衫。
吳維眼中,便見那男子迅速變大,一轉眼就是百丈之巨,遮天蔽日!
又見他抬起腳來,就要一腳踩死自己!
“吳先生……吳先生……”
秦方玉晃了晃吳維的手臂,許久方才見吳維從痴傻發呆中醒悟過來。
便見得吳維額頭和雙鬢,汗水成股流下!
“那人是個修行者,是不是對你用了什麼手段?”
秦方玉見吳維清新過來,也鬆了口氣。
修行者的厲害他也有所耳聞,殺人於無形這句話足以說明修行者的恐怖!
如今吳維的表現,也恰好印證這句話的含金量。
“那人讓我轉達一句話,他叫李劍一,歸陽宗劍峰弟子,劍修!”
“他說,你配不上江柳兒,讓你好生思考,好自為之!”
秦方玉的話還在空氣中流轉,吳維整個人卻依舊還有些清醒不過來的感覺。人生在世二十幾個春秋,這是第一次,讓吳維有一種絕對的無力感和瀕死感。
甚至是到現在,吳維都想不出任何的法子,一介書生,如何反抗。
這就是,在絕對實力面前,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
修士之於凡人,有天地鴻溝之別!
一如螻蟻見青天,又同螢火比豔陽!
“吳先生……”
吳維眼神遊離的應了一聲,秦方玉有些擔心的問道,“還去嗎?”
吳維輕輕一笑,“去,為何不去?”
“明知前方是神魔當道,也不是我吳維退讓的理由!”
“我就想要用這肉體凡軀,在漫天神魔的手中,拼出一條屬於我吳維的道路!”
那一刻,先生未飲酒!
秦方玉方知,人的恐懼,是可以控制的!
前方風起,裹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