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很少苦口婆心跟別人講道理,他對自己的弟子都沒這麼耐心過。
學問也好,人生道理也好,靠的都是自己的領悟,別人講得再多,講的也是別人自身的成功經歷,而世上大多數的成功是不可複製的。
馬爸爸說他不喜歡錢,從來沒碰過錢。
劉乾爹說他臉盲,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兒好不好看。
這些道理你敢聽嗎?
李欽載自己也很討厭那些口若懸河講道理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自然不喜歡跟別人講道理。
但老宋不一樣。
跟老宋認識這些年,彼此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了,而且老宋這人缺點毛病一大堆,可他最大的優點是待人真誠,當然,僅只限於待李欽載真誠。
衝著這份交情,李欽載還是願意跟他多講幾句道理。
畢竟這些年與老宋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都配合相處得不錯,李欽載提點宋森,一則看在彼此的交情上,二則也有一部分私心。
他不希望老宋升官後,百騎司換個陌生人接他的職,李欽載還要花費時間精力跟他重新建立交情,太累。
老宋是個官迷,這些年一直做著升官的美夢,在他的美夢裡,自己做到了百騎司大唐總扛把子的位置,從此權勢滔天,與朝堂公卿平起平坐。
夢想是美好的,但一朝被李欽載戳破,老宋呆愣了許久,孩子迷茫了。
“近則親,遠則疏……嘶,好像有點道理啊。”老宋像坐在菩提樹下的佛陀,驟然開悟了。
權力大小不在官職高低,而在與天子距離的遠近。
李欽載的一句話,頓時令宋森豁然開朗。
越想越有道理,宋森沉思良久,突然起身朝李欽載長揖一禮。
“多謝李郡公點撥,下官懂了。”
李欽載笑吟吟地道:“別謝我,你張嘴一句感謝,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收錢了……官場至理名言,我收你一萬貫不過分吧?”
宋森遲疑了一下,正要咬牙答應,誰知李欽載又笑道:“罷了罷了,咱倆談錢多傷感情,以後我有啥事需要百騎司幫忙,你給我卯足了勁使勁幹便是。”
宋森鬆了口氣,急忙拍胸脯指天發誓一定盡力。
…………
第二天下午,江州城外。
一騎快馬飛馳而來,對城門外值守的將士視而不見,徑自飛快朝城門內奔去。
入城之後直奔刺史府,在刺史府門前翻身下馬,騎士手裡高舉著一封打了火漆的公文,大喝道:“都昌縣令緊急公文,呈報宋刺史!”
刺史府外值守的差役聽聞後不敢阻攔,急忙讓開一步,任騎士飛奔入府。
刺史府二堂內,宋錦山神情凝重,正逐字逐句地看著手裡的公文。
公文是都昌縣令送來的,都昌縣隸屬於江州,是江州轄下的縣之一,宋錦山是都昌縣令的直屬上官。
公文攥在宋錦山手裡,他感到這薄薄的紙張竟有些燙手。
能讓差役緊急送來江州的公文,自然不是什麼稀鬆平常的瑣碎事。
簡單的說,都昌縣出了一樁麻煩,跟人命有牽扯。
如今已是大唐麟德四年春天,各地州縣的春播時節已過,農戶們已將麥種稻苗種進地裡。
而都昌縣的農田大約有兩成左右種植的是番薯苗。
這還是滕王去年在江南地區努力遊說推廣的成效。
前日李欽載赴江州刺史府酒宴,席間陸雲承諾吳郡陸氏勢力所及之地,願拿出三成土地種植番薯。
這個承諾很快被吳郡陸氏落實了,酒宴後才兩三天,陸氏便命都昌縣下轄二十餘個村莊撥出三成農田,種上番薯苗。
然而種番薯苗的決定卻不知為何,遭到了都昌縣農戶的普遍反對,其中有一個村莊的農戶為了不種番薯,竟不惜當眾斷指,以示決心。
推行種植番薯的是都昌縣衙一名文吏,說他是“吏”,連正式品級都沒有,在大唐的官制裡是不入品的,連官都不算。
但這小小的文吏下到地方鄉村,卻是比天還大的土皇帝。
刺史和縣令親自佈置下來的任務,區區農戶竟敢反對,文吏頓時怒了,於是與農戶發生了衝突,在文吏的強制命令下,農戶家原本種上了稻苗的土地,被縣衙差役們拔光,強行換種上番薯。
文吏這麼一搞,矛盾終於爆發。
當天夜裡,那戶農戶在家中將自家妻兒用刀全殺了,自己也扯了根繩子懸樑自盡。
滿門皆亡,在大唐這個民風樸實的年代,簡直是駭人聽聞。
而這樁命案的原因,卻是因種植番薯而起。
當公文遞到江州刺史宋錦山手上時,宋錦山心跳都加速了許多,他意識到麻煩來了。
死了整整一戶口本,都昌縣令也知事態嚴重,自己根本瞞不下去,若是欺瞞不報,他的罪過更大,於是只好緊急呈報宋錦山。
宋錦山呆坐堂內,神情時青時紅,半晌後,他才咬了咬牙,道:“來人,備馬車,本官要去城外見李郡公,另,請陸雲公子也移駕李郡公處,我有重大事情稟報。”
一個時辰後,宋錦山和陸雲已坐在李欽載的營帳內。
李欽載神情凝重看著那道公文,逐字逐句看了很久,方才移開了目光,望向宋錦山和陸雲。
陸雲面容苦澀,起身朝李欽載賠禮:“沒想到都昌縣農戶居然如此抗拒種植新糧,在下給李郡公添了麻煩,實在抱歉。”
李欽載搖搖頭,道:“此事與吳郡陸氏無關,我現在想知道的是,都昌縣農戶究竟為何如此抗拒種植番薯,新糧種的產量是有目共睹的,可都昌縣農戶卻彷彿跟番薯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到底是為何?”
宋錦山皺眉沉思片刻,試探著道:“或許是都昌縣那名小吏行事太過霸道,強制拔了人家的稻苗,給人家改種番薯,那名農戶覺得受到了侮辱,又不敢報復官吏,只好選擇自盡……”
“說到底,那名農戶應是一口氣難嚥,才做出如此不智之舉,下官認為應與種植番薯無關。”
李欽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遞過手裡的那道公文,道:“事情應該沒那麼簡單,宋刺史你聞聞這封公文……”
宋錦山不明所以,湊上去果真聞了一下,然後一臉疑惑地看著李欽載。
“聞到什麼了?”李欽載笑問道。
宋錦山茫然搖頭:“下官愚鈍……”
李欽載嘆了口氣,道:“我聞到了陰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