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這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正式遞奏疏。
畢竟以前只是一條成了精的鹹魚,奏疏這東西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寫的,與李治太熟了,寫奏疏反倒顯得生遠,更何況……鹹魚能有啥事上奏疏?掛房簷的位置曬不到太陽麼?
李治興致勃勃地開啟了奏疏,扭頭朝武后笑道:“景初難得上一回奏疏,可得好生看看,怕是遇著什麼難處了……”
武后露出幾分不自然之色。
她沒忘記李欽載出發幷州之前,曾經讓宦官帶給他的話。
李治要保韓國夫人,她要殺韓國夫人,兩道截然不同的旨令,這個李景初恐怕經歷了不少的掙扎。
武后更擔心的是,若李欽載的這道奏疏裡把她和李治的意思都暴露出來,李治可能會發怒,作為皇后公然與天子作對,夫妻之間表面的恩愛恐怕都維持不下去了。
奏疏開啟,李治第一眼便看到奏疏上歪歪扭扭的字,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他家的狗代筆寫的麼?”李治下意識脫口而出。
武后湊過來一看,頓時噗嗤一笑,掩嘴道:“這字……臣妾總算知道李景初也有不如人之處了。”
李治樂得哈哈大笑:“不錯不錯,從這道奏疏上,朕終於知道李景初也是肉身凡胎,否則朕還以為他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呢。”
說完嫌棄地撇了撇嘴:“這字……真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
忍著強烈的不適,李治還是耐心看了下去,看完後神情頓時陷入呆怔。
武后心中一緊,急忙也掃了一眼奏疏,然後驚訝地看著李治。
“陛下,李景初說……調動折衝府將士?”
李治緊鎖雙眉,道:“景初說,將士卸甲除胄,進入幷州,代替當地徭役開渠引水,興建水庫……”
武后立馬抓住了奏疏的重點,輕聲道:“景初的意思是,用將士代替勞力,解決幷州旱情?”
李治嗯了一聲,緩緩道:“幷州的旱情比朕想象的更嚴重,景初說今年的收成恐怕不足正常年份的三成,朝廷要做好賑災的準備,最好提前頒下政令,免除幷州賦稅,並趕在秋收前調撥賑災糧食,否則會有無數流民顛沛失所……”
武后嘆了口氣,道:“可是陛下,國庫所存糧食也不夠,去年與百濟一戰,再加上滅倭國之戰,已耗費了國庫幾乎所有的糧食,還等著今年秋收後各地糧食充盈國庫,沒想到今年又遇到北方旱災……”
李治露出愁色,嘆道:“是啊,今年的旱情可不止幷州一地,北方諸多州縣皆有上報,糧食歉收已是定局,朝廷國庫實在抽調不出糧食賑濟幷州……”
武后沉思片刻,道:“不過李景初說,動用折衝府的將士代替徭役勞力,赴幷州開渠引水,修建水庫,這個法子倒是……有點意思。”
李治猶豫道:“軍隊就是軍隊,若呼叫他們幹徭役的活兒……”
在古代,軍隊的職能劃分是很嚴格的,軍隊只能用來作戰,很少有動用軍隊在地方上開渠挖溝的先例。
不是統治者沒想過,現成的幾萬勞力在那裡,怎麼可能沒想到?
然而每逢災年,地方民變的風險會無限擴大,軍隊卸甲除胄進入地方賑災,本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一旦有心人煽動,說不定連軍隊都會轉身投敵。
所以自古以來,朝廷對災區向來都是嚴防死守,充滿了戒意,從來沒人敢用軍隊充當勞力去幫助當地人度過災情。
但凡軍隊進入災區,他們乾的不是賑災,而是鎮壓,防禦。災情出現的時候,朝廷已自動將災民視作敵人。
這樣的建議也只有李欽載敢提出來,畢竟從千年後過來的他,比誰都清楚軍隊的重要性,尤其是在沒有任何希望的災區。
唐朝的府兵或許不是子弟兵,沒有為人民服務的意識,但只要朝廷下了命令,軍隊能夠完美執行的話,對幷州的百姓來說,仍不失為巨大的幫助。
有現成的幾萬勞力,為何不用?大唐如今已是天下無敵,鄰國的國主們整天戰戰兢兢求神拜佛祈禱大唐軍隊不要入侵,誰敢主動侵犯大唐領土?
既然沒人敢入侵,大唐的常備軍隊便處於閒散狀態,幷州附近幾萬將士,多好的勞力,憑啥不用?
李治沉吟不已,論雄才大略,李治比他的父皇李世民還是略遜,行事魄力亦有不如。
目光瞥向武后,武后也猶豫再三。
良久,武后輕聲道:“陛下,景初的提議,不妨一試,秋收之前,災情還沒到嚴重的時候,若景初的法子能用,對大唐未來賑災亦有成例可以借鑑,總的來說,利大於弊。”
李治思索半晌,點頭道:“不錯,可以一試,幷州北面有寧朔都督府,可調將士三萬餘,朕將調兵權授予景初,可許他臨機調遣。”
武后補充道:“陛下莫忘了調撥錢糧,無論開渠引水,還是賑濟災民,都需要大量錢糧的。”
李治一愣,接著露出英雄氣短之相,苦笑道:“國庫倒是有些餘錢,但糧食……真沒有。”
武后一笑,道:“那就撥些銀錢給景初,讓他自己想辦法吧,國庫雖無糧,但民間還是有的,不過是集中在少數權貴地主手中,且看景初有沒有本事把糧食換出來賑濟災民了。”
李治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這就下旨……”
沉吟片刻,李治忽然壞笑道:“朕再準備幾本魏碑字帖,隨同聖旨一起給景初吧,字寫得那麼難看,朕終於能噁心他一回了。”
…………
幷州城。
李欽載仍然一副富貴公子的打扮,帶著幾名部曲在幷州城內閒逛。
城內有三十多家糧鋪,李欽載這幾日便在這些糧鋪之間來回。
有趣的是,大災在即,三十多家糧鋪居然全都關門上板,店外貼了一張告示,說是糧食已售罄。
城內的百姓不是農戶,他們無地可種,糧鋪買不到糧食,於是百姓只能找官府。
這也是李欽載徘徊於城內糧鋪的原因。
糧鋪關門,掌櫃失蹤,三十多家糧鋪彷彿商量好了似的,一個管事的找不到。
李欽載耐著性子找了幾日後,終於失去了耐心。
這是不拿刺史當幹部呀,真當新上任的刺史脾氣好?
王實賦站在李欽載身旁,見李欽載的表情已有些森然之意,王實賦仍然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是被李欽載強拉出來的,李欽載說什麼體察民情,然後幷州城的刺史和別駕一號二號人物並肩逛了半天。
站在一家糧鋪門口,李欽載指了指緊閉的大門,忽然笑道:“王別駕,城內三十多家糧鋪關門,以前你可曾見過?”
王實賦淡然道:“下官從未見過,但下官知道原因。”
“什麼原因?”
“囤糧居奇,秋收之後,這些糧商囤積的糧食能賣天價,如今還沒到災情爆發的時候,他們自然不願賣的。”
李欽載眨眼:“刺史府能管麼?”
“能管,但容易引起糧商的反彈,後果可能會更嚴重。”
“會有什麼後果?”
王實賦想了想,道:“若刺史府出面干預,或許能度一時之困,糧食能賣給百姓了,但糧商們大多是不甘心的,會趕緊將糧食轉移至別的州縣。”
“今年的旱情不止幷州一地,整個北方皆嚴重,糧商手裡的糧食根本不愁賣。糧商們若抽走了幷州的糧食,待災情爆發,幷州百姓就算有錢也買不到了,畢竟商人逐利之輩,他們可不會管百姓死活。”
李欽載表情漸冷:“如此說來,我這個刺史還得小心翼翼哄著那些糧商了?給他們磕一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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