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明鑑,我道學沒有這麼霸道!事實上,我道學只是認為,君與師皆當是有德者居之而已。”
何心隱忙解釋起來。
朱翊鈞則繼續追問道:“那照你這學問所求,這有德無德,誰來判定?是你們這些同道中人,還是天下萬民?”
“小民,小民,小民認為,自然是天下人,且由天下人之本心判定。”
何心隱有些語無倫次地回道。
“你剛才說朕若不視你為友,便不是有德天子,說明你是認為朕無德的。”
朱翊鈞說著就看向了張居正,問道:“先生,朕是無德天子乎?”
“陛下乃有德天子!”
張居正回道。
朱翊鈞又問:“可是出自本心?”
“自然是,臣豈敢不以誠事君。”
張居正回道。
朱翊鈞又問起居注官沉鯉:“朕是不是有德天子?”
“陛下自然是,且亦是出自本心。”
沉鯉也回道。
接著,朱翊鈞又問張宏:“朕是不是有德天子?”
張宏也回答說是。
朱翊鈞又問了一殿外的錦衣衛,這錦衣衛也回答說是。
然後,朱翊鈞才看向何心隱:“何心隱,你看看,就你一人認為朕不是有德天子;他們都認為朕是有德天子;無論是文臣還是宦官,或是武人,也都是出自本心。可見,天下人的判定是不一致的,你說是不是?”
“皇上說的是。”
何心隱猶豫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坦然承認了下來。
朱翊鈞接著又問著何心隱道:“這下明白你的道學為何不能大興了吧?”
何心隱怔住了。
而朱翊鈞在問了何心隱後,就替何心隱回答道:
“比你地位低的普通百姓,你沒積極地去踐行著你的道學,而真正視他們為友;”
“且因此,你沒有放棄自己的功名特權,主動與其共當苦難,服役繳稅;”
“使得你們道學,沒有得到大量小民的支援!”
“最多隻是發動得了一批不滿某些貪官汙吏與惡霸劣紳的鄉民反抗而已,但這些反抗的鄉民,想必對你們這些人的學問也不怎麼認同,也就沒有聽你們的安排,以不犯王法的方式反抗,而是會直接把反抗變成暴動,如此反而令更多沒有不滿官府或大戶的小民不安,而不支援你們;”
“然後,你們又要求比你們地位高的帝王權貴和官僚視你們為友,與你們平等交往;”
“這自然也讓帝王和權貴官僚們不願意支援你們,乃至還仇視你們。”
“所以,你堅持的道學,依舊還只是少數人堅持的學問!”
“朕的先生殺你也因此還是易如反掌,甚至都不用親自動手,自有官吏主動替他殺了你!”
“乃至你想活命,還得求得朕先生饒命才能苟活;”
“這一切的緣由皆在於此;”
“你明白了嗎?”
朱翊鈞說後,何心隱沉默了半晌。
“原來如此。”
“難怪興我道學如此艱難!”
半晌後,何心隱才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就對朱翊鈞大拜叩首道:“小民多謝皇上提點,是小民錯了!”
“小民不該只要求在自己之上的人講道學,而自己卻不踐行道學的理念!”
“多謝皇上,給小民壯大我道學的機緣,皇上可為小民師也!”
何心隱說完就再次對朱翊鈞叩首。
張居正聽何心隱這麼說,忙欲開口說話。
“這話又說錯了!”
但朱翊鈞則凝望著殿外,先開口說了一句。
接著,朱翊鈞就看向何心隱:“你有什麼資格認朕為師,知道什麼人才有資格做天子門生嗎?”
“得是兩榜進士!”
“皇極殿被傳臚唱名的才配做天子門生!”
“你有什麼資格?!”
朱翊鈞這麼問了何心隱後,就指了一下沉鯉:“就像他這樣的,才能做天子門生!”
】
沉鯉這裡不由得挺直了胸膛,俯瞰起了跪在地上的何心隱。
張居正也放下了心。
一開始,他聽朱翊鈞替何心隱解析他的學問為何只有少數人支援,還擔心朱翊鈞是在有意幫何心隱弘揚其主張的學問。
現在朱翊鈞這麼說,他才沒有了這樣的擔心,且瞥向了何心隱。
“有教無類,皇上何必非進士才肯視其為自己門生?”
“小民怎麼就不能為天子生,此非有德者之舉!”
何心隱則因此不服氣地辯駁起來。
朱翊鈞呵呵冷笑:“你不必動不動拿有德無德來定義朕,朕可不認你這套道學,在朕的眼裡,這人的地位就是有差別,人就是想做人上人,也包括你何心隱。”
“所以,朕的門生的確只能是進士,非進士就是不能!最多進士有文武之分!”
張居正聽朱翊鈞這麼說,徹底地放了心,知道自己這位皇帝學生,果然沒有認同何心隱的思想,雖然認同百姓有欲,君王有欲,但最終還是沒有跟何心隱一樣要主張平等。
“怎麼跟顏山農一個德性?”
何心隱滴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
朱翊鈞倒是耳聰,聽見了何心隱的滴咕,只是不清晰,也就追問起來。
何心隱也不敢隱瞞:“回皇上,小民說,您和顏山農一個德性,顏山農招收弟子,非得要毆打求學者三拳才能使其為自己弟子。”
“何心隱!你簡直是大逆不道!”
張居正這時最終還是忍不住呵斥了何心隱一句,且對朱翊鈞道:“陛下,臣請誅何心隱!”
張居正其實一直沒主動要求朱翊鈞殺過誰。
包括之前的劉臺、傅應楨還有伏闕被殺的言官,以及因清理門戶被殺的官員,本質上都是出自皇帝朱翊鈞的授意。
張居正被動配合而已。
也可以說是主動背鍋。
而這次,算是張居正第一次主動要求皇帝殺人。
可見,何心隱是真的觸怒了張居正,讓張居正真的無法再容忍。
“先生不必生氣。”
朱翊鈞倒勸了張居正一句。
主要是他來自後世,對何心隱這種沒把君王看得太重的人不怎麼感到意外,也就沒那麼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呵呵冷笑了一下,然後繼續對何心隱說道:
“你這個比喻不恰當。朕對成為天子門生的人設門檻,是因只收能勤學且品德兼修有報國之志的優才,而非損其人格尊嚴,使其先棄己之人格尊嚴;”
“顏山農要做他學生者先受其三拳,算是先損其人格,使其只能受他操控,而願為其掌控奴役;”
“所以,你當時才想不通,也找機會打了顏山農三拳,而天下讀書人則沒有因為朕這樣做而想不通,不願意考科舉;”
“這就是差別所在!”
“人格要被尊重是每人自然而生的需求,朕怎好奪之辱之?只有自己棄之的道理。”
“故朕不強奪任何人之人格。但人的確有地位之差別,也有追求自己貴於他人之權利,朕也不能逆此人情,而不令天下人有求貴之心。”
“所以會給優秀者以更高的地位!”
“你何心隱的道學錯就錯在這裡,只注意到要讓天下人在人格上平等,卻忽視人有求貴之權利。”
“所以,百姓在受了你們的道學影響後,雖然承認要反抗不公,但更願意以暴動的方式,把造成不公的大戶與貪官劣紳踩在腳下,肆意凌辱,而奪其私財,罪其無辜家人,而造成自己地位在其上的事實。”
“你們自己也是一樣,只注意到要人人為友,卻又還是心安理得享受著功名帶來的特權,心安理得的享受居於百姓之上的地位;”
“乃至到你剛到御前時,也還是想著利用朕的地位高於朕的先生,利用朕是君,朕的先生是臣,且利用朕的皇權來除掉先生!”
“所以,你才在見到朕時,故意先向朕的先生求饒,刻意造成一種天下人包括你何心隱一介儒生,也畏朕先生甚於畏朕的現象給朕看,然後好讓朕因此有殺先生之心!”
朱翊鈞說著就問何心隱:“告訴朕,你是否是這個心思,而不是真的僅僅覺得先生不會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