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風姿,著實出乎了厲長瑛和翁植的意料。
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固然燦爛奪目,可高傲者低下頭顱,鮮衣怒馬的天之驕子跌落塵埃,顛沛流離,是造化弄人的具象。
他不該出現在這裡,可他就是出現在這裡了。
更引人唏噓同情,放大了感官,然後千般萬般便匯成了過客一剎那的驚為天人。
而似乎平平無奇的厲長瑛,並未入少年的眼,視線水過無痕地劃過。
厲長瑛坦然接受這忽視,她本就只是個獵戶,若非一念之間,此生也不可能有這樣的際遇見到魏家這樣的人物。
魏堇目光落在鼻青臉腫的翁植身上,沒有任何對翁植如此形狀的好奇心,寂然無神。
翁植觸及到他的目光,心下一涼,神思迴歸,試探著問:“不知可是堇小郎?”
這個稱呼,很久遠了。
魏堇眼神恍了恍,再凝神也帶著幾分空茫,“我是……先生與我魏家有舊?”
翁植沉默少許,否認道:“翁某身份低微,不過一介寒門學子,毫無建樹,無緣得見魏老大人,只是心嚮往之。”
魏堇半垂眼睫,“祖父病重,怕是不能親自接見回應了。”
翁植忙道:“只是帶了點吃食,聊表心意,並無煩擾魏公之意。”
厲長瑛是個合格的陪客,安靜地把木盆給他。
翁植捧著,想到這雞的來源,不免羞愧,“翁某潦倒,還望堇小郎莫要嫌棄。”
“如今我等這境地,有何臉面嫌棄……”
魏堇向他道謝,情緒語氣皆無甚起伏。
忽然,魏堇表情一變,人彷彿也從半枯變得鮮活起來。他無暇再強撐著與人寒暄,驚喜地望向他握著的手,又望向魏老大人的臉,“祖父!您醒了嗎?”
一句話,其他魏家人也都含著淚望向床板上的老人,激動地呼喚不斷--
“父親……”
“祖父~”
“曾祖!”
翁植也跟著急切地向魏老大人張望。
板床上,面上帶著死氣的魏老大人眼皮微動,似有醒來之勢。
魏家人喜極而泣地繼續呼喊著他。
厲長瑛尚站在門口處,她是陪客,是外人,便識趣地退到屋外,順手關上了什麼都擋不住的門,背對著屋內,雙手環胸靠著門框上,仰頭望月。
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除了同情,也會想起自己的家人。
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家人還在,她不必為“子欲養而親不待”愧疚自責。
屋內,魏老大人在陣陣呼喚聲中,終於艱難地睜開了沉重的雙眼。
“祖父!”
魏堇握緊他的手,腰腹硌在板床邊緣,強忍哽咽,“您好些了嗎?”
魏老大人眼球微微轉動,試圖看清他,也試圖看清魏家的其他人。
魏家眾人全都靠近。
可屋內只點著一盞油燈,光線黯淡,他們一湧到魏老大人跟前,床週一方田地更是昏暗。
形容憔悴不堪的年輕婦人,大房的二兒媳詹笠筠立馬去取油燈,手小心地護著油燈,照亮床前。
魏老大人眼球轉動,看著魏家遺孀遺孤們,大房的長媳,長孫媳母子三人、次孫媳母子二人、孫女魏璇和二房僅剩、也是魏家三代僅剩的男丁——魏堇。
他攥進魏堇的手,虛弱無力地交代:“如今魏家只剩下你們……”
門內外的兩個外人,即便有所猜測,此時親耳聽到,也都露出驚色。
魏老大人還在說著遺言。
“一切……一切皆是我之過……我這一生,自詡、忠君……卻與君主離心,自詡愛民……卻教子不力,陷百姓於水火……切勿因怨而縛,相互扶持,方可絕處逢生……”
魏家人皆泣不成聲。
“祖父,阿堇會撐起魏家,您要儘早養好身體,切莫再傷懷。”
魏堇不願去想天人永隔的到來,分明五內如裂,仍要藏起悲痛,“有客人特地來拜見您,您可要見見他?”
這個時候,還有誰敢跟魏家走近?
魏老大人微微提起精神,“是什麼人?”
魏家眾人聞言,紛紛讓開板床前的位置,請翁植過來。
翁植近鄉情怯似的躊躇須臾,方才抱著木盆穩步走近,放到一側,便伏身大拜,“學生翁植,見過大人。”
“阿堇……扶我起來。”
魏堇哪怕再不願,也不希望違背祖父的意願,讓祖父留下遺憾。
是以,他順從地起身,可跪了太久,餓了太久,身體虛弱,身體打晃,扶著板床穩住後,才小心地扶起祖父,坐在他身後,用他清瘦的身體撐著祖父。
魏老大人靠在孫子身上,仔細辨認著翁植的面容。
翁植有些不敢抬頭直視。
魏堇低聲道:“翁先生說,他是先帝三十二年的進士,未曾與您見過。”
“三十二年的進士?”
魏老大人思緒緩慢,反覆呢喃著翁植的名字和這“三十二年”,許久後恍然、沉痛,“你是……受春闈舞弊牽連的學子吧。”
翁植猛地抬頭,他沒想到魏老大人竟然知道他,作不出任何表情來,只本能地應“是”。
魏老大人苦笑,滿目痛惜:“寒窗苦讀十數年……還未授官,便因朝堂傾軋功名盡失,無法施展抱負,老夫……老夫未能替你們爭得清白,老夫愧對你們……這些年來……可有受苦,可……有怨?”
當然是怨的。
翁植怨世道不公,怨朝堂黑暗,怨他為何要求取功名……
所以這些年來,他憤世嫉俗,也放逐自己。
“學生便是為官,怕是也隨波逐流,倒也省了朝中多一個不作為的官……”
翁植刻意作出玩世不恭之態包裹住自己,可藏不住的激憤一暴露在病重的魏老大人面前,又生悔意。
“不……”
魏老大人吃力地伸出手。
魏堇抓住祖父的手送出去,而後對翁植請求道:“翁先生,可否再近些。”
翁植見狀,跪著向前挪了幾步。
乾癟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孩子……不要妄自菲薄……”
一聲“孩子”。
翁植一箇中年男人,真的像是個犯錯的孩童,茫然無措委屈……充斥著眼和心。
“你今日能來,老夫便知道,你未曾變過……”
短短几句話,一下一下地扣著翁植的內心,到這裡,終於徹底擊碎了他。
事實不是魏老大人以為的那樣,不是……
翁植突然崩潰,痛哭流涕。
他訴說著他功名盡失的痛苦,訴說著這些年低劣的行徑,訴說他為何會出現在此,“我帶來的雞是騙外面那姑娘的,她一個人捶我們兩個廢物,全無還手之力,嗚……我還不如一個獵戶女仁義……”
“她罵得對,學生枉讀聖賢書啊!”
他怎麼能用魏老大人作筏子行騙?
他真是該死啊!
翁植臉上掛彩,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越加難以入目。
魏家眾人未曾想到這裡面還有這樣一番緣由,怕他影響到老爺子心情,紛紛抬頭檢視著魏老大人的神色。
魏堇木然不動,他頭腦裡冷靜地明白,祖父不會斥責怪罪。
人之將死,魏老大人包容、仁慈地看著他,悠悠長嘆一聲,“你來了,不是嗎……”
他來了……
他來了……
可他險些沒來……
翁植哭得忘乎所以,幾欲昏厥。
屋外,厲長瑛已經換成了蹲姿,一下一下地戳著地上的螞蟻。
她全都聽見了,回了幾次頭,怕鬧出動靜兒引來人,還是推開個門縫,提醒:“翁先生,咱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屋內,魏堇和魏家眾人再次看向她,眼裡的情緒都有了變化。
魏老大人衝她招招手,“孩子,到近前來。”
他像是有了點兒精氣神兒,聲音高了些,眼神也清明瞭許多。
魏家眾人卻全都不見絲毫喜色。
魏堇半垂著頭,遮住了眼眸,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
迴光返照。
死氣覆蓋之下,隱約能瞧見曾經的儒雅和威勢,此時他不是什麼尚書令,也不是什麼罪臣,只是一個日薄西山的普通老人。
厲長瑛心中微沉,走上前。
魏家人除了魏堇,全都跪在地上流淚,翁植更是哭得幾乎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了。
真正清風高節之士,值得一拜。
厲長瑛實誠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見過大人。”
魏老大人如慈愛的長輩一般,問:“孩子,多大了?”
“十七。”
“與我家阿堇和璇兒同歲。”
魏堇扶著祖父雙臂的手微微收緊,右手末尾的兩根手指不自然地屈伸。
貌美的長孫女跪在一旁,啜泣出聲。
悲傷蔓延。
低泣聲中,氣氛極致的壓抑低迷。
厲長瑛有些無所適從,便主動道:“我是東郡人,東郡被濟陰的起義軍佔領了,我們一家便打算出關避難。”
魏堇倏地抬頭,緊盯著她。
魏家眾人也有些緊張、不安。
他們獲罪連坐,對濟陰軍十分敏感。
魏老大人愛民如子,視天下百姓為親,是以能夠包容翁植,也更為百姓之苦而罪己,厲長瑛也算是苦主,她若是怨怪……
魏家人不敢想,眼神裡甚至帶出祈求。
而厲長瑛沒評判起義軍如何,也沒評判什麼功過是非,閒談天兒似的樂觀道:“翁先生告訴我,從上黨、太原經雁門郡出關更安全,到時候,我們一家會在關外落腳,生活……如果有一天關內重歸太平,我們應該還會再回來。”
她使了個小小的心眼,魏家人肯定更清楚這條路可行與否。翁植這人騙她在先,多少有些不值得信任,但魏公人品既是有目共睹,只要他們沒說不妥,就是可行。
厲長瑛特意停了幾秒,觀察他們的神色,才話鋒突地一轉,“我和我爹都是獵戶,這隻雞就是我在山上獵得,大人,您要嚐嚐嗎?翁先生燉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魏家眾人緊繃的精神鬆散,又稀罕地瞧向她。
真刺眼啊。
對比他們從高處墜落的悽苦,她一個獵戶,不怕苦嗎?為何像豔陽天一樣刺眼。
“好。”
魏老大人輕聲應了,眸光中閃動著欣慰,“眼明心亮,立心力行,少年人,當是如此。”
被誇獎了。
厲長瑛明朗地道謝。
她半分不謙遜、內斂、剋制,魏老大人卻開懷展顏,死氣都散了些似的。
魏家眾人再次喜極而泣。
長孫女魏璇急忙起身,取了一隻碗和一柄木勺,含淚衝厲長瑛福身後,盛了一碗湯,送到祖父跟前。
魏老大人喝了。
厲長瑛便拎起翁植,有眼色道:“翁先生,咱們先出去吧。”
翁植哭得腦仁子疼,完全沒有思考能力,直接被她薅出門。
魏老大人目光始終落在那雞湯碗中。
他已經喝不下去了……
這一碗雞湯,並不是簡單的雞湯,是慰藉,也是認同。
他曾經為百姓所做的一切,並不會因為陛下的猜忌和後代的錯處就全都抹殺。
可魏家的罪過啊,哪裡是抹消的去的……
整個人瞬間灰敗。
魏堇心在顫抖,自欺欺人地勸說:“祖父,您喝了湯,便躺下休息吧,咱們早日養好病……”
“將雞分食了吧……免得明日不能吃了……”魏老大人虛弱地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堅持說道,“最後幾句遺言,魏家子必須遵守……”
屋外,小吏邦邦敲著柱子,不耐煩地催促起兩人。
翁植抓緊朝著屋內跪拜,道別。
魏家眾人悲鳴慟哭陡然增大。
厲長瑛和翁植皆意識到了,一時憮然。
小吏又在敲打催促。
這時,破門開啟。
魏堇周身籠罩著哀莫大於心死的頹然,卻又被什麼吊著一口心氣兒,黏著他快要破碎的靈魂,彷彿只是一個活著的精緻皮囊,昳麗的行屍走肉。
魏堇睫毛溼濡成一撮一撮地微微下垂,眼下暈紅至眼尾,眼裡水色浸潤。
顯然是哭過。
也整理過。
雖然看不見溼潤的淚,男人……他還不算男人,只是少年,少年竟然也能哭得梨花帶雨,彷彿全世界都辜負了他。
包括厲長瑛。
這很怪異。
厲長瑛渾身不自在。
然後她一轉眼便看見了旁邊兒哭成豬頭的翁植。
“……”
原來是因為臉。
厲長瑛又坦然了。
魏堇走到他們面前,“二位,魏堇有一事相求……”朝著厲長瑛和翁植躬身,深深拜下。
“不用不用……”
厲長瑛嚇一跳,她受不起,想也不想便也彎腰,還回去。
魏堇拜一下,她立馬就還回去一拜,絕不佔這個便宜。
小吏催得更加厲害,聲音煩躁。
厲長瑛和翁植只得匆匆答應下來魏堇地請求,匆匆離開。
魏堇目送他們離去,方才拖著如有重荷的身體,返回屋中。
……
厲長瑛和翁植一路隨小吏往後門,便聽了他一路指責。
“趕緊走!”
後門啪地在兩人面前合上。
厲長瑛眯了眯眼,對翁植低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翁植情緒宣洩過度,根本沒聽清她說什麼,虛飄地應聲。
厲長瑛拽著他到牆邊,手動加上指令,讓他做人梯,隨即便踩上他的膝蓋、肩膀,借力使勁兒一蹬,翻身上牆。
而翁植被踩得毫無防備,直接摔了個大馬趴,抬起頭時,鼻子下兩股液體滑落。
神志迴歸,不明所以。
厲長瑛重新跳了進去,不能立即給他解惑。
翁植便又陷入悲傷,眼淚和鼻血混著流。
不知過了多久,牆裡又有了動靜。
厲長瑛助跑幾步,蹬著牆,翻上,雙腳穩穩落地,“走了。”
翁植遊魂一般跟在她後面。
直到走了許久,翁植才冷不丁地問:“你跳回去作甚?”
厲長瑛勾起嘴角,不懷好意。
驛館,兵房——
小吏倒頭就睡。
然而沒多久,睡夢中的人便開始扭動,抓撓、拍打全身。
渾身都癢,甚至像是鑽進了身體,癢入骨髓。
衣服裡密密麻麻癢無法消去,又隱隱作痛。
小吏的手越來越重,抓出一道道的傷口……
“放螞蟻?!”
翁植震驚,“你從哪兒弄來的?”
“屋外啊,你嚎的時候抓的。”
翁植掩面羞愧。
片刻後,他放下袖子,遲疑地開口:“你與堇小郎那時對拜……”
厲長瑛挑眉,“如何,我反應快吧,我可不能讓他折我壽!”
“……”
翁植想說像拜堂,無語地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