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人埋葬在厲家人暫時落腳的破舊山神廟旁邊。
彭家兄弟幫著魏老大人入土為安,有的幫著挖坑,有的幫著砍樹打棺材,有的幫著搬石頭壘墳……
厲家父母對這一場白事十分地莫名其妙,卻也沒有當著彭家人的面兒說什麼,知道是厲長瑛主使的,還按照禮數為抬棺出力的彭家人提供飯食。
林秀平熬了一大鍋粟米粥,米多湯少,極為濃稠。她還拿出了厲家的存肉和乾菜,燉了一大鍋。
彭家人也餓了許久,幹活的時候聞著味兒,肚子全都叫得響亮,眼睛控制不住地瞥向鍋。
林秀平面帶笑容,“很快就能吃了。”
糧食極為珍貴,彭家人得知厲家竟然願意招待他們,幹得更加賣力,甚至試圖排擠走厲長瑛。
彭鷹還一本正經地稱:“你一個姑娘,別幹這些重活。”
彭家其他人點頭如搗蒜。
厲長瑛看看手裡的斧頭,又看看地上那根比大腿都粗的樹,“……”
她都已經忙活半天了,他們現在想起她是個姑娘了?
食色、性也,飲食男女,都是一張嘴在前頭,原來在這兒有解釋呢。
厲長瑛小聲跟她娘蛐蛐:“可能他們娶不上媳婦兒,不全是因為窮。”
“……”
林秀平一言難盡,“你先把斧頭放下再說話吧。”
五十步笑百步。
厲長瑛不放,她又去砍了一棵樹,扛著從她娘和彭家兄弟跟前走過。
林秀平有點兒頭暈,揪著厲蒙的袖子,“你看看你們厲家的種~”
厲蒙一臉自豪,“這不挺好嗎。”
林秀平窒息。
他們夫妻不可能一直陪著女兒,厲長瑛卻很可能會孤獨終老,沒有母親希望孩子孤苦伶仃,她實在沒法兒不生出執念,於是再看向彭家幾兄弟,眼神便多了些深意。
先機要靠搶,撈魚要廣撒網,不能指望天上給缺心眼兒掉餡餅。
都是壯勞力,活幹得又利索又幹淨,一結束,林秀平叫他們洗手吃飯,暗地裡又悄悄跟厲蒙交代了幾句。
厲蒙領著彭家人去不遠處小溪清洗,當著彭家人的面,自然地拿出一把小刀,颳起鬍子,然後熱情地問他們用不用刮。
都逃難了,誰還注意外表。
彭家全是糙漢子,不拘小節,也就彭狼年紀小,不長鬍子,臉才幹淨些。
現下,高大威武的厲蒙一問他們,彭家人對比著他們潦草的大鬍子和厲蒙硬朗的輪廓,默默接過了小刀。
厲家三口人逃難也收拾得都整整齊齊,對比之下,他們日子過得極其敷衍了事。
兩刻鐘後,厲蒙帶著洗心革面的彭家人回到駐紮地。
厲長瑛餓得兩眼發綠,直勾勾地盯著鍋,一點兒多餘的精神都分不出去。
林秀平不著痕跡地掃過彭家兄弟。
個頭都比厲蒙稍矮一些,但身體都還算高大壯碩,模樣周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最主要的是,眼神就算不機靈,也很正派。
幹活不用多說,最主要的是,全是勞動力,沒有一個拖累。
年紀嘛……
彭狼才十三歲,年紀小,不在她的衡量範圍內。
彭家老大、老二看起來都有些大了,老三、老四年紀倒是還好,就是瞅著沒有老大有主見……
林秀平想悄悄問問女兒的想法,轉頭看見她盯食兒的深情樣兒,頓了頓,迅速放棄了。
問她沒用。
林秀平笑著招呼道:“就等你們了,快來吃。”
彭家人挨挨擠擠地圍坐在棚下,端著碗聞著香味,沒急著狼吞虎嚥,向厲家感激道謝後才開動。
彭鷹好心提醒:“以後你們還是小心點兒,要是碰見心術不正的,瞧見你們有吃的,可能會動殺念。”
林秀平看他們更滿意了一分,哪怕不是為了相女婿,人品也值得交。
旁邊兒,父女倆心無旁騖地吃,體會不到她一絲一毫的良苦用心。
林秀平不禁斜父女倆,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人家好心提醒,你們也不知道道個謝。”
父女倆很無辜。
有的人,在外面獨當一面,在親孃\媳婦兒面前,腦子就是半個擺設。
厲家武力值最低的是林秀平,最細心最周全的是林秀平,最不能惹的,也是林秀平。
她拿捏父女倆易如反掌。
父女倆上山打獵,很容易受傷,為此,早年她拿出大半嫁妝求了村裡的毛腳大夫許久,又保證不為旁人看病賺錢,總算學到了止血、包紮、熬製藥膏……
雖然只懂皮毛,看不了什麼病,但出門在外,肯定會多準備一些。
驅蟲蛇的藥粉就是她自個兒弄出來的。
還有一些口口相傳不能吃的東西,她亂七八糟混在一起製成了粉,從來沒用過。
林秀平瞧著只是個柔弱無害的婦人,煮飯菜的時候如果趁人不注意,下一把藥粉進去……厲家人自己都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果,會不會要命。
厲長瑛乖乖道謝。
厲蒙也放下碗沖人抱拳。
彭鷹擺手,“你們不嫌我多事就好。”
“怎麼會,咱們出門在外,是得小心為上。”
林秀平笑盈盈地給年紀最小的彭狼夾了塊肉,“小狼,別拘謹,儘管吃。”
彭狼從小就沒接觸過女性長輩,見她這麼溫柔,耳根都紅了,吃得越發細嚼慢嚥,不像是他了。
林秀平問他們打算去哪兒,“若是同路,咱們倒是可以結伴。”
彭狼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大哥彭鷹,期待。
彭鷹婉拒了,“我們要去河間郡。”
林秀平不知道河間郡在什麼方位,扭頭望向父女倆。
厲蒙也不知道,但是不想在妻子面前露怯,便作出一副從容自若的神色,示意厲長瑛說。
厲長瑛搖頭,“從前順路,現在咱們要改道往太原郡方向走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此事。
林秀平有些意外,但她去鄴縣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問路,改道肯定有原因,和厲蒙對視一眼,便改了口:“那真是遺憾。”
不過她不死心,又問彭家人去河間郡做什麼,“如果是要逃難,也可以跟我們同行,互相有個照應。”
彭狼張嘴,彭鷹怕他多嘴,搶先道:“我們有個遠房親戚在河間郡做事,是為了投奔他才去的。”
彭家人有所投奔,林秀平便止了話,沒再強人所難。
一眾人皆埋頭大吃。
彭家六個男人,再忍著剋制著,所有的飯食還是風捲殘雲地掃空,一粒米都沒剩下。
他們很不好意思。
厲家人皆未表現出心疼介意。
要是怕人吃,何必做,既然做了,當然要表現出大方。
兩家都不是小家子氣的人,脾性頗為相投,是以彭家人提出告辭的時候,竟然也有些惆悵不捨。
一場雨,道路泥濘,又要翻山越嶺,在野外走了半日一夜,到了又幫忙儘快下葬,若是沒有彭家人,厲長瑛必定要多吃不少苦頭。
厲長瑛再次鄭重地向他們道了謝。
彭鷹同樣鄭重,專門對厲長瑛道:“這一路上,見到的多是慘狀,我們怕惹麻煩也總是冷眼旁觀,遇到厲姑娘,聽了你的作為,屬實慚愧,乃是心甘情願送人一程。”
誰不想所見皆是善意。
只是見多了令人齒寒之事,心才冷了。
“其實想來,我們一家既有餘力,若見不平,援手一二,也是行善積德。”
彭鷹站在父親弟弟們前面,帶頭抱拳,“三位,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厲家父女倆抱拳回禮。
在路上,偶爾結緣,分別才是常態。
彭家人走了,他們不嫌棄板車拖過死人,便將厲家多餘的板車一併帶走,省著他們還得將家當都揹著身上。
厲家三口人一直目送他們身影消失在山林間的小路中。
厲蒙忽然變了臉,“你倒好,獵物沒了,一粒米沒帶回來,還倒搭了咱們家的米。”
“……”
厲長瑛理虧,“也不是沒有收穫,我路問清楚了!”
她說到後來,氣兒又稍微壯起來。
厲蒙問她:“那老人家是怎麼回事兒?”
厲長瑛對父母自然是實話實說。
厲蒙和林秀平聽完,沉默許久。
林秀平嘆氣,“直接尋一處僻靜山林下葬,何必還大老遠帶回來,折騰著這位大人不安寧?”
說起這個,厲長瑛笑容洋溢地暢想,“我想給老大人找個好地方長眠,這兒山清水秀,還有山神廟,有人路過叩拜,也能借一絲香火,萬一這座山已被神棄,魏老大人這樣的人物,沒準兒能成山神,受世人供奉。”
鬼神之說,太過虛幻,可生者往往深信不疑。
厲長瑛自覺她這個主意,相當妙。
林秀平啞然失笑,“你這還驕傲起來了……”
“為什麼不呢?”
做了一件日後回想起來也問心無愧的事,當然值得驕傲。
不止,每天很努力地生活,也值得驕傲。
哪怕只是活著,照樣很值得驕傲……
厲長瑛就是很驕傲。
厲蒙和林秀平彼此對視,其實眼裡也都是喜歡和自豪。
他們本也不是要責怪她。
再是夫妻感情深厚,世道不好,日子總歸是辛苦的,如果沒有一個這樣的女兒,哪裡有那麼多勇氣努力生活。
厲長瑛回來,他們一家也要準備重新上路。
離開的時候,萬里無雲,一家人收拾好東西,棚屋就留在這裡。
厲長瑛:“都兩室了,我再晚回來兩天,你們夫妻日子都過起來了吧?”
厲蒙:“你是有些礙眼了。”
“娘,你看我爹啊~”
驢:“啊--啊哦--”
林秀平輕笑。
·
鄴縣,小驛館——
魏堇拿出藏在小侄子衣服裡的小銀魚,買通驛館餵馬的小吏給翁植送了個口信。
繼續流放,只有死路一條。
祖父已逝,魏家人還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