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恐怕母親早有心事,只恨自己沒有追問。
想到這裡,周如蘭雙手握拳,鼓起勇氣看著眼前位高權重的繼父:“是!我就是在質問你。你到底讓我母親受了什麼委屈,竟然讓她跳樓?”
武建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確定,你媽是跳樓自殺?”
周如蘭一口氣被憋住,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難道不是?”
武建設的目光似有千鈞之重:“你也是警察,一切講究證據。在苗慧醒來之前,謀殺、誤殺、失足、自殺……一切皆有可能。”
說完,武建設的目光從苗慧臉上掠過,眉頭微皺:“不要以訛傳訛,安心陪著你媽。”說罷,整理了一下衣領,大踏步離開。
周如蘭到底年輕,壓不住武建設的氣場,眼睜睜看著他離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手掌一陣刺痛傳來,周如蘭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手。剛剛握拳太過用力,小拇指指甲刺入掌心,竟流出鮮血來。
等到武建設的身影徹底消失,武如欣這才悄悄蹭到周如蘭身邊,怯怯地問:“姐,媽媽真的是自殺嗎?”
在武如欣眼裡,媽媽溫柔賢惠,在家裡從不高聲說話,即使面對弟弟如烈的無理取鬧,也能耐心講道理。這麼慈愛的媽媽,怎麼會自殺呢?
周如蘭轉頭看著武如欣,眼神裡帶著疏離,反問了一句:“你覺得呢?”
姐妹倆共處了十九年,周如蘭太瞭解武如欣。自私、心眼小,恨不得把世間所有人的愛與溫暖都攏到她一個人手裡。武如欣平時仗著父親疼愛,並不把自己看在眼裡,現在估計是被母親自殺嚇到,才會對自己如此依賴。
武如欣被周如蘭的眼神刺痛,小心翼翼地問:“姐,也許爸爸是對的,媽媽只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呢?”
周如蘭轉頭看向病床上的苗慧,剛才被武建設強行壓下的不滿再一次冒出頭來,冷聲道:“不小心摔下去?晚上九點,媽媽去樓頂做什麼?現場初步勘查結果顯示,沒有第三者、沒有打鬥痕跡,這意味著什麼?你好歹也是刑偵專業的,你來告訴我,這意味著什麼?”
武如欣努力想為父親找補:“出事的時候,天色已晚,給現場勘查帶來難度。也許有第三者呢?只是還沒有找到。也許有打鬥痕跡呢?只是被忽視。反正吧,我就是不相信,媽媽會這麼想不開。咱們家多好啊,媽媽幹嘛要跳樓?”
周如蘭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向武如欣:“你覺得咱們家好?”
武如欣愣了一下:“不好嗎?”
周如蘭轉過臉,懶得再理睬武如欣。
武如欣被姐姐的態度弄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彷彿死去的苗慧,揪著周如蘭的衣袖,哀求道:“姐,你別不理我,我害怕。你和我說說,咱們家哪裡不好?”
周如蘭沒有說話。
武如欣繼續說:“你看啊,我爸是副廳長,在公安系統很有聲望,我媽走出去引來多少人羨慕啊。姐姐你在派出所工作,我考進公安大學,我們姐倆都按照他們的要求進入公安系統。等將來弟弟讀書出來,肯定也會子承父業,一家五口都在一個系統裡,大家互相關照幫襯,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嘛,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苗慧住的是特護病房,醫生、護士圍著轉,時不時就有人過來檢視苗慧的病情、檢查儀器運轉是否正常、記錄血壓、心跳等資料。
周如蘭不想回應武如欣的話,便藉著護士檢查的功夫,繞到病床的另一邊,卻不想武如欣像個跟屁蟲一樣,一直跟在她身後,帶著哭腔喊她:“姐,你和我說話呀,你別不理我。媽媽現在這個樣子,我害怕啊。”
武如欣的模樣很像苗慧,尤其是那雙閃著淚花的眼睛,長睫毛撲閃撲閃看著楚楚可憐。周如蘭看著她那雙眼睛,心軟了下來。眼前這個妹妹雖然有不少小毛病,但卻是她除了母親之外最近的血親。
周如蘭嘆了一口氣:“你覺得,爸對媽媽好嗎?”
武如欣歪了歪頭:“爸平時在家的時候少,有什麼事都由媽媽做主。他們倆從來不吵架,有什麼事都有商有量。很多家庭都這樣的吧,不好嗎?”
周如蘭嘲諷一笑:“也就是你夠傻,什麼都不知道。武廳長每天板著一張臉,回到家像進了審訊室,他有認真聽媽媽說過話嗎?他有真正關心過媽媽嗎?他哪裡把媽媽當作妻子?完全是當作一個保姆。”
武建設的家長權威很足,子女們都不敢反抗。武如欣平時只和苗慧撒嬌,父親不在家時反而自在。在她心目中,父親是如山一般的存在,沉穩、強大、冷靜,是可以依靠的存在。至於他與母親之間是不是親密,武如欣並不在意。
男人在外面奔事業、女人在家裡穩後方,大多數家庭都是這樣的結構,難道因為丈夫不和自己說話就跳樓?武如欣喃喃自語:“就算是這樣,媽媽也沒道理自殺啊。”
周如蘭與苗慧感情更深,對母親也瞭解得更多,她輕聲道:“你知道不知道,媽媽也是處級幹部,媽媽也有事業?為了刑事技術中心的成立,媽媽四處奔走,終於建成起來,可是她卻因為你要高考、弟弟中考,放棄了主任一職,心甘情願當了幕後英雄。”
武如欣有些摸頭不知腦:“唉呀,當不當主任有什麼要緊?咱們家裡已經有個副廳長,還要什麼技術中心主任?媽媽向來不重虛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想不開。”
周如蘭點點頭:“是,這是小事。”
她頓了頓,繼續說話:“再往前看。弟弟小學畢業,媽媽說讓他和你一起讀金蓮湖中學,走讀,爸爸卻說男孩子要獨立,堅持送他去讀最好的寄宿中學,致遠中學,致遠中學的學費一年就是三千,你還記得嗎?”
武如欣撇了撇嘴:“我當然記得。當時我心裡不舒服,憑啥我們讀的都是金蓮湖中學,弟弟卻要花錢讀致遠中學?哼!不過……這也是小事,弟弟到底是男孩子,寄宿就寄宿吧。”
周如蘭嘴角向下抿了抿:“
是,這也是小事。”
周如蘭的音量漸漸提高:“弟弟是父親戰友的孩子,才滿月就被抱回來。抱回來的時候爸爸連聲招呼都沒打,當時你才三歲,媽媽一邊要照顧你,一邊要照顧奶娃娃,經常半夜裡躲在被窩裡哭,你知道嗎?”
武如欣“啊”了一聲,“我,我那個時候還小,哪裡知道媽媽會哭?我倒是記得弟弟小時候總哭,沒完沒了地哭,煩死了。”
儀器時不時發出“嘀、嘀”之音。
護士與醫生離開,病房裡只剩下周如蘭與武如欣姐妹倆。
安靜的病房裡,周如蘭的聲音開始顫抖:“可能,你們還是會說,這是小事。小孩子嘛,哪有不哭的?武廳長戰友離世,留下一個稚嫩小兒,將他撫養長大,以全戰友之情,多麼偉大、高尚啊。可惜,偉大、高尚的人是武建設,辛苦、受累的人是苗慧。”
武如欣聽明白了周如蘭的意思,一顆心如墜冰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一家人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爸爸工作忙,他也沒辦法照顧孩子啊。”
周如蘭看著病床上的苗慧,眼中滿是心疼:“你不懂,媽媽為咱們這個家付出有多少。可是你看看咱爸對媽媽的態度,媽媽生死未卜,他卻還有心工作!在他眼裡,媽媽到底算是什麼?”
武如欣一直以來被苗慧保護得很好,每天關心的是誰穿得更漂亮、誰考試成績更好、誰更受大家歡迎。周如蘭的話陡然撕開真實世界的一道面紗,武如欣胸口又酸又澀,說不出來的難受。
“姐,媽媽是個警察,是個溫柔又堅強的人。就算退一萬步來講,好,爸媽感情不好,媽媽為咱們這個家付出得更多、犧牲得更多,那,那也不至於……”
自殺二字,姐妹倆已經提到太多次,武如欣已經不願意再說。
周如蘭看一眼妹妹,第一次覺得她還有點腦子:“是,媽媽很堅強,如果不是巨大的打擊,她絕對不會……嗯。我不知道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武如欣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
周如蘭百思不得其解,皺眉緩緩坐下。
武如欣平時愛說酸話,但其實膽子並不大。她乖乖地坐在周如蘭身邊,一聲不吭。
坐了一會,病房壓抑的氣氛令武如欣有點坐不住,悄聲道:“姐,媽媽會不會是因為弟弟的原因才難過啊?爸這個人重男輕女,把如烈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我以前和他打架,爸都是罵我。上初中也是讀寄宿,像生怕我媽虐待他一樣。對!肯定是因為這個。”
周如蘭若有所思。
武如欣見她認真傾聽,便繼續說話:“我們寢室章亞嵐,姐姐你知道嗎?”
周如蘭搖頭。
武如欣提醒她:“就是我們寢室,幫助爸媽離婚的那個女生,你忘記了?”
周如蘭想起來了:“哦,對,我記起來了。你寒假的時候在家裡說過一次,她爸家暴,你們班主任、許隊,還有那個趙向晚幫助她媽,順利離婚。”
武如欣:“嗯,是,就是她。你想,如果媽媽覺得爸爸不好,覺得這個家不好,那她也可以離婚,是不是?我媽是警察,肯定知道用法律來捍衛和保護自己,怎麼可能會……對吧?所以,我還是覺得有問題,說不定是以前的仇家尋上門,或者有壞人把她約到樓頂,趁其不備把她推下去。”
周如蘭低頭沉思片刻:“媽媽雖然是文職,但並不是那種柔弱無力的女人。有仇家尋上門,她不會報警?有壞人約她上樓,她不會告訴爸爸?咱們那棟樓的樓頂女兒牆有一米二高,媽只有一米五八,想推她下去,沒有掙扎扭打痕跡幾乎不可能。”
說來說去,苗慧自殺的可能性最大。
但為什麼自殺?誰也不知道。
只能寄希望於苗慧順利醒來,謎底才可能揭曉。
武如欣眼珠子轉了轉:“我聽說啊,章亞嵐他爸爸是因為沒兒子,所以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對她媽媽很不好,所以他們才會離婚。我爸不家暴,家裡有個收養的兒子姓武,媽媽有什麼想不開的?”
周如蘭橫了她一眼:“生男生女都一樣,你這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
武如欣討好地笑了笑:“姐,我不是支援重男輕女,我是說現在很多男的,總覺得要有個兒子繼承香火。咱們家似乎也不存在這個問題,是不是?”
周如蘭輕嘆搖頭:“你啊,就是花花腸子太多。你是想說,如烈是收養的,不是爸親生的,所以爸爸才會對媽媽不冷不熱?”
武如欣看一眼周如蘭,咬了咬嘴唇,猶豫半天終於還是下決心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我,我就是覺得,爸是不是對如烈太好了一點?按理說我才是他親生的,可是你不覺得爸更關心如烈嗎?有沒有,有沒有可能……可能……”
周如蘭聽她支支吾吾,不耐煩抬頭看過來。
姐妹倆視線相對,周如蘭瞳孔一縮:“不會吧?!”
武如烈是武建設的私生子?怎麼可能!
武建設為人正派、有情有義,收養戰友遺孤,並因此受到表彰,省廳上上下下誰不知道?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周如蘭一顆心似在油鍋裡煎熬,霍地站了起來,表情嚴厲:“胡說!不可能!”
武如欣被姐姐的表情嚇到,眼淚珠子不要命地往下落:“姐,你別嚇我。我,我就是亂講的。”
周如蘭壓低了聲音,但語速急促:“這事,你給我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許說!”
周如蘭比武如欣年長,又在派出所歷練了四年,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如果武建設真的將自己的私生子抱回家,謊稱是戰友遺孤,騙取組織信任、欺騙苗慧感情,那他簡直罪不可恕!
如果武建設只是個普通人,或許還能歸類為個人作風問題,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武建設不一樣,他是省廳副廳長,是優秀黨員,是省廳的一面旗幟,他這麼做,置烈士遺孀於何地!置公安職責於何地!
武建設不僅要丟烏紗帽,而且還要接受組織調查,極有可能永遠不能在公安系統工作,就連他的家庭、子女也會受到牽連。
武如欣越想越怕,瑟縮著脖子抱住膝蓋,嘴唇哆嗦:“我,我也是看到媽媽這個樣子,才會想到這裡。你說,媽媽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會……”
周如蘭的大腦迅速運轉起來。
弟弟武如烈剛滿月就抱了過來,一直是母親在撫養。不過奇怪的是,弟弟並不很親近母親,在家不怎麼說話,不像妹妹那樣一進門就喊媽,沒事就抱著母親胳膊撒嬌。
這次母親進醫院,他的反應也很淡然。父親讓他返校,他便離開,似乎照顧母親應該是兩個姐姐的事,這一切與他無關。
周如蘭以前只覺得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樣,但現在看來,這是不對的。
哪怕性格再內斂,哪怕不喜歡肢體接觸,弟弟也不應該與母親這麼疏離。這次母親跳樓,難道真的是因為這個?
撫養一個陌生人的孩子長大成人,對母親而言並沒有什麼。但如果撫養長大的是丈夫的私生子呢?被丈夫欺騙、背叛的感覺,恐怕會讓母親崩潰。
武如烈今年讀高一,個子已經快趕上父親。仔細回想,他的眉眼、身材、氣質……的確很像武建設。國字臉、濃眉大眼、嘴唇有點厚、耳垂肥厚,先前只覺得養大的孩子像自家人,很正常,現在細細琢磨,也是不對的。
如果說,誰養大的像誰。那武如烈應該像苗慧才對,為什麼會像平時不怎麼在家的武建設?
紛繁複雜的想法盡數湧上來,周如蘭感覺腦袋像要炸開一樣。她悶哼一聲,頹然坐倒,一隻手垂下,另一隻手搭在床沿。
武如欣不知道周如蘭到底想到了什麼,不過她對旁人情緒感知敏銳,本能地覺得不對,一把抓住姐姐下垂的右手,神情焦灼地詢問:“姐,你怎麼了?”
周如蘭沉默半晌,左手緩緩從床沿抬起,豎起一根食指比在唇邊。
“噓——”那根手指在微微顫抖。
武如欣看她面色蒼白,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心跳越來越快:“姐,你,你別嚇我。”
周如蘭深吸一口氣,看著武如欣:“欣欣,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你的猜測是對的,你怎麼辦?”
武如欣茫然不知所措:“我跟著姐姐。”
周如蘭嘆了一口氣:“我能和他劃清界限,可是你呢?”
武如欣這才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對啊,如果父親作風有問題,那很可能會丟官,那自己在公安大學讀書,前途會不會受到影響?
思考片刻,武如欣的態度明顯比周如蘭輕鬆:“我不怕啊,我本來就不想當警察的。等畢業了,我去文工團跳舞唄。現在又不興搞什麼連坐,該怎樣就怎樣。”
周如蘭被妹妹的輕鬆感染,僵硬的脊背舒展了許多:“既然你不怕,那我去查!”
武如欣到底年輕,還是有些怕,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姐,你真查啊?怎麼查?查出來了又怎樣?”
周如蘭湊近妹妹耳邊,叮囑道:“你先別聲張,這件事交給我。等下我回家一趟,你在這裡守著,有什麼事就叫醫生。要是忙不過來,就打電話找你同學過來幫幫忙。”
說完,她認真嚴肅地盯著武如欣:“媽媽現在情況特殊,是不是自殺還不定,萬一有人看她沒死還想繼續害她呢?你千萬千萬要把她守好,一刻都不能離開你的視線。就算是困了、想打盹,也得先給我撐住!如果你要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