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這樣,更願意相信自己期待發生的事情。
明明湛曉蘭親口告訴熊成鋒,孩子已經被打掉。但當趙向晚告訴他孩子還活著的時候,思兒心切的熊成鋒便立刻選擇相信她。
一番掙扎之後,熊成鋒問趙向晚:“你,你想知道什麼?”
趙向晚問:“湛曉蘭在哪裡?”
熊成鋒陷入沉思。
【告訴她其實也沒什麼,讓警察把曉蘭帶走,老子最多算綁架,關個七、八年再出來,還是一條好漢。只要警察不去挖後院,就不會發現底下埋著的屍骨,罪名便不大。反正兒子已經有了,熊家有後,我老孃的心一安,我這一輩子也值了。不對……還不知道這死娘們講的話是真是假,我怎麼就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只要警察不去挖後院,就不會發現底下埋著的屍骨”這一句話讓趙向晚心中一凜。這人窮兇極惡,殺人埋屍,只要找到他的老巢,就能揪出罪證!
趙向晚目光低垂,暗自思索。現在要做的,就是要讓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讀心術在手,趙向晚很清楚怎樣包裝謊言。
“湛曉蘭當年的確是打算打掉孩子的,但想想那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便有些捨不得。孩子長得很好,健康聰明,雪白可愛,只是因為未婚先孕,湛曉蘭不敢養在身邊,所以送了人。”
熊成鋒眼中兇光一閃:“老子的娃,她竟敢送人!”
趙向晚:“那怎麼辦呢?你甩給她兩百塊,讓她落胎,逼她分手。她一個才十八歲的小女孩,什麼也不懂,難道讓她哭著求你複合嗎?她生孩子時大出血差點死在產床上,真的很可憐。你啊,當時不願意珍惜,欺負一個剛從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現在又不肯好好待她,把她裝進箱子裡帶出去、藏起來,怎麼能這樣對待為你千辛萬苦生下孩子的女人呢?”
怎樣讓謊言看上去和真的一樣?在細節處下功夫就好。
或許因為求子心切,又對母親有依戀心理。熊成鋒聽說湛曉蘭生孩子遭遇這麼大的兇險,內心被觸動,眼中兇光漸漸消散,變得柔和起來。
【這個女警察說的這麼逼真,應該是真的。曉蘭恨我逼她打胎,害怕我和她搶孩子,所以才說把孩子打掉。其實,那個孩子還活得很好吧?不知道長得怎麼樣,像不像我?】
趙向晚下了一記猛藥:“你要不要看看孩子的照片?我在湛萍那裡看到過,應該是週歲照吧,非常可愛。”
熊成鋒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期待,手銬將他固定在審訊鐵椅上,讓他沒辦法有大的移動,但此刻因為整個人都被趙向晚的話所吸引,不自覺地前傾,後背呈現出一道弧線。
“好。”此刻熊成鋒再沒半分懷疑。
他是家中獨子,十五歲便從農村出來,四處打工。先在工地當泥瓦小工,因為一身好體格、敢打敢鬥,被當地砂霸看中,每天不是搶地盤就是打群架,在一次群毆中失手傷人致殘,判刑入獄。
從監獄裡放出來後,熊成鋒遠離原來的環境,在星市開起面的,不過依然改不了魯莽好鬥的性子。他脾氣火爆、下手狠,但因為外形高大威猛,出手大方,很吸引妹子的眼光。他本就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又沒有什麼道德感,幾乎來者不拒,在花叢裡晃悠得十分自在。
熊成鋒雖然兇悍,但對父母非常孝順。父親去世後,面對母親的祈求,他感覺到了傳宗接代的壓力。可是當他開始考慮結婚生子時,卻發現自己無法讓女人懷孕,這才有點慌了。
折騰了兩年,當醫院檢查結果出來,看到“弱精症”這三個字時,熊成鋒差點崩潰——無用的男人、絕後、對不起父母、愧對列祖列宗……
種種負面情緒湧上來,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某一天,他開著麵包車經過鞋店門口,無意間看到湛曉蘭,這才想起自己曾經讓這個女人懷過孕,頓時看到了希望。說不定當年那個孩子還活著呢?也許他已經做爸爸了呢?
越得不到的,越珍惜。
——這句話,在熊成鋒這裡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察覺到熊成鋒已經意動,趙向晚起身道:“那你等一下,我去湛萍那裡要照片。”
熊成鋒的目光緊隨著趙向晚,一直到審訊室大門關上,他依然盯著那扇門,彷彿要把那裡盯出一個洞來。
半個小時之後,趙向晚進來,取出一張半寸黑白小照,送到熊成鋒眼前。
熊成鋒雙手、身體被固定在椅中,沒辦法有太大的挪動。他顫抖著雙手慢慢接過照片,目光貪婪地盯著這張小小的照片。
孩子剃著短髮,穿著件白色短袖,一條花揹帶褲,赤著一雙白嫩的小腳,坐在一把小椅子上,肉乎乎的身子,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嘴唇,一雙招風大耳朵趣致又可愛。
越看,熊成鋒便越興奮。
一直看了足足有五分鐘,他的眼睛裡漸漸噙滿淚水,激動地說道:“我的兒子!真的是我兒子!你看這雙招風耳,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還有這雙眼睛,雙眼皮,像我,像我。”
趙向晚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人,真是想兒子想瘋了。
【是我兒子,我有兒子了,我對得起列祖列宗。告訴警方湛曉蘭的下落沒問題,不過得讓他們把兒子找回來。我沒有殺人,最多判一個強間、綁架罪,十幾年刑期頂了天。在獄中好好表現,說不定能減刑,七、八年就放出來。到那時兒子剛上初中吧,我還能陪著他一起長大。】
趙向晚看時機成熟,再次詢問:“湛曉蘭在哪裡?”
沉思片刻,熊成鋒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姚國誠:“我有個條件。”
姚國誠板著面孔:“你說。”
熊成鋒說:“我帶你們過去,但你們得讓我和我媽、湛曉蘭單獨說半個小時的話。”
【我得讓曉蘭把兒子接回來,她要是不想養就送給我媽。我這兩年賺了一點錢,錢和存摺放在車上的皮包裡,都留給我媽。我媽還不到六十,養自己孫子肯定樂意。】
姚國誠看著趙向晚。
趙向晚點頭。
明明自己資格最老,級別最高,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下意識聽從趙向晚的意見。姚國誠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抬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好。你帶我們去解救湛曉蘭,我同意你和她、你媽說幾句話。不過……單獨,那不可能。”
熊成鋒也知道警方有顧慮,只得應承下來。
熊成鋒問趙向晚:“這個照片,我能留著嗎?”
趙向晚平靜回答:“可以。”估計等你知道真相,要氣得把這張照片撕掉吧?
警方連夜開車前往。
漆黑的鄉間小路,警車大燈照亮前方。熊成鋒對這條路太過熟悉,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在哪裡拐彎,在哪裡直行。
湖夏區位於城東郊區,從市區開過去一個小時左右,空氣裡傳來一股水味,便離目的的不遠了。
五支溝位於湖汊內,四處都是分隔出來的魚塘,農家小院散落其間。
金蓮湖碧波盪漾,湖岸線曲曲折折,警車開著大燈在窄小的鄉道上賓士,還真得小心開車,領頭的黃毅放慢了車速。
熊成鋒嗤笑一聲:“不如我來開?”
黃毅見他死到臨頭還有心情開玩笑,心中不忿:“嘁!心態真好。”
熊成鋒的確心情很好。他雙手被銬,但依然死死攥著那張“兒子”的小照:“我有兒子了,你知道嗎?我有兒子了。等下告訴我媽,我媽肯定歡喜死。”
黃毅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有兒子了不起?”
熊成鋒咧開嘴笑開了花:“了不起,很了不起。”
他的弱精症是先天性基因缺陷,醫生說無藥可治。湛曉蘭能夠懷孕,除了她是極易受孕體質外,也有運氣因素。可以說,這個兒子來得非常不容易,用萬中無一來形容絲毫都不誇張。
一路緩慢前行,兩輛警車停在一棟孤零零的農房前。
半人高的樹樁築起一道籬笆,籬笆外是大大的魚塘,木門前亂草叢生,有一種蕭索感。
車燈掃過籬笆,屋裡亮起燈火,一個女性蒼老的聲音傳來:“阿鋒回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熊成鋒抬起頭,下意識將銬著手銬的雙手放下夾在雙腿之間,央求一左一右看管他的公安幹警:“拿件衣服,幫我遮一遮。”
黃毅冷哼一聲:“既然害怕父母擔憂,怎麼敢做出違法的事?”
熊成鋒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繼續央求:“別讓我媽看到我的手銬,我怕嚇到她。”
推門開車,夜風如水。
黃毅脫下外套,搭在熊成鋒的胳膊上,將鋥亮的手銬遮蓋住,冷著臉警告:“給我老實點!”
熊成鋒的手在衣服底下動了動,整理得更加自然一些,這才提高音量喊:“媽,我回來了——”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推開籬笆門,她那掛在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警車車頂閃爍的紅色光芒時,瞬間凝住。
熊成鋒迎上前去,喊了一聲:“媽!”
老婦人的眼睛在他身旁警察身上掃過,腳步一個錯亂,差點摔倒。她扶住籬笆邊沿,努力站穩,顫抖著聲音說:“阿鋒啊,你,你這是……”
熊成鋒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媽,告訴你一個好訊息,我有兒子了!”不等老婦人反應過來,他將手中一直攥著的照片塞到她手中,聲音裡滿是欣喜,“你看,這是曉蘭給我生的兒子,她其實並沒有打掉。”
沒有月亮的晚上,室外昏暗一片,只有警車車燈映照出一片光亮。
老婦人就著車燈看著照片,只一眼便認定是自己的孫子,她緊緊捏著照片,眼中迸放出極亮的光芒:“真的?唉呀,我的天神啊,就是今天死了我也安心啊,快快快,我要燒香告訴你爸。”
熊成鋒衝黃毅使了個眼色:“人就在裡屋,鑰匙在堂屋花瓶裡裝著呢,你們把曉蘭帶出來吧。”
黃毅帶人衝進屋裡,老婦人的嘴唇開始哆嗦。
熊成鋒努力安撫著母親:“我,我已經自首,肯定會減刑。媽你放心,存摺和錢都放在我麵包車的儲物箱裡,車在宿舍樓下,你記得去拿。我會讓曉蘭把兒子接回來,你幫我養著,等我出來再孝順你。”
老婦人一邊點頭一邊掉淚:“阿鋒啊,你可都改了吧……媽每天,提心吊膽啊。”
趙向晚從最後一輛上走下來,正聽到老婦人的心裡話。
【我是個沒文化的農村老太婆,只知道種菜、養魚、餵雞、做飯,阿鋒要做的事,我也阻止不了,沒辦法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也沒能力給他什麼,只能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先前他打架,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我勸過他,他不聽,結果進了牢房。放出來之後他搶劫,帶人回來埋在院子裡,我又勸過,讓他不要再殺人,可是他不聽,殺了一個又一個。這次帶回個姑娘,綁在床上,造孽哦……我能怎麼辦?】
趙向晚的目光變冷了許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慣子如殺子。
這老婦人同樣有罪,並不值得同情。
熊成鋒買的農房很偏僻,被魚塘所包圍,平時無人來住。警方開了三臺車過來,烏泱泱一群人,卻沒有驚動周邊群眾。
一名女警扶著面色慘白、虛弱無力的湛曉蘭從屋裡走出,經過熊成鋒身邊時,她猛地回頭,一口唾沫飛出,啐在熊成鋒臉上。
老婦人忙護住兒子,抬起右手用衣袖幫他擦試臉上髒汙。嘴裡喃喃唸叨著:“何苦哦,何必呢,都是一家人……”
聽到這句“都是一家人”,熊成鋒面孔扭曲了一下,強壓著怒火,對湛曉蘭說:“曉蘭,我知道是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只求你,把我兒子接回來,你不養,我媽養。”
湛曉蘭愣了半天:“什麼兒子?”
熊成鋒看到她的表情,後背一股寒意襲上來,眼睛瞪圓,聲音變得粗重起來:“你並沒有打掉孩子,把他生下來了,對不對?你把他送人了,是不是?我都聽警官說了,你姑姑那裡還有孩子照片。”
車燈光線下,湛曉蘭蒼白的臉上滿是嘲諷:“你想兒子想瘋了吧?當時是你甩過來兩百塊,讓我落的胎,你忘記了?”
熊成鋒感覺那股寒意漸漸在身體內彌散開來,牙齒開始打戰,“咯咯咯咯”的聲音在口腔內響起,引發頭顱一陣眩暈。他努力控制住這份恐懼感,轉頭看向站在遠處的趙向晚。
趙向晚微笑不語。
熊成鋒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不不不,是警察同志說的,她不會騙人。你看,這不就是你送人的孩子嗎?”他一把搶過母親手中照片,雙手高舉,送到湛曉蘭面前。
黃毅的外套滑下,牢牢銬住熊成鋒的手銬閃過一道寒光。
湛曉蘭看到他被銬,哈哈笑了起來,她被困一週,早已心存死志,絕食抗拒,已經餓得頭昏眼花,整個人瘦脫了形,這一笑便帶著點瘋狂。
“哈哈哈哈……熊成鋒,你從哪裡弄來的照片?現在想養兒子?晚了!哪個跟你說我生下來了?你找他去。”
生兒子已經成為熊成鋒的執念,湛曉蘭的話卻無情地將他打擊,他不敢找趙向晚對質,只能哀求著湛曉蘭:“我們曾經相愛過,也有過快活時光,是不是?我只是太愛你,才把你帶到這裡來。你把兒子給我,我送你錢,多多的錢,好不好?我已經向警方自首,帶他們來找你,你就看在我努力贖罪的份上,把兒子還給我吧。”
湛曉蘭不為所動,在女警的攙扶下雙膝微屈地站著。她體虛無力,剛剛說話說得多了,接不上氣來:“我,沒,生。”
見軟的不行,熊成鋒目露兇光,咬牙道:“湛曉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是交出兒子,我倆恩怨一筆勾消。你要是不交出來,等老子出獄,殺你全家!你姑姑家,你那個大學生男朋友,老子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誰也跑不掉!”
黃毅走過來撿起自己外套,拍了拍塵土,目光似電:“熊成鋒,威脅當事人,罪加一等!”
熊成鋒手裡緊緊抓著照片,彷彿那是溺水人的浮木。
“這是我兒子,這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