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陷入沉思,開始反覆咀嚼這個名詞。
車廂忽然就安靜下來。
趙向晚轉過臉看向車窗外。萬家燈火閃耀,可知道有人在守護這城市燈火?
【我,是你的朋友嗎?】
季昭的問話不太自信,青澀的少年嗓音裡帶著股執拗。
趙向晚毫不猶豫:“當然是。”
【如果我受傷,你也會不開心,是不是?】
“是。”
【如果你受傷,我也會不開心。】
趙向晚抬眸看向季昭,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瞳仁漆黑,匯聚了所有星光,與窗外不斷移動的燈火相互輝映。
趙向晚嘴角微微上揚,點了點頭:“好,我記住了。”
病房裡。
朱飛鵬躺在病床上,滿臉是傷,包著紗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平時裡的飛揚跳脫盡數收斂,只剩下虛弱的微笑。見到趙向晚,他眼睛一亮,有心要抬抬胳膊,臉頰抽動,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放棄。
這樣的朱飛鵬,讓趙向晚很不適應。她快步靠近,轉過頭問一直守在床頭照顧他的何明玉:“怎麼搞的?”
何明玉的眼睛裡透著一絲後怕,輕聲介紹著今晚釣魚行動的過程。
和前面幾次一樣,朱飛鵬開著他的黑色奧迪100行走在星市最繁華的發展大道上。從第一天執行任務的緊張,到現在開著車窗體會風吹來的感覺,朱飛鵬的態度越來越輕鬆。
何明玉坐在許隊的車上,時不時透過對講機與他聯絡。朱飛鵬的車速慢來慢快,距離越拉越開。
忽然,對講機裡傳來朱飛鵬興奮的聲音:“我草!魚兒出現了……”
許嵩嶺腦中的弦繃緊:“別急,等我們靠近。”
朱飛鵬激動地說著話:“看到了看到了,有人在揮手攔車,是女人!”
何明玉再次提醒他:“冷靜點,放慢車速,等我們靠近。”
朱飛鵬嘻嘻而樂,沒個正形。如果說先前提起窮兇極惡的犯罪團伙,他還有幾分害怕,現在連著撲空幾次之後內心卻隱隱多了幾分期待。正是因為這幾分期待,讓他不再謹慎小心,面對攔在車前的兩個妙齡女郎,放鬆了警惕。
路邊,昏暗的路燈下,站著兩個女人。
其中一個正揮著手,嘴裡呼喊著什麼。
車開得近了,朱飛鵬有些失望。
和季昭畫的畫像並不相同,並沒有太性感的打扮。其中一個似乎只有十七、八歲,扎著兩條小辮子,一張小臉在路燈下發著光,大眼睛裡滿是惶恐。
一見到朱飛鵬停下車來,這個女孩眼中淚水便掉落下來,大聲叫道:“哥,哥,幫幫忙,我姐要生了!”
朱飛鵬視線旁移,這才發現女孩手中扶著的女人腹部突起,裹在頭巾裡的一張臉似乎痛得扭曲,看不清楚面容。他心中一突,匆匆交代一句:“孕婦生孩子,情況緊急,我送她們去醫院。”便結束通話對講機。
何明玉那邊再呼喚,已經聯絡不上。
朱飛鵬下車開啟車門,女孩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將孕婦扶進後排。朱飛鵬心地善良,最見不到婦幼受苦,根本沒時間細看,快步坐進駕駛室,正要啟動車輛狂奔,只覺得後頸一陣劇痛,眼前瞬間漆黑一片。
等到終於醒來,朱飛鵬發現自己雙手反剪倒在後排,開車的換成了那個待產的孕婦,求助的那個漂亮女孩坐在副駕駛室,嘴裡催促著:“到了嗎?到了嗎?”
孕婦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別催,老子開得夠快的。”聲音粗狂,分明是個漢子!
朱飛鵬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當了三年刑警,見過那麼多詭異人心,今天卻被一個一臉天真的女孩、一個大腹便便的漢子給欺騙了!
努力控制著呼吸,朱飛鵬一點一點地活動著手腕。繩子捆得很緊,但依然有活動餘地。受過訓練的朱飛鵬花了一點時間終於鬆開,讓雙手得到自由。
敲昏他的人似乎沒有想到他能這麼快醒來,一邊開車一邊說著話。
“媽的,這車真好!到底是進口車,抗震好、隔音好,發動機動力好,回去就給它改裝一下,噴個漆,送到鄰省賣出去,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那這個哥哥呢?”
“怎麼?你捨不得這小白臉?等到了地方一棍子打死,沉到旁邊那口水塘。反正做完這一票,咱們都得挪窩。”
聽到這裡,女孩有些不忍,轉過頭看向躺在後排的朱飛鵬。這一看不要緊,她瞳孔陡然一縮,大叫起來:“他,他醒了!”
開車的漢子心中一慌,方向盤打了個偏。
“嘎——”一陣急剎,轎車差點來了個飄移。
朱飛鵬不再猶豫,霍地坐起,雙手前伸,開始搶奪駕駛權。
女孩尖叫著使勁掰他的手,急起來一口咬了下來。
朱飛鵬痛不可抑,右手一振,將女孩甩開。可是這一甩,便讓司機騰出了空,回身搗了他一拳頭。
“轟——”車輛失控,撞上路中央欄杆,在空中翻了個跟斗,最後飛向路邊綠化帶。
等到許嵩嶺等人驅車趕到,那兩個攔車的人已經逃離現場,只剩下朱飛鵬橫躺在地,滿臉是血。
送到醫院檢查,這一場車禍讓朱飛鵬左手腕折斷,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面部多處劃痕,不過好在沒有內傷,用醫生的話說,年輕、底子好,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聽到這裡,趙向晚明白過來,先前她設定的是風塵女郎利用容貌優勢吸引男人停車載人,誘騙到目的地之後再殺人劫財,其實有些偏頗。罪犯團伙遠比她想的更為狡猾,他們利用了人們的同情心理。
柔弱的小姑娘、即將臨產的孕婦,深夜攔車,等到上了車立刻打昏車主,駕駛車輛離開。為防止車主醒來報警,他們殺人滅口。
趙向晚有些懊惱,看向朱飛鵬的眼神裡便帶著歉意。
朱飛鵬倒是豁達,輕輕搖頭:“沒你什麼事,是我大意了。”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何明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讓你先等等我們,你偏不聽,莽撞!”
許嵩嶺用目光制止何明玉繼續嘮叨:“等回組再反省,現在先把人像畫出來。”
病房裡的人都讓出一條路,將目光投向安靜站在門口的季昭。
“季昭來了,快快快。”
“季昭,辛苦你晚上加個班,把犯人的肖像畫出來。”
“幸好有你,趕緊畫像吧。來,坐這裡。”
劉良駒拖過一把椅子放在病床邊,季昭被動地坐在下,從畫夾裡取出紙筆,做好準備工作。
同事時間長了,朱飛鵬也漸漸瞭解季昭,給出的資訊儘量具體。
“巴掌大的小圓臉,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像只小白兔一樣。整齊的劉海,綁兩條小辮子,頭髮有點稀疏,個子不太高,嬌小玲瓏……”
“高、壯,肚子很大,模樣兇悍,一雙眯縫眼,眼角向上吊起,嘴裡有一顆金牙,牙齒很黃……”
季昭繪畫時從不抬頭,朱飛鵬說完,他提筆便畫。
他有一種神奇的本事,能夠從那些近乎模糊的描述中提煉出有用資訊,並透過圖畫表達出來。
從模糊到具象,從寬泛到具體,從感覺到細節,一筆一畫見功底。
不到半個小時,素描紙上便浮現出兩道身影。
身穿碎花襯衫、牛仔褲的嬌小可愛小蘿莉,裹在一條加加大碼孕婦裙裡的粗壯肥碩大壯漢。
一看到這兩個人,朱飛鵬的牙齒便咬得咯吱響,怒向膽邊生:“就是他們!”
許嵩嶺取過畫像,大聲道:“今晚開始,組織全域性警力,全城搜尋!”
等到週四下午趙向晚回到市局,犯人已經全部落網。
團伙一共九人,五男四女,都是同鄉,最小的年齡十七歲,最大的二十九,為首的是一個名喚“春姐”的二十三歲女子,以及春姐的男友,二十六歲的“貴哥”。
春姐與貴哥是同鄉,也是戀人,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春風吹到農村,看到村裡不少人都外出打工賺了錢,也有些心動,便一起到深市打工。春姐在罐頭廠當工人,貴哥則跟著老鄉進了汽修廠。
一開始,辛苦一個月拿到二、三十塊錢工資,兩人挺滿足。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貴哥見多了豪車、看多了有錢人,一顆心便蠢蠢欲動起來。
——憑什麼他就得一身油汙、平躺在滑進汽車底盤下擰螺絲,而那些有錢人卻叼著煙悠哉哉坐在小桌旁吹牛皮?
——憑什麼他又苦又累幹一個月只能拿三十塊,而那些有錢人動動手指頭、打幾個電話就能賺成千上萬?
——憑什麼他只能和女友窩在破舊的出租屋,而那些有錢人卻開著幾十萬的進口豪車、吃一頓飯就花掉幾百塊?
越想越不平衡。
某一天,春姐來汽修廠找貴哥,她那漂亮的臉蛋、健美的身材讓一名車主眼中一亮,看到這一幕,貴哥忽然就動了歪心思。
兩人演了一出仙人跳,由春姐勾引車主,到酒店開房時貴哥再出面捉姦,逼對方拿錢私了。
第一票,就賺到了一千塊。
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貴哥一邊在汽修廠上班,一邊留意那些有家有口要臉面的有錢人,派春姐去勾搭。兩人搭檔越來越嫻熟,賺得也越來越多,直到一名車主給錢脫身之後選擇報警,這才被深市公安抓捕,坐了一年牢。
在監獄裡,貴哥結識了幾個同道中人,頓時大開眼界。出獄之後糾集了幾個同夥,開了家洗車店,再讓春姐拖來幾個同鄉姐妹,因為有事後被車主報警的教訓,貴哥心一狠索性幹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春姐帶著小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路邊攔停車輛,引車主到洗車店。車主以為只是個招攬生意的小花樣,也不太在意。車子總是要洗的,不如就到這家店洗唄,花點錢,說幾句葷話,摸摸手臉,划得來。
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只要是進了這家洗車店,就不可能再活著回去。
接連在深市做了幾起殺人案,洗車店被警方盯上。貴哥警覺地轉讓了店面,轉戰多地,今年年初來到星市,找個偏僻位置租了個門面。名面上開的是汽修店,實則乾的是將司機騙來殺害、改裝車輛出售的犯罪行為。
聽到這裡,趙向晚心裡沉甸甸的。
和何明玉、劉良駒一起提審那個讓朱飛鵬發善心的小姑娘時,這份沉甸甸感愈發深刻。
小姑娘荷花今年十八歲,和趙向晚一般大,從小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偏遠山村,和春姐同村。去年年底春姐回村的時候,正遇上荷花家父母為了一百塊錢彩禮要把她賣給一個酗酒打老婆致死的鰥夫。荷花哭著求春姐帶她走,春姐看她眉眼靈動,掏了一百五十塊錢把她買了,帶在身邊打算好好培養。
荷花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那雙浸著淚水的眸子更顯得楚楚動人。
“警察哥哥,警察姐姐,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殺人,我今年二月才跟著春姐到星市來,什麼都沒有幹啊。”
何明玉恨得牙癢癢,要不是眼前這個姑娘可憐兮兮地求救,朱飛鵬也不可能失去警惕。車被撞得面目全非不說,現在人還躺在醫院休養呢,她敢說什麼也沒幹?
想到這裡,何明玉冷著臉問:“王德堂,是不是你出面的?”
荷花茫然抬頭:“王德堂?”
趙向晚補了一句:“黑色紅旗小轎車。”
荷花不知道王德堂的名字,可是知道那輛車。她心虛地移開視線:“他,是春姐出的面。春姐說,有的男人用□□,有的男人得裝可憐。”
團伙全體落網,主犯自知必死嘴硬得很,可是底下小嘍囉卻忙不疊地交代個一乾二淨。
第一個計程車司機,是荷花與春姐一起打的車,路上春姐調情,勾得司機心癢癢,按照她指點的路線來到汽修店。原本以為可以花點錢嫖一回,沒想到一進店便被貴哥、猛哥棍棒相加,打死扔臭水溝。
第二個生意人相對警覺,不過單獨出馬的荷花那張楚楚可憐的臉蛋,成功降低了他的防範心。他喜好柔弱女子,載著荷花來到附近小酒店,剛一停車便被等待多時的猛哥用麻繩勒死,屍體被同夥埋進酒店旁邊的一個果園。
第三個是王德堂。荷花沒有隨行,春姐帶著另一個名叫燕兒的,穿著暴露地在路邊晃悠,看到汽車便妖妖嬈嬈地揮手。那天也是巧,王德堂一顆盪漾的春心被魏美華撩動,看到春姐和燕兒,鬼使神差地停下車來。
搖下車窗說了幾句話,王德堂打算先留下對方聯絡方式,接完趙青雲之後再返回來找她。可惜春姐最近一直沒有收穫,有點心急,一雙胳膊纏住王德堂頸脖,媚態十足。趁著王德堂意亂神迷,燕兒一塊手絹捂住王德堂口鼻,將他迷暈過去。春姐駕駛車輛徑直開回汽修店,貴哥將他毆打至死後拋屍落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