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湯已在大火的熬煮下沸騰,霧氣不斷上湧,柔和了霍翎的輪廓,也模糊了她髮間、腕間的髮帶,唯獨那片輕羽清晰如初。
端王的視線在她腕間停頓片刻:“這薑湯不是供給災民飲用的嗎?”
霍翎側身,取來一個剛用熱水燙過的碗。
隨著這個動作,她脫離霧氣的籠罩,整個人也從模糊變得清晰,彷彿是黑白水墨畫,在一瞬間塗抹上穠麗的色澤,以至於整幅畫卷都變得生動盎然。
“一碗薑湯,誰來都可以飲用。”
舀起一勺薑湯,霍翎將碗遞到端王面前。
一名親衛要上前檢查,端王掃了一眼,親衛立刻垂頭退回。
端王伸手接過:“多謝。”
霍翎又倒了一碗薑湯,遞給那名親衛。
之後是方建白。
方建白緊緊盯著霍翎,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偏偏又無法開口,險些沒握穩湯碗。
霍翎幫他扶了一下碗壁:“當心。”
趁著給幾名親衛分發薑湯的功夫,霍翎不斷思考著端王的來意。
是因為邱縣令上的那道摺子,讓端王對永安縣起了興趣?
給幾人都分發完薑湯,霍翎再次看向端王:“外頭風大,貴人若不急著離去,不如進棚子裡坐會兒,也好讓災民過來領取薑湯。”
端王這一行人,即使是微服出訪,也與災民區格格不入。
薑湯已熬好,災民端著碗卻不敢過來,生怕衝撞到他們,給自己和家人惹禍。
親衛聽到霍翎這話,都為她捏把汗,這位姑娘未免也太大膽了。
端王卻表現得極有風度,不僅把路讓開,還點了自己的兩個手下去幫忙派發薑湯。
其中一個正好是方建白。
霍翎放下湯勺:“那就有勞了。”
無墨剛才正忙著蹲在灶臺底下抽柴禾。
薑湯已經燒開,火就不需要燒得那麼旺了。只要小火保持薑湯的溫度就好。
抽出的柴禾被無墨用水衝了一遍,撲滅上面的火星子。
霍翎和端王說話的時候,她也沒太在意,直到方建白走到她身邊,叫了她一聲,無墨嚇了一跳。
表少爺怎麼在這兒?
“去陪著你家小姐吧,這兒有我。”方建白低聲提醒。
無墨順著方建白的視線看去,又嚇了一跳。
這不是那天那位貴人嗎?
粥棚另一側,霍翎走到端王身邊。
“貴人微服私訪,可是要檢視各縣的賑災情況?”
明明這只是兩人第二次照面,明明兩人的身份天差地別,霍翎的態度卻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顯得親近,也不過分生疏。
端王不期然又想起她方才在大夫、縣令面前的表現,也是如此進退得當、沉穩有度,倒襯得那二人太過激動,有失分寸。
既然對方稱他為貴人,端王也沒有自稱本王。
“我一路行來,途經四座城鎮,只有永安的表現還算能入眼。”
——看來端王確實是在巡查各縣。
霍翎說了句好話:“其他幾位縣令,想必也是不敢怠慢的。只是他們不如邱縣令佔據人和,這才慢了一步。”
不知是不是端王的錯覺,他竟從那句“佔據人和”裡聽出了幾分促狹之意。
提到邱縣令,霍翎就又多問了一句:“貴人可要見一見邱大人?”
“他每日忙完縣衙公務,都會來災民區,可以讓他陪同貴人,帶貴人到處逛逛。”
端王道:“何必捨近求遠?”
“我只是來隨意看看,不想驚動太多人。永安縣令在摺子裡對霍府、霍姑娘多有讚譽,想來霍姑娘對永安縣的情況也頗為了解,可否請姑娘為我引路介紹一番?”
霍翎方才這一問,更多的,還是在試探。
端王的回答,印證了她心中的一個猜想。
——無論端王是出於何種目的來到永安縣,在他進入永安縣見到她以後,就一直表現得對她很感興趣。
等邱鴻振得到訊息,帶著張師爺匆匆趕來時,粥棚裡只剩下方建白和一個親衛,還有兩大鍋已經見底的薑湯。
***
災民區裡的青壯年都被組織起來砍柴、搭帳篷、掃雪。
所以城門口沒有太多積雪,只有因來回踩踏夯實的冰層。
霍翎走得很慢,卻極穩,不時介紹幾句。
端王遷就著她的步子,與她並肩同行,偶爾出聲提問。
災民區雖然大,絕大多數都是帳篷區域,值得了解的地方並不多。只花了兩刻鐘,他們就從災民區出來了。
懶洋洋的太陽高懸空中,已近晌午時分。
端王問:“這永安縣內,可有什麼有名的酒樓。”
霍翎道:“燕西最出名的酒樓,都未必能入貴人的眼,何況這小小永安縣。不過永安縣有一樣東西,是京師都未必有的。”
“是何物?”
“陌上花。”
陌上其實只是這花的別名。
但時間一長,大家都漸漸忘記這種花原來的名字,只記得它的別名。
這花並不矜貴,也不好看,明明生命力十分頑強,在荒涼貧瘠的燕西都能常開不敗,卻無法在其它條件更好的環境裡存活。
端王頓了頓,語氣有些微妙:“霍姑娘是想帶我去賞花?”
霍翎忍不住笑了:“這個時節,這個時辰,我是沒有雅興賞花的。就是不知貴人是否有這個雅興去品一品陌上花釀的酒水,再嘗一下用陌上花瓣做的糕點、泡的茶水呢?”
端王也笑了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陌上花能釀酒。”
“梅花、梨花可以釀酒,陌上花為何不能釀?”
霍翎為他領路:“只是這種酒喝起來不夠醇厚,入口又帶著一股青草的苦澀,很多人都喝不習慣,這才不出名。但喝多了,也有一種別樣的趣味。”
端王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貴人不妨猜一猜。”
陌上花的典故,端王不至於不知道:“故人歸?”
霍翎頷首:“酒名離人歸。”
她帶著端王一行人來到永安縣最好的酒樓。
說是最好,這環境在端王看來,也算簡陋了。
酒樓沒有包廂,端王的親衛直接包下整層二樓,分散坐在各桌。
霍翎和端王走到靠窗那桌坐下。
無墨頂著親衛們的注視,猶豫再猶豫,還是沒敢過去和霍翎坐一起,只挑了張離霍翎最近的桌子。
酒水和糕點都上得很快,端王喝了一口酒水,又嚐了一塊糕點:“確實頗有趣味。”
言外之意,味道一般,只佔了個新奇。
霍翎也不意外他的評價,親自給他斟了杯陌上茶。
端王這回倒是喝完了,食指貼著杯沿輕輕轉動:“說起來,我這回來燕西,還與霍校尉有些關係。”
霍翎不會刻意在端王面前提到她爹,但若是端王主動提及,她也不避諱:“貴人前來燕西,是為了羌戎叛亂一事。那道羌戎疑似要叛的摺子,確實是我爹最先上的。”
端王眼中漫出一點笑意:“摺子是霍校尉第一個上的,但第一個發現端倪的,未必是霍校尉吧。”
霍翎喝茶的動作一頓。
她放下茶杯,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視著端王。
這是她第一次認真打量端王這個人。
其實端王的年紀並不大,今年不過二十又六。與他同齡的青年,多是剛剛成家立業。
但他遠比同齡人要沉穩,舉手投足間,滿是無盡權勢與無邊富貴蘊養出來的矜貴從容,總讓人下意識忽略他俊美的容貌。
此刻,他著一身天青色錦衣,除腰上墜著的玉佩、束髮的玉冠,再無其它裝飾。
這樣簡單的打扮,讓他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年輕些。
半晌,霍翎垂下眼眸:“貴人為何會這麼說?”
端王任她打量,見她長睫垂落,反倒輕笑出聲:“我到常安縣後,仔細看過霍世鳴的摺子。”
“摺子裡,霍世鳴說,他最早起疑,是因為家人告訴他,家中店鋪的青鹽、茶葉成交數量,在短時間內大幅度上漲。”
如果不曾巧遇霍翎,端王未必會注意到這句話。
就算注意到,也未必會上心。
但在見過霍翎以後,再看這句話,端王幾乎是下意識斷定:這個最早發現不對勁的人,就是霍翎。
這個下意識冒出來的念頭,讓他有些詫異,又讓他對霍翎更添幾分興趣。
這種興趣,也許會隨著時間推移、戰事頻發而變淡,偏偏前段時間,他在永安縣令的摺子上,又一次看到霍翎的名字。
永安縣的賑災工作做得極好。
端王本不必來此地巡視,但他還是來了。
……
霍翎眸中劃過一抹亮光,彷彿有一團火焰自她眼底開始灼燒:“不錯,確實是我最先發現了端倪。”
端王回神:“我能否瞭解一下,霍姑娘是如何發現不對的?”
霍翎唇角微彎,那雙極漂亮的眼眸也跟著笑彎:“說書人講故事,都能從聽眾那兒討來賞錢。貴人難道還想從我這裡白白套了話去?”
端王訝然,玩笑道:“我請姑娘吃飯?”
霍翎亦訝然:“我給貴人倒了薑湯,又為貴人帶了路,貴人請我吃飯不是應該的嗎?”
端王失笑:“是我失言。”
霍翎拿起一塊糕點,慢條斯理道:“就算沒有前面種種,難道貴人不願為我破費?”
要說不願,面前的姑娘絕對能立刻起身,如那日一般拂袖離去。
況且,端王也做不到睜眼說瞎話。
他解下腰間玉佩,推至霍翎面前:“區區一頓飯,還談不上破費。這塊玉佩是我心愛之物,贈予姑娘,還請姑娘不吝賜教。”
霍翎輕輕望他一眼,在他右手撤走後,指尖按住鹿形玉佩,隨手繫到自己的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