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燈滿心期待,讓兔子頭先吃。
其實他沒有見過兔子頭吃生魂,他們以前待在不見天日的高塔裡,身邊只有同樣被關起來的鬼。
兔子頭幾乎什麼都吃,從石塊到泥土,塔頂飄進來的枯葉。
還有一次半夜,它悄悄咬傷了塔裡的另一隻鬼,似乎想吃掉他。
被發現後,那隻鬼慘叫的聲音特別大,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南燈大概能猜到兔子頭為什麼想吃鬼,因為就在前一天,那隻鬼扔出肚子裡的腸子,故意嚇唬他。
他當時很害怕,帶著闖禍的兔子頭躲了起來,奇怪的是自從那天后,所有鬼都躲著他們。
客廳內安靜,兔子頭目不斜視,嘴唇邊的絨毛將要碰到連譯的面板。
它不動聲色地往後仰,絨毛也變得服服帖帖。
“怎麼了?”南燈正疑惑,兔子頭突然一個翻滾,順著他的手臂落在地面,跳著離開。
“你別亂跑!”南燈壓低聲音,趕緊起身去追它。
兔子頭在客廳裡到處亂跳,耳朵甩來甩去,很快找到上次放紙簍的地方。
角落空蕩蕩的,沒有紙簍,也沒有小紙人。
南燈抱住它,嘆了口氣:“被你吃完了吧。”
連譯抬起眼,一雙黑灰異瞳望向南燈。
南燈背對著沙發,正和兔子頭說話,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
這隻鬼,果然和尋常的怨魂不太一樣。
前兩次的水鏡,連譯沒有見到他的真正的全貌。
南燈穿著破舊寬大的衣物,右手袖子短一截,露出來的面板光潔白皙,行動正常。
若不是半透明的魂體狀態,他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少年,一個活人。
鬼不是這個模樣的,鬼是死魂,死魂的死因會顯現在外表上,即使沒有外傷,也會骨瘦如柴、形同枯槁。
更何況南燈年紀小,不可能是自然死亡。
他這樣狀態的魂體,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存活超過半天,應該早已自動引向地府。
難道是這片區域煞氣加重,才造成如此異狀。
“嗡……”
一聲極輕的聲響,小巧的八卦環懸空出現,在他手邊緩緩轉動。
只要連譯心念一動,南燈會立即重傷,或是直接灰飛煙滅。
驅鬼是天師的職責,收下門口的物品,裝作普通人,都是為了引南燈來,看看他究竟有什麼目的。
除此之外,連譯還有一點私心。
他想解決掉一隻鬼,何必這麼麻煩,但從他修習靈術有不小的進展開始,不再有任何鬼會主動接近他,活人更沒有。
這隻小鬼也許是一種消遣,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
連譯短暫走神,八卦環依然安靜懸浮。
角落的兔子頭眨了下眼,彷彿感受到未知的危險,突然扭頭就往視窗的方向跳,想立刻逃走。
南燈毫無察覺,雙手緊緊抱住它:“小兔別亂跑!”
兔子頭的力氣還挺大,一兔一鬼在牆邊拉扯。
連譯回過神,收起八卦環。
兩秒鐘後,兔子頭安靜下來,用耳朵蹭蹭南燈的手心。
南燈板著臉:“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
難不成兔子頭怕活人?它可是連鬼都沒怕過,差點被幾個天師抓住的時候,更沒感覺到它的害怕。
南燈也不覺得這裡危險,整棟房子裡連半張符紙都找不到,雖然有些奇怪,但總比外面安全。
兔子頭終於變得乖巧,跳上南燈的頭頂安靜蹲著。
這下南燈知道了,它不想吃生魂。
小女孩說過,霧鬼需要生魂,兔子頭不肯吃,那就只有讓他自己來了。
南燈折返回沙發,重新坐在地毯上。
連譯還在看書,目光注視著書頁。
南燈伸出指尖,再次碰了碰他的手背。
小黑貓摸起來也是暖暖的,但和這觸感又完全不一樣。
南燈很好奇,發現連譯沒有任何反應,又碰了好幾下。
從手背到手腕,還有指尖。
兔子頭從他頭頂滑下來,轉而蹲在他肩膀一側,漆黑的眼珠緊盯著連譯。
南燈的目光漸漸移到了連譯臉上,認真地想,這個人是他見過長得最好看的,雖然他根本沒見過幾個活人。
進入房子到現在一切順利,南燈膽子也更大。
沙發是軟的,就這麼坐上去也許會有痕跡,他乾脆就這麼湊的更近,身體幾乎要靠在連譯腿上。
南燈目不轉睛,左手小心繞開書本,指腹碰到連譯的下巴。
連譯垂下的眼睫突然顫動了一下,似乎有所察覺。
南燈趕緊縮回手,不敢再亂動。
連譯放下書,抬起左手按了按眉心。
南燈鬆了口氣,又挪近過去,準備咬上一口。
連譯拿著書的另一隻手就搭在腿上,南燈看準位置,咬住手掌邊緣。
兔子頭突然扭頭就跑,跳到沙發另一頭。
南燈現在沒空管它,他輕輕皺眉,牙齒再次用力。
……怎麼咬不動?
和觸碰起來的溫暖和隱約柔軟的感覺不一樣,手掌的面板咬起來硬得像一塊鐵板。
南燈慢慢鬆口,心想難道是位置不對。
他再次嘗試,這回咬的是食指指背。
結果南燈咬得牙齒髮麻,也沒順利咬下來一點。
是方法的問題嗎?他明明記得鬼就是這麼吃人的。
南燈既迷茫又不解,抬頭望著連譯。
連譯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左手撐著額角沒有動。
可能……是要等他睡著了才能吃?
南燈十分挫敗,還不肯就此放棄。
他抱著膝蓋坐在沙發邊緣的地毯上,耐心地等待。
不知多了多久,翻書聲時不時響起,南燈漸漸萌生出睏意。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歪頭靠著膝蓋睡了一會兒。
兔子頭跳過來,守在南燈身邊,雙眼依然盯著連譯不放。
連譯突然側目,與它對視了片刻。
兔子頭沒有動,連譯也沒有。
隨後,他收回冷淡的視線,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南燈惦記著食物,只睡了半小時。
他打了個哈欠,發現已經凌晨五點多了。
而連譯還坐在沙發上,當真不打算去睡覺。
再熬下去,天都亮了。
南燈想了很久,在留下來和回鐵桶之間糾結,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這裡他還不夠熟悉,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回到鐵桶比較好。
南燈站起身,撈起兔子頭放進衣兜,悄悄去了窗邊。
他還是用了來時的方式,從開啟的視窗翻了出去。
窗簾被風浮動,很快恢復平靜。
連譯終於放下書,起身走到窗邊。
南燈的身影隱於夜色,不知去了哪個方向,屋內留下幾不可察的淡淡氣息。
連譯低頭看向被“咬”過的右手,關上了窗。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南燈匆匆往回趕。
等他回到熟悉的角落,卻發現放在那裡的鐵桶不見了。
南燈愣了神,在附近找了找,果真沒有。
是誰,還是有新來的鬼,把他睡覺的桶搬走了?
南燈抿唇站在角落,懷裡抱著兔子頭。
生魂沒吃到,鐵桶也沒了。
再回房子裡可能來不及,南燈在鐵桶原本的位置坐下,背靠著粗糙的牆壁。
“喵……”
天色將亮,熟悉的貓叫聲響起,南燈睜開眼。
黑貓快步跑來,準確找到蜷縮在角落的南燈。
它似乎很疲憊,後背又添了道劃傷,好在不嚴重,躺在南燈身邊自己舔舔。
南燈摸了摸它,擔憂道:“疼不疼?”
黑貓輕輕“喵嗚”一聲,像在回應他,緊接著站起來,跳進了南燈懷裡,竟然成功碰到了他。
懷裡多了一隻貓,兔子頭被擠到一邊,它不悅地用耳朵抽了抽黑貓的頭,勉強一起睡下。
南燈抱著一貓一兔,打了個哈欠也閉上眼。
—
一夜過去,不少天師都見到了疑似新生地靈的黑貓。
林玖跟了它一段路,想協助它捕殺怨魂,卻在被發現後甩開。
他早早回到符店,向內庭稟明情況。
通訊投屏內,翁平然不太相信:“地靈才剛死亡,不可能這麼快催生。”
“老師,我親眼所見,”林玖十分肯定,“是地靈沒錯。”
而且還是一隻兇悍的動物地靈,相比之前的古樹,至少強兩倍。
每一片區域只有一隻地靈,地靈的存在壓制煞氣,有些地靈會主動捕殺怨魂。
它們不與天師一同行動,傳聞只有山神才能馴養和驅使。
林玖表情凝重,欲言又止。
可是除了地府,的確沒有其餘兩神的任何蹤跡。
翁平然的神色漸漸嚴肅,思索道:“那……你先盯著點,等我忙完手裡的事,會過來一趟。”
林玖應下:“好。”
通訊結束,林玖翻出連譯的通訊號碼。
他恭敬詢問:“連首席,您近來是否有發現任何不尋常的異狀?”
此時,連譯正開啟房門,撿起地上的鋼筆。
他開啟筆蓋,發現裡面的筆尖彎曲,已經損壞了。
新的傳訊發來,連譯開啟聽了一遍。
他一邊將鋼筆放進抽屜,回覆:沒有。
—
夜晚,郊外開始下起小雨。
風越來越大,窗簾被吹得不斷起伏,伴隨著細碎的雨水。
牆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一點,一隻兔子頭突然從窗外蹦進來。
然後是南燈,他熟練翻窗進屋,落地後小心環顧四周。
客廳亮著燈,卻沒有人,南燈來到走廊,聽見嘩啦的水聲從盡頭的浴室響起。
他悄悄靠近,伸手摸了摸玻璃門。
這個材質,他好像直接穿過去。
浴室內霧氣縈繞,磨砂玻璃分割成兩塊,一隻半透明的手從下方探入。
下一秒,南燈整個人都鑽進了浴室。
他往前一望,看見有個人半躺在浴缸裡,轉身又鑽了出去。
兔子頭無法穿過玻璃,南燈叮囑它:“你在外面不要亂跑,我進去看看,很快就出來。”
他不放心,在地上畫了個圈,讓兔子頭待在圈裡。
兔子頭抖了抖耳朵,見南燈重新穿進浴室,轉頭朝著一個方向嗅了嗅。
水聲不間斷,連譯睜開眼,眉間皺起痕跡。
他猜到南燈會來,客廳的窗戶也沒有關。
南燈來得比昨晚更早一些,輕車熟路地翻窗,直奔他的方位。
相比他前幾次的膽怯與笨拙,現在的舉動讓他更符合身份,就這麼毫無顧忌地闖進浴室。
果然外表再具迷惑性,本質也是一隻鬼。
門邊的衣架掛著一件外套,八卦環緩緩從中露出半截。
南燈不知危險,慢慢靠近連譯。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水霧中蔓延,南燈仔細聞了聞,低頭看見連譯搭在浴缸邊緣的左手手臂上,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
南燈第一次在活人身上見到這麼嚴重的傷,微微一愣神,蹲下來自言自語般:“怎麼受傷了……”
是今天剛弄的嗎?撕裂狀的傷口正往外滲血,一點一點流入浴缸中,與熱水混在一起,又溢位來灑在地上。
南燈回想起這幾天以來,連譯好像一直一個人居住,疑似寵物的小紙人還被兔子頭給吃了。
現在他受了傷,依然孤零零地待在房子裡。
南燈無聲嘆氣,學著昨晚小黑貓舔傷口的樣子,對著連譯的手臂輕輕吹了吹:“快點好起來吧。”
這可是他的……暫存口糧,雖然還沒辦法吃到。
要是連譯不在,他就當真找不到別的食物了。
伴隨著水聲,連譯準確聽見了這句話。
他閉上眼,八卦環落回衣服裡。
隨後他就感覺到,南燈在咬他。
南燈特意避開了傷口的位置,咬在肌肉結實的胳膊上。
他皺起鼻子努力,牙齒下的面板好像比昨晚還硬。
半分鐘後,南燈捂著嘴唇呆坐在地上,小聲嘀咕著:“怎麼辦……”
浴缸邊的霧氣太濃,南燈沒有發現連譯微微抬眼,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在為食物發愁,神色失落委屈。
片刻後,南燈又被溢位浴缸的水吸引注意力,用手來回摸著玩。
熱水穿過半透明的魂體,南燈感覺整個身體都暖了起來,表情驚訝好奇,一臉單純。
連譯收回視線。
算了。
“啪——”
浴室外的遠處突然響起物體掉落的聲音,南燈抬起頭。
連譯好像沒有聽到,南燈反應過來,臉色變了變,趕緊扭頭離開。
他鑽出浴室一看,兔子頭果然不在門口。
“小兔!”南燈喊了一聲,匆忙來到客廳,看見兔子頭追逐著幾隻小紙人,雙眼泛著餓狼般的寒光。
小紙人尖叫著躲避逃走,它們的聲音太小,根本無法從空曠的客廳傳入浴室。
一轉眼的工夫,兔子頭已經吃了兩隻。
南燈如臨大敵,一邊張望浴室的方向,一邊阻止:“別吃了別吃了!會被發現的!”
兔子頭根本不聽,眼裡只有小紙人,南燈追不上它,眼睜睜看見它張口咬住最後一隻小紙人,“咔嚓咔嚓”轉眼吞進肚子裡。
這時,浴室的門被開啟,連譯穿好衣服走出來。
南燈抱著兔子頭站在角落,看著連譯腳步頓住,低頭撿起地上的半隻小紙人。
小紙人沒了一半,一動不動地垂著頭。
南燈心虛不已,伸手捂住兔子頭的嘴巴。
但連譯卻沒有想象中的任何反應,他走到沙發坐下,隨手將半隻小紙人丟進垃圾桶。
咦?所以不是寵物嗎?
要是發現自己的寵物只剩下半隻,肯定不會是這種反應。
南燈低頭看了看吃飽的兔子頭,總覺得有點解釋不上來的奇怪。
他很快放鬆下來,悄無聲息來到連譯身邊,像昨晚那樣坐在地毯上。
連譯的頭髮是溼的,髮梢往下滴著水,南燈伸手去接,是涼的。
他調整姿勢,背靠著沙發邊緣,抓起兔子頭警告:“下次不許再這樣!”
兔子頭舔舔嘴唇,漆黑的眼珠裡只剩下滿足。
後半夜,南燈沒再嘗試咬連譯。
連譯開啟了電視機,他安靜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電視。
電視開了一晚,連譯也在沙發上坐了整整一晚。
快到天亮,南燈準備回去。
臨走前,他摸了摸連譯的左手,看著被衣物覆蓋住的傷口。
就算不吃他,南燈也希望連譯快點痊癒,他還想過來看電視。
南燈磨磨蹭蹭抱起兔子頭:“我們明天再來。”
他在和兔子頭說話,也彷彿在對連譯說這句話。
—
然而第二天夜裡,南燈卻沒有如約出現。
今晚不再下雨,風卻更大,連譯站在窗邊。
他背對著燈光,異常冷漠的面容隱在黑暗中。
從晚上十二點到現在,他等了快兩個小時。
“叮——”
是傳訊,城中心有天師發出求救訊號。
連譯眼眸低垂,右手微抬,八卦環在掌心飛速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