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教訓的是,我以往實在懵懂糊塗,對俗事一竅不通,渾渾噩噩長到如今,多虧父親為我籌謀。”
君鴻白神色柔和。
君倩又道:“好在如今醒悟還不晚,只是學習理事,紙上談兵總是淺。
父親不如將母親留給我的嫁妝交給我打理,我也好練練手?”
君鴻白聞言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
這個孩子,自己已經說了會一直疼她,她卻還是這般耍小心思。
可隨即,又看到她眼底的忐忑。
文娘在他身邊時,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君鴻白的心又軟了,“好,父親與沈青鸞去說,明日就讓她將嫁妝都還給你。”
“多謝父親!”君倩霎時喜笑顏開。
沈青鸞回了含光院,翠翠伺候著她拆了髮髻,正要上床歇息,外間翠翠忽然興奮道:“二爺來了,快請進!”
沈青鸞皺眉,連忙起身抓了一件外裳披在身上。
才穿好,房門應聲而開。
君鴻白緩步入內,見了沈青鸞的模樣,腳步就是一頓。
白日裡,沈青鸞說的那句“你也是男人,男人難道會這麼慣著她”猝不及防鑽入他的腦中。
平日裡她打扮得齊整,全然是一個合格的主母。
他也就忘了,她其實才十九歲,也是個需要人呵護的小姑娘。
君鴻白緩和了口氣,“今日倩兒的事,以往倒未曾聽你說過。”
他本意是與沈青鸞聊聊閒話。
沈青鸞聞言,卻是微不可見地皺眉,語氣冰冷:“是青鸞的錯。”
君鴻白碰了一個軟釘子,喉間的話在打了個轉,神色也冷下來。
“你知道就好,成婚當日我就說過,娶你入府就是為了有一個母親照顧倩兒和遠兒,這是你分內的責任。
今日倩兒的所為,可見你並未將她當作女兒上心教養。”
沈青鸞眸光一寸一寸變冷,甩袖冷然道:“我沈家家教,明德、正心、修身、立己!
我對倩姐兒自問毫無保留,大爺若實在覺得我難當此任,不如一封和離書放我回沈家!”
君鴻白心中一個猛跳:“沈青鸞,你莫不是吃酒吃瘋了,高門貴族從來沒有和離一說,你就算是死,也只能以君沈氏之名葬在君家祖墳。”
沈青鸞指甲猛地刺入掌心。
她知道,君鴻白說的是真的。
看著她的神色,君鴻白拳頭握緊,原本還在思索該如何出口的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倩兒年紀不小了,也該學著打理俗事,文娘留下來的那些嫁妝你理一理,這幾天交給倩兒。”
沈青鸞猛地抬起頭,眼中屈辱、憤怒一閃而逝。
君鴻白負手於背後,等著她像以往一樣低頭屈服。
他知道,這一安排對沈青鸞來說稱得上質疑和羞辱。
侯門貴族之中,從未有未及箕的女子自己管理嫁妝的,皆是由家中長輩置辦。
讓沈青鸞將倩兒的嫁妝交出來,無異於明晃晃地告訴旁人,鎮遠侯府不信任她。
以她的高傲,如何能受得住如此輕慢。
只他終究還是失望了,只一瞬,沈青鸞眼中情緒盡數斂去,“嫁妝本就是倩兒的,由她打理也是應該。
但正式交接之時,還得請老太太做個見證。都說後母難當,日後出了什麼紕漏,我便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
君鴻白被她這半點不留情面的話弄得尷尬兼氣惱不已:
“會有什麼紕漏?你是想暗示,倩兒會在嫁妝上動手腳,故意陷害你嗎?她還——”
想起今日沈青鸞那番話,君鴻白被迫將“只是個孩子”幾個字嚥了回去,隻眼神越發冷漠。
沈青鸞笑了。
嫁入侯府三年,除了一開始對君鴻白懷有期待的那段時間,其後她都很少笑。
這會在飄渺搖晃的燭火之下,冷不防這麼一笑,竟是從未有過的麗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君鴻白此生痴情已經盡付一人,也沒法否認此刻心中失跳。
他止了話頭,沒再說那些更加激怒她的話。
卻不想,沈青鸞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大爺說這話,想必自己也心虛。倩姐兒對我如何,今日整個宅院的主子下人俱都有目共睹。
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可為,可我不是小人,更怕被人誤會,尤其是貪墨先夫人嫁妝這種足以讓我聲名掃地的誤會。”
君鴻白臉頰忽然有些抽痛。
沈青鸞也不看他,以手敲了敲桌面,“我嫁入鎮遠侯府做大少爺的繼妻,這三年說是步履維艱也不為過。
自己的委屈便罷,但我沈家乃文人領袖,書生典範,風骨絕不容玷汙,因此我格外看重自己的一言一行。
大爺哪怕不理解我愛惜羽毛的行為,也請尊重我。此事,就這麼定了。”
她眉目冷傲,語氣堅決,竟是半點不容質疑。
然後君鴻白果真也沒有質疑。
畢竟,讓她交出倩兒的嫁妝已經是委屈她了,若倩兒果真再動什麼手腳。
他不相信倩兒會做這種事,也不想給她這個機會。
莫名的,他忽然覺得,倩兒若能長成沈青鸞這樣的風姿,便算得上極好。
像文娘雖好,可文娘實在太柔弱。
他了解男人,世上哪會有一個男人像他一樣如此保護倩兒呢。
想到故去的亡妻,君鴻白一陣難受,沒心思再留,正要離開,門外傳來晴雨焦急的聲音:
“大爺不好了,小姐發高熱,您快去看看吧!”
君鴻白猛然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砰”地一聲,被君鴻白推開的房門猛力回彈,守在門口的翠翠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君鴻白的背影,眼圈忽然紅了。
“大爺他,怎能這麼對您。好不容易來含光院一趟……”
卻這麼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傳出去那些下人婆子還不得笑話夫人攏不住男人的心。
她實在替自家夫人委屈不值。
沈青鸞卻臉色平靜。
死過一次,若還是為了這些小事而氣壞了自己,真是對不起老天爺給她的這條命。
“傷心什麼,這鎮遠侯府,你們靠的是我這個主子,君鴻白態度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這一點,她早該知道。
沈青鸞將散開的長髮用木簪別住,披了件斗篷跟了上去。
君倩鬧得這麼大,她作為嫡母若無動於衷,豈不是平白給別人指責她狠心的機會?
仙姝院這會已經亂成一片。
君倩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臉色潮紅一片。
君鴻白對她本就寵溺,見她如此,心中對她小家子氣的那點子成見全都散了,只餘心疼。
細心地用帕子擦著她的臉,勸慰道:“青鸞已經答應將嫁妝交給你,你快些好起來,跟她學著如何打理。”
君倩聞言勉力睜眼,還沒來得及高興,一見站在君鴻白身後的沈青鸞,立刻就露出抗拒和厭惡的情緒。
君鴻白立即扭頭朝著沈青鸞道:“你先回去吧,倩兒病的嚴重,我在這照顧她。”
君倩聞言,面露得意。
呵,憑你口舌伶俐如何,相貌美麗又如何。
在父親心裡,永遠都是她最重要。
沈青鸞面無表情,心底卻徐徐漾開笑意。
如今正是暑夏,君倩卻能把自己弄得著涼,不知是淋了多久的冷水。
前世君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願君鴻白跟她同房,打發丫鬟直接將人請走就是,何曾這麼傷害過自己來換取君鴻白的關注。
看來今日,她不再懦弱替君倩遮掩打圓場的舉動,終究是讓她慌了手腳。
好,好,好!
看見君倩過得不好,她也就舒爽了,真是沒白來看這一齣戲。
回去的路上,翠翠忍不住嘟囔:“大小姐病了,不讓您這個嫡母照顧,反倒讓大爺一個男人照看,若讓外人知道,還不得笑話死。”
沈青鸞泰然擺手:“無妨,我不怕被人笑話。”
相反,她還要感謝君倩這坨狗屎自己蹦出來,把君鴻白這條癩皮狗引走。
若真讓她和君鴻白髮生什麼,她怕自己會當場吐出來。
至於丟臉?
前世她就是為了臉面兩個字,將她在侯府受的苦楚費力遮掩。
鬧到最後,人人都覺得侯府對她極好,她下場悽慘全都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如今,她便要袖手旁觀,讓這侯府裡的笑話在這京城的世家貴族之中好好曬一曬。
翌日,君倩和君遠都沒來含光院請安。
沈青鸞也不失落,帶著僕婦和幾箱子賬本去了老夫人的福壽堂。
老夫人陸氏正為昨日君倩將君鴻白從含光院叫走一事而氣惱,見了沈青鸞也沒個好臉,將茶碗重重一摔,口氣冷硬:
“長棟糊塗,可他畢竟是個男人,女人對男人天生就有武器,你知書識禮,怎麼就這麼不知道攏住男人的心呢!
我盼著你們早點生下孩子,偏你自己這麼不爭氣!”
沈青鸞神色淡淡,全當她在唸經。
等陸氏唸叨完才命人將箱子擱在屋子中間,“大爺昨日讓我將文娘姐姐留下來的嫁妝清點了交給倩姐兒打理。
我思量著嫁妝原是老夫人親自交給我,如今要給倩兒,理應當著老夫人的面清點一番才是。”
老夫人眉頭皺了起來。
君鴻白這個決定太下孫媳的臉面,按理說她不該答應。
只她往沈青鸞肚子上瞟了一眼,便改口道:
“也好,你少管些庶務,放些心思在正事上,女人沒有孩子,便是再能幹也算不上賢婦。”
含光院一眾丫鬟被這赤裸傲慢的語氣氣得發抖。
老夫人這話,實在太羞辱人了,難道是她們夫人不想生嗎?
沈青鸞抬眼,忽然幽幽笑道:“老夫人高見,只孫媳卻覺得生不生得出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膝下的孩子細心教養,日後能頂立門戶就是了。”
屋子裡陡然安靜了。
落針可聞之中,沈青鸞又道:“老夫人養出二叔這般曉勇能幹的兒子,孫媳還要跟老夫人好生學學,請老夫人萬莫藏私。”
陸氏臉色一變,眼底兇光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