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鼠狼真的進入了那個女孩兒的身體?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蘇小傘被那封神秘信件的內容折磨著,隱隱約約,她感覺現實中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早晨的陽光從視窗傾瀉進來時,蘇小傘的血液漸漸地溫暖。陽光經常帶給她安慰。她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世界,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孤獨恐懼的心被陽光喚醒。
如果沒有黑夜來臨,如果沒有陰霾籠罩天空,那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蘇小傘嘆了口氣,坐在桌前,開啟電腦,準備新的一天的工作。大學畢業後,她在一家小報當過一段時間的美術編輯,因為報社的某個副老總垂涎她的美色,經常騷擾,她就辭職離開了報社。為這事,女友向含蘭批評蘇小傘辭職太草率了,應該利用那個副老總得到更大的利益。蘇小傘反駁說,這樣惡不噁心,看到他那鬼樣子,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向含蘭說,有什麼噁心的,各有所需嘛,這年頭,人家沒事還往上貼呢,你還看得這麼重,有病呀!蘇小傘說,別人怎麼樣和我沒有關係,我就是我,就覺得噁心!
離開報社後,她就呆在家裡,也懶得找工作了。天天在網上逛來逛去,百無聊賴。直到她那少得可憐的積蓄花得精光後,才恐慌起來。她的朋友很少,又沒有什麼親人,只好向向含蘭求救。向含蘭送了點錢過來,讓她趕快找事情做。蘇小傘極度沒有安全感,擔心找到新工作後又會碰到新的麻煩事,向含蘭十分無奈,想了想,就給她聯絡了幾個出版商,給他們畫插圖和設計封面。蘇小傘感激萬分,說要給向含蘭提成,向含蘭笑了笑說,就這點小錢,我還看不上呢。蘇小傘知道她在一家外企工作,報酬豐厚。
蘇小傘昨天又從王巴那裡接了幾個封面的活,得先看看書稿再構思。她做事認真,不看書稿絕不設計,只有吃透書稿的精髓,設計出的封面才有質量,封面是圖書的臉,就像每個人的臉一樣,各具特色。
她點開了一部書稿的文件,看了幾行字就頭痛。
這是一部恐怖小說,書名叫《暗吻》。小說的開頭並不是很吸引人,還不如那封神秘信件的內容。
她突然變得煩躁。
蘇小傘拿起了那封信,又仔細地讀了一遍。
那隻黃鼠狼和那個叫阿紅的女孩兒佔據了她的心扉。
工作無法繼續。
蘇小傘真希望有個人陪自己說話,哪怕是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她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向含蘭。蘇小傘給她電話,她的手機關機。其實早在幾天前,蘇小傘就打過她的電話,手機也是關機,家裡的座機也沒人接聽。她怎麼也像陳懷遠那樣失蹤了?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如果到外地去,總會先和蘇小傘通氣,而且手機很少關機。
現在社會上壞人那麼多……向含蘭不會出什麼事情吧?就像她噩夢中夢到的那樣……
蘇小傘不敢往深處想,越想越恐懼。為了轉移自己的不良情緒,蘇小傘決定聽聽音樂。開啟唱機,飄出了一首憂傷的歌:
一杯咖啡和淚水
守候夜晚的流星
落在了哪裡
我把愛人換成你
藏起對誰的記憶
永遠不想起
一個人翻山越嶺
看燭火輕輕燃起
又被風吹熄
陽光變成淡藍色
深愛著戀人的我
可以幸福嗎
我的陽光變成淡藍色
我把悲傷都燒了
愛恨與哀愁
一切沒有關係了
陽光變成淡藍色
我的眼已經瞎了
只用手觸控
這樣狠心的生活
……
這是蘇小傘很喜歡的一首歌,王箏的《陽光變成淡藍色》。
在那些陳懷遠消失的日子,蘇小傘經常在午後,雙手捧著一杯熱咖啡,出神地聽著唱機裡反覆播放的這首歌,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咖啡涼了,她也沒有喝一口,臉上的淚水涼了,她也沒有擦一下。
蘇小傘的心突然變得柔軟。
她想起了陳懷遠。
歌聲還在憂傷地繼續:
陽光變成淡藍色
我的眼已經瞎了
只用手觸控
這樣狠心的生活
我的陽光變成淡藍色
我把悲傷都燒了
愛恨與哀愁
一切沒有關係了
陽光變成淡藍色
我的眼已經瞎了
只用手觸控
這樣狠心的生活
陽光變成淡藍色
深愛著戀人的我
可以幸福嗎……
蘇小傘關掉了唱機。
她不再想狠心的陳懷遠。
蘇小傘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鬧鐘上,輕聲自語:“都已經十一點了,這個上午就這樣廢掉了,我寶貴的時光呀!”她沒有回到電腦前去閱讀《暗吻》,而是決定下樓去,看看郵箱裡有沒有神秘的信件。
開門前,蘇小傘把眼睛湊在貓眼上,確定門外沒有人後,才出去。她害怕門外站著那個矮個子男人,在門開啟的瞬間撲進來。
出門,進電梯,出電梯門,來到郵箱面前,蘇小傘一直提心吊膽,就是在開郵箱時,眼睛的餘光還警惕地往外面瞟。一個小區的保安從外面走過,看了她一眼,她準確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感覺他的目光有些陰暗,是不是想對她圖謀不軌?蘇小傘打了個寒噤。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
郵箱裡靜靜地躺著一封信,信封上的字還是那麼娟秀。
蘇小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呼吸變得急促。
驚喜而又恐懼。
我是野豬坳鄉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鄉村裡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審視我,彷彿我是個怪胎。我不以為然,從小到大,都沐浴在他們鄙夷和莫測的目光之中。因為我母親肖三娘不是個正常人,所以我也是個怪物,儘管我從一個秀氣的女孩兒出落成一個美貌的大姑娘。鄉村裡的人避鬼般躲著我們,就是那些和我一起上學的孩子們,也不敢靠近我,生怕被我毒害。村長李大的兒子李文平是我的同學,也是鄉村裡唯一對我有好感的人,可他也不敢接近我,只是經常遠遠地偷看我。我想過去和他說話,問他,你明明喜歡我,為什麼不敢對我說?當我向他靠近時,他驚惶失措,飛快地跑了。對他的那一點好感蕩然無存,我不會喜歡一個膽小鬼。
其實李文平的學習成績比我好,他沒有在那年考上大學,我卻考上了。村裡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說我考上大學是因為我母親施了法術,李文平沒有考上,也是母親施了法術。我在考場裡考試時,肖三娘和許多家長一樣,在考場外面焦慮地守候。考完,我走出考場,目光就在人群中搜尋她。肖三娘遠離人群,獨自坐在操場旁邊的一棵樹下,面無表情。看到我走過來,她站起來,想說什麼又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拉起我的手,帶我到飯館去吃飯。一路上,人們都躲著我們,因為肖三孃的相貌醜陋。我不知道母親在我考試時有沒有施法,我只是感覺體內的那隻黃鼠狼在叫喚。
對於村裡人的說法,我同樣不以為然,如同他們說我是孽種一樣。在我野草般成長的過程中,我會聽到一些流言。那些流言傳播者總是把無中生有的事情說得神乎其神,在醜化我的同時,也儘量地醜化肖三娘。
他們說,野豬坳鄉村曾經來過一個寫生的畫家,那個畫家就住在肖三孃的家裡。畫家喜歡上了村裡的一個小寡婦,小寡婦長得俏俊,畫家把她當成下凡的仙女。畫家不敢明目張膽地勾引她,只是把她畫在畫裡,他住的房間裡貼滿了小寡婦的畫像。肖三娘經常在深夜聽到畫家傷感的哭聲。某個深夜,肖三娘推開了畫家的房門,冷冷地對他說:“你真的喜歡她?”畫家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肖三孃的話特別邪惡:“我可以幫助你得到她,你如何報答我?”畫家說:“你需要我如何報答你?”肖三娘冷冷地說:“錢!”畫家和她達成了這個交易。肖三娘畫了個符咒,給了畫家:“你只要把這個東西燒成灰,讓她喝下去,她就永遠是你的人了,你趕也趕不走。”畫家趁小寡婦在田野裡勞作的時候,悄悄地把符咒的灰放進了小寡婦裝著涼茶的竹筒……那個晚上,月明星疏,村頭的老樟樹上傳出貓頭鷹的叫聲,肖三娘開啟了房門,站在家門口唸著咒語。躺在自家眠床上的小寡婦體內漸漸地燃起了一團火。那團火越燒越旺,小寡婦在眠床上不停翻滾,口裡發出痛苦的**。那團烈火燒得她昏糊,昏糊中,她眼前出現了畫家的臉,她伸手去抓畫家的臉,可怎麼也抓不著。畫家的臉漸漸遠去,小寡婦聽到畫家的召喚:“來吧,到我這裡來吧,到我這裡來——”小寡婦從眠床上爬起來,走出了家門。畫家的臉就像是一盞紅燈籠,引導著她走向肖三孃的家。小寡婦走進了肖三孃的家門,對站在門口的巫婆視而不見。肖三娘看著她進入了畫家的臥房後,就把家門關上了……小寡婦每天晚上都到肖三孃的家裡去過夜,神不知鬼不覺的,直到她懷上了畫家的孩子,她家裡人才知道姦情。小寡婦的公婆都是老實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找到了肖三娘,只要畫家答應娶小寡婦,就讓她跟畫家走,也算是對她有個交待。畫家答應了小寡婦公婆,卻在一個霧濛濛的清晨離開了野豬坳鄉村。小寡婦相信他會回來帶她走,可是等到孩子生下來,畫家也沒有回來。同樣一個霧濛濛的早上,有人在河邊的水草叢中發現了小寡婦的屍體……
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那可憐的小寡婦是親孃,我的親孃是肖三娘,儘管我不知道父親是誰,有沒有父親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像肖三娘那樣對我好。有時,我會相信傳聞中的某個細節,希望自己能夠有肖三孃的巫術,畫個符咒燒成灰給李文平吃了,讓他能夠勇敢地和我說話,這個念頭後來就煙消雲散,再也沒有出現在我腦海。
因為肖三娘施法術讓我考上大學的傳聞,村長李大忿忿不平,按他的想法,野豬坳鄉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應該是他兒子李文平。就在我離開野豬坳鄉村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李大帶了一夥村民舉著火把將我們家團團圍住。想起來十分好笑,村長李大竟然要我把大學錄取通知書讓給李文平,讓他代替我去上大學。那些村民也叫嚷著,逼我交出錄取通知書。不要說我不同意,就是打死肖三娘,她也不會同意。肖三娘赤手空拳地開啟了家門,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暴露在憤怒的村民眼下。肖三娘平靜地說:“李大,你們想怎麼樣?”李大蠻不講理地說:“把錄取通知書交出來,就萬事皆休,否則——”肖三娘冷冷地說:“否則怎麼樣?”李大瞪著眼睛說:“否則把你家房子點了!”肖三娘還是冷冷地說:“你敢!你以為還是以前,你們可以為所欲為?你點點試試!”
這時,我走出了家門,站在了肖三娘前面。
我也冷冷地說:“你們快回家去吧,你們家的雞都死光了,再不走,人也會死光的!”
我十分驚訝,這不是我要說的話,這是我體內的黃鼠狼說的話。
就在這時,有人跑來說:“不好了,不好了,村裡的雞全部死光了,剛才還好好的——”
人們大驚失色,他們清醒過來,肖三娘是個巫婆!村人潮水般紛紛退去。
肖三娘對我說:“孩子,你安心去上學吧,一切報應娘來承擔。”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事實上,這個晚上的事情已經給肖三娘埋下了禍根。
野豬坳破舊鄉村沉寂下來,猶如一個巨大的墳墓。
我是被上海的一所大學錄取的,填志願時,我徵求過肖三孃的意見。她說:“你喜歡去哪裡就去哪裡,娘管不了你未來的事情,娘只希望你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其實,我對上海那個地方的嚮往和早年的一個上海知青有關。那個上海知青叫王海榮,個子不高不矮,戴著眼鏡,一張紅撲撲的娃娃臉,活潑生動。他住在李文平家,卻喜歡往我家跑,其他知青都怕我母親,他不怕,總是好奇地問肖三娘關於巫術的秘密。肖三娘永遠不會告訴他,他還是不厭其煩地來到我家裡,肖三娘不理他,他就給我講上海的事情。什麼外灘,什麼外白渡橋,什麼南京路和小弄堂,最初都是從他口裡得知的。
王海榮給我講述上海時,眼中閃爍著迷人的色澤,從他的眼睛裡,可以感覺到他對上海的熱愛,也可以感受到柔情之水漫過我的心地。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如此耐心地和我說話。無論他說什麼,都能讓我心動。我經常會痴痴地望著他的眼睛,感覺他是肖三娘之外,我最親近的人。他和我說完話之後,我也不想讓他離開,他要一直和我說話,那應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要知道我的生活多麼的缺乏語言,肖三娘很少和我說話,村裡人也不和我說話,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啞巴。他離開後,我心裡就會產生一種沉重的失落感,盼望著他再次到來。是王海榮,讓我知道了語言的奇妙,知道了失去了語言的生活是多麼的枯燥無味,在那樣的歲月裡,我渴望他一直不停地和我說話,沒日沒夜地說,那樣,我幼小的心靈會開出花朵。
他還會在一些夕陽很美的黃昏把我帶到河邊,坐在草地上給我講故事,然後送我回家,還拉著我的小手。那時,我覺得自己是野豬坳鄉村最幸福的人,儘管看到我的村人都投來莫測的目光。也有些人,裝著好心的樣子勸他不要和我們來往,他總是一笑置之,依然到我們家裡來……好景不長,沒想到他會在那個夏天被雷劈死。他和村民們一起在田裡割稻子,天上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他飛快地跑到了一棵樹底下,村民們來不及和他說什麼,一道強烈的閃電落在了那棵樹上,他和樹一起燒成了焦炭……我永遠記著他說話時的樣子,記著他溫暖的手牽著我手的情景,他死後很久,我還會偷偷地哭泣,希望他能夠回來……他描繪的上海也成了我的嚮往之地。
到了上海,才發現我是個不祥之人……
蘇小傘的心莫名地疼痛。
像有一把刀子刺進了心臟。
這個神秘的寄信人是不是信中的主人公阿紅?如果信中的敘述是真實的,為什麼要把她的故事講給我聽?蘇小傘想。
阿紅也是個被遺棄的女孩子,可她堅決不相信自己是個孽種。
她也沒有懷疑肖三娘是自己的養母。
蘇小傘喃喃地說:“其實我們都是孽種。”
她不像阿紅那樣,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私生女後,那麼平靜地面對。
蘇小傘清晰地記得,養父養母為她的事情吵鬧的那個晚上,悄悄地流了一夜淚。養父蘇國慶離開家後的一個上午,她偷偷地跑出了家門,穿過狹小的弄堂,一直跑到大街上。一路上,蘇小傘逢人便問:“你知道我親生媽媽在哪裡?告訴我,她在哪裡?我要找到她。”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女孩兒的問題。有好心的阿姨對她說:“可憐的孩子,快回家去吧,你家裡人找不到你會著急的!”她說:“我不回家,我要找到親生媽媽——”楊雪莉發現蘇小傘不見了,果然急壞了,四處尋找,最後在蘇州河邊的臺階上找到了坐在那裡發呆的她。後來,她長大了,也沒有停止過尋找親生母親的念頭,要想從楊雪莉口中掏出親生母親的下落,那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會向楊雪莉開口,不想傷害養母慈愛的心。蘇小傘堅定地認為,親生母親還活著,也許就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裡,就是碰面也不認識。蘇小傘渴望找到她,不為別的,只是想看看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母親,想問問她,當初為什麼無情地把自己拋棄。
她曾經和陳懷遠說過這個事情。
陳懷遠答應過,和她一起去尋找,可是每當她下決心要尋找親生母親時,他就不辭而別了。因為沒有任何關於親生母親的蛛絲馬跡,她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今天,看完這封神秘來信,蘇小傘尋找親生母親的想法莫名其妙地強烈起來。
蘇小傘想到了養父蘇國慶。
找到蘇國慶並不用費太大的工夫。
蘇小傘知道他住在哪裡。楊雪莉死前帶她去看過蘇國慶。
因為蘇國慶的下身癱瘓了。他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人也和別人跑了,和雀斑女人生的兒子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早就搬出去住了,一年能回來看他一次,那是燒了高香。面對前來看望自己的楊雪莉和蘇小傘,蘇國慶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氣模樣。話不投機,沒有說幾句話,楊雪莉給他留下了兩百塊錢,就領著蘇小傘走了。蘇國慶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兩張百元大鈔,嘴巴里卻說:“我不要你們的施捨,老子過得好著呢!”蘇小傘說:“媽,他這樣子,你為什麼還給他錢!”楊雪莉嘆口氣說:“別聽他的話,他可憐著呢,心裡不曉得有多後悔,他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蘇小傘偶爾回過頭,發現坐在輪椅上的蘇國慶用手背抹眼睛,也許有沙子進入了他的眼睛。
蘇小傘沒有乘地鐵,也沒有擠公共汽車,而是叫了個計程車,來到了嘉田路。下了車,她拐進了一條小衚衕。小弄堂裡瀰漫著尿臊味,蘇小傘邊走邊捂著嘴巴。這是一片老街區,據說很快就要拆遷了。拐了個彎,她就看到了蘇國慶。他閉著眼睛,孤獨地坐在輪椅上曬太陽。
人都是孤獨的。
所以才需要群居。
才需要家庭。
才需要朋友,需要聚會。
才需要拉幫結派,需要一起到處嚷嚷。
才需要看不見摸不著的愛。
儘管如此,人還是孤獨的,孤獨的生或死。
蘇小傘靜靜地站在蘇國慶跟前,俯視著這個臉色蒼白瘦成皮包骨的老男人。他眼角粘著黃黃的眼屎,可見他的落寞和孤寂,和當初兇巴巴地打罵她的那個男人判若兩人。那時,蘇國慶對她恨之入骨,下班回家,看到她就橫眉怒目,從來沒有給過她好臉色。年幼的蘇小傘看到他就心生恐懼,躲都來不及。要是楊雪莉不在,蘇國慶就會罵罵咧咧地一把抓過她,用粗大的巴掌打她的小屁股,有時會用力地揪她的耳朵……無論他用哪種方式折磨蘇小傘,她都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還不敢大聲哭出來,因為那樣會激起蘇國慶更大的憤怒,也就會加重對她的折磨。楊雪莉在家的話,蘇國慶就不敢肆無忌憚地折磨她,可她看到他,就會往楊雪莉的屁股後面躲。楊雪莉溫存地說:“小傘別怕,他是你爸爸!”蘇小傘心想,他不是爸爸,爸爸不會這樣虐待她的。蘇小傘對男人的恐懼開始就是因為蘇國慶。蘇國慶在她眼裡,曾經就是惡魔的化身。所以,當蘇國慶離開家後,蘇小傘竟然心裡暗喜,可她還是躲著男人,只要有男人出現在家裡,蘇小傘就會莫名其妙地恐慌。
蘇小傘心酸。
蘇國慶睜開了眼,揉了揉渾黃的眼睛說:“你,你是小傘?”
蘇小傘點了點頭。
蘇國慶已經沒有力氣裝模作樣了,咂吧了一下嘴巴說:“你是來要撫養費的吧?”
蘇小傘嘆了口氣說:“你什麼時候給過撫養費?”
蘇國慶尷尬地笑笑:“對,對,你不是我女兒,我憑什麼要給你撫養費。況且,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也參加工作了吧?”
蘇小傘想起了養母死前的話,心裡平靜了許多:“無論如何,我還得叫你一聲爸,你心裡一定在想,我來找你幹什麼吧。”
蘇國慶點了點頭:“你不會像那白眼狼一樣,來打這老房子的主意吧,的確很快就要拆遷了,能夠拿到一筆拆遷費。”
蘇小傘知道白眼狼就是他和雀斑女人生的兒子。
她說:“我憑什麼要打你老房子的主意,我又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蘇國慶好奇地說:“那你來做什麼?請我吃飯?”
蘇小傘笑笑:“想得美。我只是想問問你,我的親生母親是誰?你只要告訴我她姓甚名誰就可以了。”
蘇國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睜大眼睛,努力地回憶著。
蘇小傘在等待,心裡充滿了某種渴望,而又忐忑不安。
過了好大一會,蘇國慶說:“我記不起來了,真的記不起來了,雪莉好像和我說過的……不對,她沒有說過你生母的名字,好像她也不曉得是誰。只是說,你被放在蘇州河邊,因為那天飄著毛毛雨,所以在你上面蓋著一把小雨傘。是的,是這樣的,因為那把小雨傘,你的名字就叫小傘,你的名字是雪莉取的。名字是好聽,可你的命賤哪!當時我還要把小雨傘扔掉,雪莉不讓,她說給你留著。雪莉死了,你該拿到小雨傘了吧?我知道的就這些,真的,我這一生說過不少假話,今天和你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
尋找生母的事情本來就渺茫。
蘇小傘還是十分失望。
她從包裡取出兩百元錢,放在了蘇國慶雞爪子般的手上:“我現在賺得也不多,一點意思吧。有什麼困難,你可以找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蘇國慶沒有說話。
他只是愣愣地看著蘇小傘,眼睛溼潤了。
蘇小傘轉身而去,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一聲伴著哭音的長長嘆息。
陽光如雨,紛紛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