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身邊丫鬟的興奮高興,方幼眠的反應實在過於平淡,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了,就好似並非是她的夫君歸房,而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外人。
若是細細檢視,在她的眼底有隱隱的不耐,只是因為長睫迅速掩下,被濃密遮蓋得嚴嚴實實。
不見厭煩,徒剩一派靜謐顯出來的招人疼的乖憐。
她放下手裡的筆墨,而後叫部分丫鬟繼續清點今日親長們上門所攜帶的禮,待會她再接著登箱造冊,隨後領著雯歌和兩個左右提燈的丫鬟出門去了。
喻凜在院門口發怔那一會,他身邊下屬千嶺注意到前方的光亮,低聲提醒久久未動的他,道,“大人,少夫人過來了。”
他抬眼看過去,在進內院的青石路上,方氏帶著三個丫鬟慢慢走過來。
她的衣裙樸素,還是今日那一身藕春綠色的衣裙,烏髮上的步搖簪子也沒有幾支,與喻凜今日在家中所見的光鮮亮麗,珠翠滿頭的女眷相比,簡直樸素得過分。
方氏的步履緩慢從容,裙裾隨著她的動作盪漾開小幅的弧度,她一如白日微微低著頭,走得十分認真,晚上的微風拂過,吹動她嫋娜細腰上懸掛的小香囊,絛帶也跟著往後浮動,在兩側擺放的花叢中,她的寂靜別有一番好顏色。
沒多久,人已經至喻凜的面前了。
“給夫君請安。”她盈盈福了一禮,站定在旁邊,再然後又靜了下來。
看樣子是來接他的,只是言簡意賅,沒有多說一句來接他的話,僅僅五個字。
這回雖然還是低聲,夜深人靜聽得更清,她的嗓音有些軟卻不怎麼綿了,清透似珠玉落盤的好聽。
喻凜身量高大,往下看去,正巧看到她露出來的一小截柔美白皙的後頸,再延伸往下,藏在繡柳枝葉的衣襟裡,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毫無波瀾別過眼,收回視線,淡淡嗯了一聲,隨後大踏步往裡走。
丫鬟們本想在前面左右照著路,以免主子們在青石路上崴腳失足。
可惜喻凜人高腿長,邁的步子大,加上本就走得快,很快就將方幼眠甩到了後面。
她即便是快步跟著,兩撥人的中間也隔了很大的距離。
相比較於玉棠閣的外面,裡面的佈局變動也不小,首先多了不少伺候的人,更加增添了不少物件,尤其是女兒家的用具,譬如貴妃軟榻,黃梨花木鑲嵌夜明珠做的妝奩臺,雕刻著吉祥富貴事事如意的樟木箱籠....
他蹙著眉往裡走,看到面目全非的內外室,“......”
即便氣味微弱,他依舊能夠聞到瀰漫著的淡梨甜香,分不清是方氏身上帶的,還是香薰爐中燃的。
倒也不是厭倦,他在關外數年,只聞風沙草木的苦味,再不濟就是血腥味,亦或是男人扎堆的味,今日被人簇擁問話,處處都是脂粉香味,混雜到一起,只叫人頭暈目眩,心中難受。
故而一聞到室內的味道,喻凜便下意識牴觸起來。
不單是方幼眠,就是丫鬟們也察覺到了男人周身散發的不悅。
紫檀圓桌上堆放著不少禮,丫鬟們原本在收拾,見到他進來,行禮請安沒有動作了,因為喻凜沒有說話。
“夫君可要沐浴了?”方幼眠從外室走進,到他面前問,“淨房備辦了熱水和衣物。”她因為快速跟上,微微喘著氣,語調還是平穩的。
“你打理的?”他忽而這樣問了一句。
方幼眠怔住,分不清喻凜是個什麼意思,到底是問,是她親手打理,還是她讓丫鬟收拾的?
轉念一想,不管什麼是前還是後,都是她做的分內事,由她吩咐下的令,故而她點了頭。
“日後不必沾手了,這些事情我的下屬會做。”
在方氏嫁進來之前,他的玉棠閣內院沒有伺候的丫鬟僕婦,這些人全都被遣散到了外院侍弄花草,伺候他的一直都是近衛隨從。
“是。”她又點頭。
喻凜大跨步進入內房,他的隨從跟了進去,另外的人守在門口。方幼眠想了想,沒有叫丫鬟跟上去,只叫人留神聽著,怕他又有什麼吩咐,而她樂得不伺候,折返繼續整理賬目。
喻凜喜得高官,那些個親眷送進來的禮多得叫人眼花繚亂,多是一些貴重的物品,今日上門的人看似多,實則還算是少的,喻家嫡系多,旁系的人更多,過些時日只怕更多了。
她必然要在今夜全都整理清楚,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崔氏就要打發人過來看了,要是出一點紕漏,又要被罵。
方幼眠剛剛接手喻家大小事宜的時候,還有些掌不住,她自幼便會撥算盤精打細算,理事管賬不在話下,可喻府家大業大,主要是人情複雜,她初來乍到,許多人都看不起她,不服她管家,為此,沒少受到奚落刁難。
方幼眠好性子,面對長輩們恭敬,平輩們和順,小輩們細心,縱然如此,也飽受閒話,還記得成親之後的第一場宴會,老太太過壽,滿瀛京的高門貴戶基本都來了,皇宮也派了人來,更別說寒門小戶,想要巴結喻家的人。
那送的禮啊,堆山碼海,方幼眠白日裡待客,晚間還要整理,就因為太多了,整理細緻又緩慢了一些,有個眼饞的丫鬟看著她年輕,居然動手偷了其中的一份禮。
這事當時被崔氏拿住,好一頓發落,而她也被罵得狗血噴頭,更別說還沒有找到小偷的那會子,家裡人是怎麼說她監守自盜的,小門戶出身眼皮子淺,看見一些好的就想據為己有。
思及此,方幼眠吃了一盞茶提神,打發瞌睡,對照丫鬟整理好的登記上冊。
喻凜從淨房出來之時,見到的便是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妻子埋頭伏案的模樣。
她握著筆墨無比專注,在燭火的照耀下,側臉瑩白如玉,甚至能看清楚臉側上的細小絨毛,好似枝頭的蜜果。
祖母說,她多大來著?似乎和喻初一樣的年歲。
喻初是個撒潑好動的性子,活像是小猴,凡她在的地方總鬧得很,嘰嘰喳喳,不單是她,就連她的那些手帕交,也很鬧騰。
方氏年歲不大,渾身上下帶著不同尋常的安靜和順。
自然,喻凜在瀛京也見過不少安靜的女子,可到底不似他的這位小妻子,她很坐得住,看著就不浮躁,她的安靜不止於外表。
喻凜兀自擦著溼發走近,差不離靠近了,距離相差沒有多少,鼻端聞到一股清冽幽冷,加之高大的身影被燭火給映照拉長,籠罩著她,方幼眠忽而反應過來,家裡還有一位正在沐浴淨身的夫君。
雯歌正要提醒,她已經抬頭轉身看過去,“......”
四目相對。
方幼眠即刻擱下筆,利落起身,“夫君洗好了?可有別的吩咐?”
即便是問過老太太身邊的寧媽媽有關於喻凜的一些洗好,她還是很拿不準他的性子,畢竟寧媽媽也沒有說些什麼,只見他寡言少語,外冷心善,沒什麼忌諱,讓她不必怕。
方幼眠卻清楚,這種人是最難伺候的,保不齊就得罪了。
她在方家本就難過不得眾人臉,即便有個老太太幫襯,老太太年歲已高了指不定有幾年撐著,重要的是,沒什麼事,老太太是不出門的,常年禮佛吃齋,不管內事。
若是再得罪喻凜,外面的人更會看碟子下菜。
她就算不想親近,到底要仔細伺候,不能叫他覺得怠慢,故而笑著問了一句,別惹他不快。
不過一晃眼而已,喻凜微愣。
母親說方氏小門戶出身,沒有長處,不過是樣貌生得好了一些,這話說得還是淺了。
她何止生得好,簡直極美,眼皮子底下的這張小臉少見的花容月貌,桃麵粉腮,肌膚白嫩,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剔透明亮宛若琉璃珠子,澄澈晶潤。
粉唇微微勾著笑意,眉眼很快便垂了下去,柔順極了。
“...沒什麼吩咐,你繼續做賬罷。”
喻凜錯過她的俏臉,看向一旁堆積的東西,還有她寫了大半的賬冊,隨後帶著人去了內室的偏寢。
方幼眠恭送他離開,好一會才坐下。
她提筆蘸墨,恍如無事接著忙碌,雯歌都急死了,“姑娘啊,您怎麼也不留下大人?”
方幼眠不說話,“......”
雯歌又道,“大人身邊的人帶著安寢之物,這一去肯定不回來了,姑娘您就不急嗎?”
“急什麼?”她反問。
“大人今日回閣,卻跟姑娘分房而睡,傳出去外面必然會小看姑娘的。”尤其是那些要登門入室的,還不一窩蜂湧上來把她家姑娘生吞活剝了。
“這件事情並非我能主導。”由著他去。
“可姑娘也該爭一爭啊...”
爭?
爭什麼?
喻凜在家裡的地位非同小可,誰敢做他的主意,這又不是尋常爭財奪寶的事。
“研墨。”她避開了話。
雯歌又是深深嘆一口氣,只盼著過會喻凜能夠過來。
可事與願違,方幼眠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大公子都沒有過來,只打發身邊的隨從來了一句,叫方幼眠兀自安睡,這就是要睡在偏寢的意思了。
方幼眠點頭,詢問了偏寢可有何處不妥當亦或是欠缺要添置的地方?
千嶺還以為她會滿臉失落,沒想到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反而貼心細緻詢問添置。
便回道,“夫人放心,並無缺漏。”
“勞煩走這一遭。”方幼眠頷首。
送走了喻凜的近衛,她安心梳洗躺下,沒有在意丫鬟們面面相覷的臉色,更沒有多想旁的,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