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鸞唇畔勾出一個略微自得的笑,手下的字更加風華肆意。
【郎君以為,何為孝?
孝者,長者與晚輩也,即上慈而下孝。孝之一字,既是品德,也是規矩,。
既是規矩,便是人人都該遵守,而非只針對、禁錮、約束郎君一人。】
寫到這裡,她驚覺自己又犯了談性上頭便誇誇其談的毛病,連忙收了後頭的長篇大論,話鋒一轉:
【郎君行軍打仗,每每要身穿鎧甲,鎧甲既是軍規,更是保護戰士的堅盾。
品德亦如是,規矩既約束郎君,也約束長輩。孝義的規矩之內,郎君的所作所為繼母便不能拿你如何。
今日再教郎君一典,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郎君大可面上恭謹,私下裡只需守好自己的利益,須知郎君風光,繼母自會狗急跳牆。
等她踏出慈孝規矩之外,郎君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翠翠在一旁看著她筆走龍蛇,等她將信寫完舉起晾乾時,忽然幽幽嘆道:“我算是明白了,夫人對君家人,可不就是如此嗎。”
夫人以前總是替君家上下收拾殘局,如今夫人收了手,整成日冷眼看著君家眾人自顧自做那蠢事,自己往坑裡鑽。
可不就是什麼也不必做,便立於不敗之地。
夫人教那個絡腮鬍子,可真是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
沈青鸞施施然一笑,“我最恨那些仗著身份地位欺壓弱者的老畜牲。”
翠翠捂唇一笑,將最後一張信紙覆蓋在桌面上。
於是沈青鸞也沒有低頭去看信紙上最後寫著的落款。
將信封好,沈青鸞才去了正廳。
彼時君鴻白已經在沈舒和煦的笑容下如坐針氈。
他面對沈青鸞一張利嘴已經是氣怒交加卻無可奈何。
而沈舒名義上是他的長輩,從孝義禮法上天然高他一頭。
更不用說沈舒本人言辭之鋒利,遠在沈青鸞之上。
只是片刻,君鴻白就已經羞憤欲絕,整個人恨不能從地縫裡鑽進去立刻消失。
沈青鸞出現直如讓他看到救星,君鴻白急不可耐地迎上來,握住她的手臂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夫人。”
沈青鸞這會也是心情大好,難得地沒有刺他,只掙開他的手笑問:“父親在說什麼呢?”
沈舒神態悠然,語氣和緩道:“說女婿納妾一事呢。”
君鴻白頭皮又是一緊,立即偏頭,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沈青鸞。
沈青鸞視而不見,淡然坐到沈舒身邊,一本正經道:
“是有這麼回事,杜綿綿是大爺先夫人的妹妹,劉月娘是大爺先夫人的丫鬟,都與大爺關係匪淺,接到府中也是美事一樁。”
君鴻白直被臊得無地自容。
沈青鸞這話,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他不知廉恥,私下勾搭妻子的妹妹和奴婢。
偏偏他還毫無反駁的餘地。
直到這會他才明白,他在沈青鸞面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支往外射出去的利劍,雖然當時沒什麼後果。
可就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候,那枝箭會跨越時空,正中他的胸膛,讓他為說出的每一句蠢話付出擲地有聲的代價!
果然,沈舒輕笑兩聲,冷淡的的嗓音裡帶著森然的寒意:“君家的確好家教。”
他並未過多敲打,卻讓君鴻白莫名生出一股直墮崖底底恐慌和絕望。
以沈家在朝中的地位,振臂一呼,奏他家宅不安的御史不會少於一個手掌之數。
他究竟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敢如此欺負沈家的女兒!
君鴻白伸出袖子擦掉額頭上的一層細汗,起身朝沈舒再次深揖到底:
“岳父明鑑,這次納妾只是權宜之計,實在是我那妻妹為了兩個孩子耽誤了芳華,以致如今蹉跎在家中。
若是再不找個歸宿便只能客居家廟孤獨終老,我只是不忍一個女子如此平白蹉跎一生。”
沈青鸞攬袖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他的心虛和侷促。
前世,杜綿綿入門的時候,沈舒氣得當場吐血三升,本就虛弱的身子自此更是元氣大傷。
君鴻白笑著納美,她卻滿心掛記著重病的家中的父親,恨不能將那等子糟心全數拋下。
然,她是君家主母,必須高坐堂上,強忍著錐心之痛,忍受著杜綿綿在她面前趾高氣昂地炫耀著君鴻白對她的疼寵。
疼,疼!
沈青鸞自虐般地回憶著那一幕,回憶著杜綿綿鮮豔得幾要滴血的蔻甲。
越是痛苦的回憶,越能讓她從此刻君鴻白屈辱的神情中感受到暢快。
太好了,今生手足無措,彷徨無依的那個終於不再是她了。
沈青鸞死死掐著掌心,將眼眶中的熱意逼下,含笑輕聲附和君鴻白的話:“大爺憐香惜玉,與杜家之間算得上一段佳話。”
君鴻白死死咬著唇,才忍著那絲羞恥沒有盾地而走。
這會他心中將杜家恨了個仰倒,若非杜夫人苦苦相逼,他何必今日受這等屈辱。
沈舒好一番敲打,料想君鴻白能安分一段時日,這才大發慈悲放了他回君家。
夫妻兩個並肩出了沈府,君鴻白狼狽地爬上馬車,等馬車離了沈府所在的街道,君鴻白竟長長噓了一口氣。
待看到沈青鸞平靜無波的神情,君鴻白頓覺一陣極致的、滅頂的羞辱湧上心頭。
沈青鸞不閃不避地對上他幾欲噴火的視線,挺直腰背閒散地靠在馬車壁上,坦然道:“大爺猜的沒錯,父親方才的確是故意給你難堪。”
君鴻白被她這坦然的姿態激得更加羞憤氣怒,啞聲道:“沈青鸞,你還記得你是我的妻子嗎?”
沈青鸞嘴唇勾出一抹優雅的笑,“那大爺又是否記得,我沈青鸞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君家可以輕慢無視的擺設呢?”
君鴻白被反問得語塞,放在雙膝之上的手不自覺握緊。
沈青鸞將視線移到馬車之外,聲音堅定宛若泉激玉石: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與大爺成婚三年,大爺不曾敬我愛我,兩個孩子言傳身教也防我如虎。如今大爺將杜綿綿塞進來,絲毫也未問過我的意見,甚至還將我矇在鼓裡。
若非為了讓我操持,只怕我會是最後一個知情的。大爺說我是主母妻子,卻夥同老夫人逼我納妾,這無異於當眾扇我的臉!大爺可想過我會有多難堪、多難受。”
君鴻白啞口無言,心口怒氣越發翻滾,撞得他手臂都在發抖。
沈青鸞連一個眼色都不曾給他,手指意味不明地敲擊著窗沿。
“大爺或許以為沈家清貧,便不敢在鎮遠侯府面前直起腰桿。但我沈家雖不富裕,卻以耕讀傳家,每個沈家人開蒙第一課便是學會挺直腰桿做人。
父親教我史書經文,教我聖人處事之道,我也從未因家世而自覺低人一頭,相反,鎮遠侯府家教比起我沈家,多有不及。所以大爺大可不必覺得我因窮而卑賤,更不必覺得我沈家在鎮遠侯府面前就該捧著敬著。
且我早就說過,沈家家教,取忠、取直。大爺如此羞辱我,難道就沒有想過沈家會如何回敬嗎?”
前世她在君家人面前作低伏小,也非是為著心虛自輕之故,而是她習慣忠厚待人。
只這份忠厚和善,終究是被辜負了。
君鴻白被她直白又犀利的話捅得鮮血淋漓,艱難道:“你口口聲聲沈家沈家,如今你已經嫁給我,就該以君家的利益為先。”
沈青鸞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語帶譏嘲:
“若是倩姐兒日後嫁了人,大爺也會如此豁達地對待女婿嗎。若是如此,大爺現在就可教導倩姐兒,何為忍氣吞聲,何為引頸受辱。”
談話間,馬車已經停在鎮遠侯府,沈青鸞懶怠與他多說,徑自跳下馬車,揚長而去。
徒留君鴻白在馬車內雙拳握得咯咯作響,滿臉恥辱之色,恥辱之下,還伴有著假面被徹底撕下卻無力反駁惱怒憎恨。
可羞憤之餘,他的眼神卻不自覺地凝聚在沈青鸞肆意灑脫的背影之上,大腦不斷閃現她堅定而坦蕩的神色。
在他印象中,沈青鸞一直溫柔、靜默、端方、安靜,就像是供在祠堂裡高高在上護著眾人的一尊畫像。
而他也只將她當成安置在這座宅院之中、毫無存在感的擺件。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如此炙熱鮮活,她給他堅決激烈的恨,讓他見識了什麼叫世家貴女的傲氣和傲骨。
君鴻白的確恨她不講情面,可這恨之中,竟也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欣賞,還有自心底深處蔓延而出,緩緩纏繞上心房的幾絲愧疚。
沈青鸞回了屋子將窗戶全都開啟,好生吹一吹縈繞在鼻尖令人生悶的濁氣。
又開啟那封字跡粗糙的信,提筆在信上圈了幾個字。
以筆桿撓頭片刻,索性又寫了幾句批語:
【君之書法略有長進,然筆畫參差,未見規矩。結體顛倒,無端正之勢。
然氣勢瀟灑,亦可見才力,若得精心用功,自可大有長進。
宜勤求古人法度,以意連筆,意在筆前。用筆當順勢舒展,結體方得端正。若能持之以恆,必見功力日進,自可揮灑自如,飛龍在天。】
揮灑間,她想起男子粗獷卻倔強著嘴硬的模樣,笑著又補了一句:
【此番點評,直言不諱,望君將點撥看在眼裡,勿以為責難。】
信件送到君呈鬆手上,他迫不及待拆開,率先嘀咕了一句:“一個大男人用這麼香噴噴的信紙,娘們唧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