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讓人落淚

203章 衝突

暮春的午後,松江谷陽園的戲臺上,正準備上演湯顯祖的《紫釵記》。

從蘇州請昆班的,正是本地名紳董其昌的兒媳,尹氏。

尹氏今春四處蹭“捐”,將城中名流捐出的丹青、書法、繡品、古瓷等物進行義賣,得銀數千兩。

這位貴婦簪花著錦、前呼後擁地端起排場,以“積善社”社首的名頭,往松江各處孤幼院、澤漏院、濟民藥局等送了幾兩到十幾兩不等的“善款”。

但她仍覺得風頭未出夠,便又從善款中拿出百兩銀子,將南直隸一帶有名的昆班請到松江,為參加義賣的紳士名流們唱幾日。

顧壽潛此前捐出了繆阿太的《明荷海戰圖》繡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午後,顧壽淺剛踏入谷陽園,那打扮得錦雞似的、與董祖常一道迎客的尹氏,便笑吟吟走上前,故作親熱地問道:“咦,顧公子,阿孟怎地沒來?”

“她陪韓二奶奶踏青去了。”顧壽潛帶著澹澹的寒暄之色道。

“踏青?石榴花都快開了,還踏青?去的何處呀,佘山麼?”

尹氏連珠炮似的一串追問,只換來顧壽潛一個模稜兩可的“嗯”。

尹氏抿嘴:“阿孟是個大忙人,平日,忙外倒比忙裡還多些,難得有空去行山賞春,也好。可惜今日這於家班的好戲,她要錯過了,顧公子你瞧,我們特意留了前頭的座兒。”

顧壽潛面色更冷了三分,草草地拱手還禮,便往戲臺前的座位走去。

董祖常沉聲埋怨妻子:“你又不是不曉得顧少奶奶去了崇明,做甚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好歹拿出大作給你抬過場子了不是?”

尹氏不以為然道:“我哪是笑話他?我是在打抱不平好不好?這顧家嫡孫,神仙似的一個俊秀公子,松江城多少世家想將女兒嫁他的,只那韓大小姐不知懷璧自珍。顧公子風華正茂一個人兒,竟至煢煢孑立。你以他師兄自居,那我豈不是算他大嫂?是以,我偏要點醒他,再不濟,快些納個妾,一來照顧他,二來也好治治那大小姐的跋扈氣。”

董祖常聞言,暗自譏誚。自己這位娘子,分明是記恨韓希孟對積善社不理不睬,逮著機會便在韓小姐背後扎針。

董祖常回頭往戲臺方向觀望,看到坐在顧壽潛身後的一桌男子,辨認幾番,不由好奇地問尹氏:“那幾個穿藍綠綾錦的,府上何處?”

尹氏道:“登來的棉商,那日路過書院,買了好幾幅畫。”

董祖常納悶:“山東人來松江販棉花?”

尹氏嗤道:“山東棉花價低,近年蘇松的布坊常有收山東棉花的。”

“哦,如此,”董祖常眉頭微皺,“難怪瞧著舉止粗鄙。”

尹氏不悅道:“今日是唱堂會,又不是辦文會,別個出了大錢給積善社的,怎麼,顧公子來得,他們便來不得?”

董祖常笑笑:“行,娘子高興就好。”

不多時,賓客盡至,一聲鑼響,《紫釵記》開場。

“謝皇恩燈華月華,謝天恩春華歲華。遍寫著國泰民安天下。相邀去唱聲譁。”

“園林好”的曲調響起,正是男主李益佳節賞燈的那幕,一時之間,戲臺上蓮燈閃耀,金龍游動,熱鬧非常。

崑曲誕生於崑山,風行於江南六府,松江名士喜愛者眾。顧壽潛自小耳濡目染,本也是個崑曲戲痴,此刻見這姑蘇來的於家班腔圓韻美,倒也暫時忘卻煩惱,全神貫注地品起戲來。

不想才舒心了須臾,卻聽身後那幾個頭無方巾、富商模樣的男子,大聲議論。

一個啐道:“意,這舞的甚麼鳥燈破龍,一節節斷開,倒如油條般,樂死個人。”

又一個道:“哎,這會出來的這小媳婦不錯,水靈靈的模樣,愛死個人。”

幾人一面談笑,一面肆無忌憚地喀拉拉咬著山核桃,又將碎殼往地上亂摜,甚至有扔到了顧壽潛的鞋面上。

顧壽潛側身看了他們幾回,見他們毫無收斂,只得趁著戲中唸白的段落,衝富商拱拱手道:“幾位仁兄,可否小聲些。再者,乾果皮子,有勞吐在這個裡頭。”

言罷,將自己面前的小瓷罐,擺到富商們的桌上。

三個男子皆是把臉一沉,其中尤以年紀看來最長、眼袋鼓腫的一人,兇相最烈。

“小公子若嫌棄咱大老粗,儘可換個地頭去坐。”腫眼泡森然道。

今日的場子,來的賓客都有固定座位,場中哪裡還有空桌。

顧壽潛只得無奈輕嘆,回頭繼續看戲。

身後幾個富商安生了沒多久,待演到李益與霍小玉在霸橋山盟海誓、折柳而別時,那腫眼泡粗嘎的嗓音又響起來。

“沒勁沒勁,這伊伊呀呀的,知不道唱個啥,還不如俺老家唱武老二的得勁。”

“唱武老二的”,就是山東快板兒,恰也是萬曆年間出來的曲藝,因藝人講的多為水滸傳中武松的故事,什麼打老虎、殺金蓮之類,故而被稱為“唱武老二的”,或者“唱大個子的”。

腫眼泡身邊的一個蛤蟆嘴男子嘻嘻笑道:“大哥,明天俺帶你去個茶樓,聽說書,雖然不打快板兒,但故事可有意思。說得是土匪搶了松江一個大小姐的。”

“哦?”腫眼泡登時來了精神,“咋搶的,弄到手了沒?”

“都是土匪了,還能得不了手?聽說那女子家,也是和俺們一樣,做棉布生意的,祖上還是,還是個宰相爺,叫啥琦。”

“叫韓琦,”蛤蟆嘴的同伴接過茬,對腫眼泡道,“大哥,說那韓家小閨女,出門去耍,叫水匪給劫回寨子裡頭了,入了洞房,三天後,朝廷來了群錦衣衛,殺掉匪首,救出了韓小姐。結果你猜怎麼著,這韓小姐吶,其實是被她定親的婆家一個大伯母給算計的。不說哩不說哩,大哥自己去聽。”

腫眼泡咂咂嘴裡的碎核桃肉,滿臉猥瑣道:“三天後才救出來,只怕肚子裡已有個小土匪。那這韓小姐,後來成親了沒?”

“啪!”

只聽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之音,令臺上霍小玉的低吟慢唱戛然而止。

顧壽潛站起來,踢開凳子,揮手對著腫眼泡就是一拳。

……

“旅仙,為兄陪你去醫館,請郎中敷些藥膏。”

董祖常攆著顧壽潛的腳步,急促的口吻中滿帶歉意。

方才,臺上的《紫釵記》正演到纏綿悱惻處,顧壽潛同幾個富商卻突然打了起來。

場面登時混亂,董祖常忙喝令家丁上前分開他們,顧壽潛的額頭已掛了彩,身上的褙子亦被扯破。

董祖常出言打問,山東富商卻氣哼哼地揚長而去。

顧壽潛也在賓客們驚訝探尋的目光中,整衣離席。

尹氏面帶慍意地讓班子繼續唱,董祖常則追了出來。

顧壽潛轉身拱手:“今日攪擾了董兄和二奶奶的貴客,實是情勢所激,來日小弟必登門告罪。”

董祖常拉住他:“旅仙,你不去醫館也行,我命家僕送你回府。”

“怎麼?董兄擔心那幾個鼠輩還能半路劫道不成?松江不是他們老家的水泊梁山,我顧壽潛也不是你們眼裡沒用的紈絝。”

董祖常聽到最後半句,微微一怔,旋即品出,眼前這位父親愛徒的身上,暴怒之外,更有鬱郁之氣。

他遂由著顧壽潛走遠些,才使個眼色,讓家僕跟過去。

不多時,那家僕便掛著苦瓜臉又出現在主人面前。

“二少爺,顧公子將小的罵回來了。”

此際剛交了申時,府城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分明是暖風燻人、眾生喜樂的和美景象,顧壽潛卻覺得,那些面孔上的笑容,都是對自己的譏諷。

他心煩意亂,抬袖擦擦額頭血跡,乾脆離了大街,往月河邊的僻靜處走去。

“公子,公子可要搖個船散散心?船上還有新茶”

粼粼波光中,一條整潔的小仙舟自河心緩緩駛來,船老大殷勤地攬客。

顧壽潛抬眼望一望藍天白雲,點頭道:“搖去佘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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