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元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等來孔雀,因為他要不了多久,便會離開這座海島,去找小蝶兒跟孔雀。
孔雀帶來了太平島的訊息,讓李修元放下心來,暫時不用為小蝶兒、烏鴉和花椒擔心。
直到過了一夜,孔雀才想起自己的事情,於是又纏上了李修元。
望著山上的宮殿,孔雀說道:“先生,小蝶兒姐姐說你無所不能,我感覺到用不了多久,就要化形了,我還沒準備好呢。”
李修元若有所思,看著她笑了起來。
伸手摸著孔雀的腦袋,笑道:“只是渡劫而已,不要怕,不是有老龜和小蝶兒在嗎?要不了多久,我也會去找你們。”
想了想,李修元取了二張神符疊好,塞給孔雀。
一邊安慰道:“這玩意你回頭渡劫的時候用,回去問問小蝶兒,她知道怎麼用。”
孔雀一聽笑得眯起了眼睛:“嗯,我聽小蝶兒說過,謝謝先生。”
正在這時,坐在一旁的老婆婆突然說了一句:“等一等,把你寫的那平安符拿一張出來,讓婆婆看看。”
李修元先是一愣,然後下意識地取了一張平安符遞給老婆婆。
老婆婆拿起來看了看,像是寶貝一樣疊了起來,捏在手心裡,另一隻手摸著孔雀的小腦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跟她溫柔地說道:“小姑娘做孔雀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等你化形之後,才會明白做人,有多難......”
說完就像慈祥的老奶奶一樣,輕輕地抱著孔雀,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李修元聞言默然無語,孔雀卻在老婆婆抱著她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腦海裡多了一樣寶貝。
卻是老婆婆將李修元給她的平安符,悄悄放進了孔雀的神海之中。
並在她耳邊悄悄地吩咐了起來,直到孔雀聽明白了,才靜靜地說道:“記住,修行路上多磨難,不要怕......”
孔雀輕輕地點了點腦袋:“孔雀不怕。”
李修元想著化了形的雲青嬌,那個跟自己有緣無份的女子,初遇之時跟眼下的孔雀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甚至為她讀了幾天的佛經,也不知道她的未來會不會也像赫連明月一樣?
想想也好,就算她成不了佛,也能成女皇的傳人,這一世應該用不著發愁了。
想到這裡,李修元又取了一卷佛經遞給孔雀,喃喃自語道:“我也不知道能在這一方世界待上多久,這是我抄寫的佛經。”
孔雀一聽,趕緊收了起來:“孔雀現在每天都要跟烏鴉一起,跟著學佛經哦,先生請放生。”
李修元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交代道:“佛經並不是什麼利器,只是能讓你在修行的路上可以安靜下來,可以遠離惡魔......”
孔雀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明白。
李修元交代完事情,問了一句:“你打算何時回太平島?”
孔雀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道:“翩翩姐姐給她姑姑帶了禮物,我一會去山上送給她,就要回去了。”
李修元點了點頭,望著山上的宮殿說:“回去告訴小蝶兒,我要不了多久,也會跟前輩一起去太平島了,叫他們不要牽掛。”
老婆婆嘴角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
或許在她看來,這世間也沒什麼事情,值得她去交代。
就在高高在上的天道,不會去關注如螞蟻一樣的蒼生一樣,只是老婆婆眼下在仙靈島上,在人間。
只要孔雀明白化形之後為人的意義,便是吃一些苦,在老婆婆的眼裡也是修行路上必經的磨難。
於是,她沉默了。
李修元兩手空空,看著孔雀苦笑道:“回去告訴小蝶兒,我眼下只是一個窮鬼,啥也沒有,沒東西讓你捎回去。”
孔雀展翅欲飛,眯著眼睛笑道:“花椒姐姐他們說了,讓先生保重身體,我們等著你和前輩一起回來。”
老婆婆揮揮手,孔雀呼啦一聲飛上半空,在兩人頭頂繞了兩圈,然後往山上的宮殿緩緩而去。
孔雀離開,老樹下恢復了寧靜,只有遠處海浪輕輕地拍打在沙灘上,傳來細碎的聲音。
有風自南方來,卻吹不散李修元心頭的一抹淡淡的想念。
一轉眼,跟小蝶兒三人便分開了整整一個冬天,想著要不了幾天就能離開這座海島,想著或許要不了我多久便要離開這一方世界。
低頭想想,這一方世界還真的沒有留下什麼遺憾。
畢竟,雲起寺他已經交給了公羊博,交給了清風,交給了老和尚。
如此,就算是揮揮衣袖,他也不會在這裡留下一片雲彩,這一方世界,沒有什麼念頭讓他去唸、斷念。
......
張三這幾天不用幹活,腿腳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便帶著幾個石匠去海邊釣魚。
說是在離開之前,享受一下海島上的生活。
一群工匠也知道,這一次離開,以後打死他們,給再多的工錢,也不會再來東海了。
默默地注視著在海灘上放飛自己的一群人,李修元有些茫然。
昨天還在生死之間掙扎,到了這一刻卻盼著一場靈雨,盼著離開,他相信張三甚至連工錢都不指望山上的女人給他。
只要一場靈雨落下,只要能安全地離開東海。
這是石匠張三的心願,卻不是李修元的心願。
因為,他想看看公羊博要不要回到這島上去唸,斷念。
他要看看赫連明月在時隔多年以後,要不要回到東海,跟曾經的男人,跟曾經的仇人,要一個因果?
想到這裡,他不禁感慨萬千,一時間默然無語。
老婆婆看著他不解地問道:“眾生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你又不是魚兒,怎麼知道他們是悲傷,還是歡喜?”
老婆婆從李修元的表情中,看到了在海邊追逐的一群開心的石匠,心想世人有時候真的很簡單。
只好給他們一個回家的念想,便能忘記昨天的傷痛。
聽了老婆婆的話,李修元想了想回道:“我可能不太瞭解張三他們的心事,但是我知道孔雀,只要能讓她化形,至少在以後很多年裡,她是開心的。”
“孔雀化形,估計比小蝶兒還要小一些,在她這個年齡,只要心裡快樂,便無懼世間的風雨。”
李修元嘆了一口氣:“活著,難道不是為了讓自己快樂一些?”
其實他想說的是,我又不是菩薩,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別人的故事裡,流下自己的眼淚。
我可以渡人,也可以假裝看不見,因為我不是地藏。
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間,一切,要看當下的心情。
老婆婆看著他笑了笑:“你如果是菩薩,還會說出這樣的話嗎?難道在你的眼裡,菩薩真的每天都很愉快?”
李修元淡淡一笑,說道:“人間的信仰不允許我去懷疑,但是我相信菩薩若在我面前,他有時候也要看心情。”
老婆婆說道:“世人心裡虔誠,世人也有自己不同的信仰。難不成,你能憑一己之力改變他們千百年來的信仰?”
李修元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說道:“但我眼裡的菩薩跟頭上的老天一樣,明明看見了世人的痛苦,卻假裝看不見。”
“世人一次次去廟裡燒香磕頭求菩薩、求諸佛保佑,可是菩薩和諸佛何時保佑過他們,就算偶爾動了惻隱之心,又保佑過幾回?”
這一回,李修元說出了在世人看來大不敬的話,也是世人憋在心裡,想說又不敢說的話。
生怕被走在路上,前來保佑自己,賜福自己的諸佛和諸菩薩聽見。
一怒之下棄自己而去,如此一來,他之前拜了九十九回,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頭,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萬一,就在自己對著老天罵孃的時候。
萬一,就在自己努力了九十九次,在第一百次決定放棄自己的時候。
諸佛、諸菩薩動了惻隱之心,決定賜福給自己了呢?那自己豈不是要哭死在路邊?
而李修元跟眾生的心思皆不相同,因為老道士一再告誡他:“求人不如求己。”
於是在他心裡,他自己就是佛,也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而看在老婆婆的眼裡,臉上的蒙著一方黑布的少年,身體一半黑霧籠罩,如暗夜中的惡魔。
另一半身體,卻又金光閃閃,如佛堂裡的菩薩。
黑霧與金光,如同黑夜與光明,就像天地陰陽一樣,這一刻在少年的身上為老人展現出來。
往左一步是魔,往右一步是佛。
是佛是魔,全在我一念之間,於天地無關,也與世人無關。
老婆婆見此殊勝之境,嘴裡忍不住輕聲呢喃道:“如幻如陽焰,如夢如水月。如響如空花,如像如光影......”
這個時候,她沒有去打擾面前的李修元,即便是佛魔爭鬥,天人交戰也好;還是李修元自己悟道也罷。
在她的眼裡,煩勞便是菩提。
而眼前的少年,顯然難得煩惱一回......打從上了這海島,她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妙相。
畢竟如李修元這樣的修士,能毫無顧忌,將自己天人交戰一幕流露出來,真的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世間惡魔萬萬千,卻入不了老婆婆的眼,因為她眼中無魔。
世間修士,諸天神佛萬萬千,也沒有幾個能讓老婆婆如此上心,因為她早就與天共齊。
唯有眼前這個心裡明明裝著慈悲,卻又身懷世人一道嗔意的少年。
一個行走在神佛與惡魔之間的少年,讓她心裡歡喜不已。
想著已經離開的孔雀,望著山上已經竣工的宮殿,喃喃說道:“若不是你站在深淵,身陷黑暗,又如何能看到那一抹光明?”
就在老婆婆想著要不要出手的時候,那一道籠罩在李修元身上的濃濃黑霧漸漸消退。
一抹淡淡的佛光,在他身邊蔓延開來。
心裡往左邊廝殺了一會,又往右邊前往了幾步的少年,喃喃地念誦了起來:
以微妙慧而度脫之。
於諸有情心無掛礙。
成就最上無生法忍。
......
老婆婆聞言心裡大悅,淡淡一笑,問道:“那究竟是什麼道理?”
李修元當下想的卻是當年三藏跟著饑民出長安,想著三藏一路遇到大唐那些善良的將軍,為他放行的往事。
想著自己帶著小和尚,跟三藏差一些就渴死在八百里沙漠裡的光影,想到在沙漠神泉裡看到的那些魚兒......
輕聲回道:“這是三藏一生取經譯經的艱辛喜樂,這是晚輩一次次苦過之後,還得繼續前行的道理......”
老婆婆聽懂了這些話,溫柔地回了一句:“那麼,究竟是你苦?還是眾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