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元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電光石火之間，回到年少的那一天。
當初的自己究竟為何要跟著先生修行？自己的初心到底是什麼？
天上的人在天上飛。
他的心卻陷在了記憶的長河之中，便是遊蕩諸天的遊子能再回從前。
當年的爹孃，當年的先生，當年那個跟自己在雪地裡打了一架的紅衣少女，卻再也回不去了。
趺坐在蒲團上，李修元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一陣山風吹進佛殿，再次吹拂了頭頂的經幡，鈴兒叮噹響起時。
李修元才呢喃道：“說來倒是要讓菩薩笑話了，我當初跟著先生修行的初衷，只是因為不被一個女孩欺負。”
他甚至想起那日，將軍府的侍女跑到學堂的教室外面，告訴他將軍府的小姐姐要收拾自己的那番玩笑話。
現在看來那只是上官無雙的無心之語。
只是那時的當下，他卻認真了。
生怕打不過將軍府的小姐姐，在風雲城裡被人笑話……
而這轉眼間，當年的青梅已經嫁為他人婦，而自己依舊是一個遊子，在時間的長河裡遊蕩。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搖搖頭：“菩薩，一切都回不去了。”
是非恩怨盡成空，他依舊還是當年那個少年。
而當年的女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守在將軍府外，只是想跟自己打一架的小女孩了。
不等地藏說話，李修元自嘲道：“世人有言說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老時，而那時的我們，正是年少啊……”
地藏看著沉溺於舊日時光的李修元，恍然有一種錯覺，回到了自己當年的那一瞬間。
過了良久，看著紅著雙眼的李修元，地藏也自嘲地笑了起來。
平靜地說道：“你不錯，至少當年的初心是為了自己心愛之人，即便歲月流逝，你們最終沒能走到一起。”
“你不妨想想，莫說你年少時的青梅竹馬，便是你眼下身邊的朋友，又有誰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跟你走到最後？”
“好好想想，當你有一天站在星辰大海之上的時候，當你手裡捏著魚竿的時候，身邊又會有誰？”
地藏苦笑道：“我不能用世間法開解你，只能借用佛法中的一句：法尚應舍，何況非法，你能明白嗎？”
聽到這裡，李修元的禪心驟亂，雙眉微皺。
如同自己便是那佛臺上的諸佛，已經渡過了眼前的渡口，頭上卻依舊頂著那艘捨不得扔下的小船。
嘴角動了動，怔怔地說道：“道理我懂，只是有些時候卻也身不由己。”
地藏雖然不能完全明白李修元的心思，卻也想到了某些可能。
想了想，搖頭說道：“若你能事事如法，那你也不用在時間的長河裡尋找你要的真理了，你真是一個痴人啊？”
李修元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堅毅地說道：“我還未聞道，便是一個道理反覆折磨幾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地藏點頭說道：“這些道理你明明都懂，卻非要再把我扯進來，讓我再去咀嚼你過往的苦澀。”
李修元呵呵一笑道：“我在山下皇城裡釀了一些酒，要不你過來品品？我送你幾甕。”
地藏看著他的目光漸漸溫暖，如同雪山上那一輪夏日的太陽。
讓他想起了李修元於深淵修佛的那些日子，若無李修元身化地藏，他也沒有機會踏出深淵去諸天行走了一圈。
想到這裡，地藏沉聲說道：“你有沒有想到，倘若下一回，你要一個人去闖蕩，會不會太寂寞了一些？！”
對於李修元在大周釀的酒，便是地藏也十分喜歡，只是他也不能太過貪心。
所以，他並沒有回答李修元的話。
而是替他設想下一個要去的地方，下一回要遇到誰？
李修元被菩薩一問，卻想到了即將離開自己的淑子和小虎，以及有可能離開自己的小黑，以及那兩個女孩。
仔細想想，便是當年孤身一人去了玄武大陸，好像也沒有那麼寂寞。
若是下一回，自己真的要一個人面對種種，而又不能改變眼前的種種，怕是真的會有一種孤獨的恐懼。
嘆了一口氣，李修元幽幽地說道：“菩薩你莫要嚇我，大不了我再請你吃一頓人間的美味。”
“你應該明白，你的未來卻不是由我來決定的。”
地藏看著他神情嚴肅地說道：“你是修佛之人，當明白世間因果，一個人的修行雖然清苦無趣，卻能讓你了許多因果，不用為他人奔波、操勞。”
李修元聞言微微皺眉，過了許久，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因果之道老道士一再告誡他，此番大周之行他雖然沒有沾上什麼因果。
但是小黑卻因為離開了自己，於不知不覺中，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沾上了這方世界的一些因果。
到頭來，還是影響到了自己。
譬如雪山上的老道士和高月兒，甚至是去了定州為大周征戰的青玉。
想到這裡，忍不住說道：“本是小黑的因，最後的果依舊要落在我的頭上，如此來說他們的因果最後也成了我的因果。”
“我雖然一再告誡自己莫要在大周沾上因果，卻因為弟弟離開的自己，他沾上了因果，便是等同於我也沾上了他的因果。”
“菩薩放心，在離開大周之前我會理清理這些因果，然後結了這些因果。”
李修元看著他認真地說道：“不管是風動還是幡動，最後我還得親自出手，抹平一些人的心動。”
地藏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既然你想明白了，這方世界佛與道的因果，便不再是你的因果。”
李修元卻不以為然，而是忍不住問道：“如若有一天，我要面對這方世界佛與道的因果呢？”
地藏聞言大驚，皺眉沉思良久之後，面露疲色地說道：“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就要做好身化涅槃的準備。”
“我會在大周燃起涅槃之火嗎？”
李修元不可思議地說道：“我才堪堪將無相金身修行到第九重而已……”
他自是明白，若是在大周燃起涅槃之火，那便意味著他將踏入佛門的涅槃之境。
而他所渡的化凡之劫還有一些沒有完成。
難不成，他要將最後的劫，帶著去未來的大唐去渡不成？
佛殿裡一時寂靜無聲。
便是身經諸多劫難的李修元，也感受到了自修行佛法以來，最強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過當日在妖域的死亡廢墟，被蛟龍一口吞下的那一回。
想了想，李修元問道：“菩薩，燃燒涅槃之火，會不會有危險？”
他記起了當年沐沐在未知之地為了救他，強行燃起涅槃之火後，花了無數年才完成自己一次鳳凰涅槃的事情。
地藏顯然沒想到李修元會如昆害怕這事，臉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說道：“你破境渡劫的時候會不會有危險？你無相金身破境的時候有沒有危險？這事人來問我，我去問誰？”
看著李修元顯得有些憔悴的神情，地藏揮手說道：“你還有未問完的問題嗎？如果事了，便下山去吧，這裡不是你的道場。”
李修元一聽笑了笑，說道：“菩薩，想不到這方世界，也會變成諸佛的悲哀。”
地藏苦笑道：“那等你何時再次身化地藏的時候，再論，到時候讓你嚐嚐我今日的滋味。”
李修元嘆了一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說道：“不用身化地藏，我在大秦的時候，便已經嘗夠了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痛苦。”
那一日，當高漸離在他懷裡望著一輪紅陽身入輪迴的時候。
他便對自己說過，以後再不要去經歷這種痛不欲生的事情。
地藏從李修元的臉上讀到了他在大秦的一些過往，臉上的慈悲之意漸濃。
輕聲嘆息說道：“願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眾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
李修元也不想再揭開自己的傷疤，於是雙手合十說道：“願菩薩慈航普度，願深淵再無怨魂。”
地藏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好好地享受你的旅程吧。”
說完佛殿裡清風捲來，經嶓拂動，有陣陣的檀香瀰漫開來。
再抬頭，佛臺上的地藏已經如如不動，隨著一陣清風離開了此方世界。
燃了一炷香插在佛臺的香爐裡。
趺坐蒲團的李修元低眉垂目，將剩下的半卷《地藏經》不疾不徐地念誦出來，一時間佛殿裡異香瀰漫。
陣陣鈴聲隨著李修元的誦經聲輕輕響起。
吾以佛眼觀故，猶不盡數。此皆是地藏菩薩久遠劫來，已度、當度、未度，已成就、當成就、未成就……
聲聲誦讀化為一道道的金光，自殿佛往外瀰漫而去。
直到佛殿上空的金光往其他的佛殿蔓延而去，一時間西林寺的諸佛瞬間睜開了雙眼，漫山遍野皆是莊嚴的佛經誦讀之聲。
直接驚起了西林寺的住持大師，羅漢堂的眾僧，以及一眾長老和尚。
“諸佛醒來，這是百年不遇的大事！”住持大師的聲音在眾僧的耳中響起。
“諸佛誦經，這是西林寺的神蹟！”羅漢堂的長老也跟著說道。
於是住持帶著羅漢堂的長老，以及一幫從打坐中驚醒的長老，挨著一座座的佛殿尋找了起來。
他們要將那發生奇蹟的佛殿找到，找到引得諸佛醒來的有緣之人。
直到住持大師帶著一幫長老一路尋來，來到地藏面前。
只見佛臺前供著三杯靈酒，香爐裡還有半炷香有嫋嫋生煙。
佛殿裡的異香陣陣，眾僧的耳朵還有一聲聲佛經唸誦的聲音。
卻再無李修元的身影。
住持大師雙手合十，看著佛臺上的地藏問道：“請菩薩明示，今日西林寺可是來了貴人？”
佛臺上的菩薩依舊低眉垂目，並沒有回應住持大師的問題。
羅漢堂的長老想了想問道：“住持師兄，要不問問知客堂的師兄，看看今日寺裡來了哪些貴人？”
住持大師燃了一炷香，供於佛前。
雙手合十道：“便去查一查吧，這可是一件不尋常的大事。”
眾老長紛紛將自己的神識放出，往寺中探尋而去……只是一番尋找卻沒有什麼結果。
而一身白衫的李修元，當下已經出了西林寺，上了路邊的馬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