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三年的春天,雒陽丞相府的忙碌更甚往昔。一來是由於廢塢令執行接近尾聲,府內在為河北重新度田一事準備;二來是部分新軍已經練成,京中在準備調動的相關手續,都由丞相府負責協調;三來則是因為丞相自己的家事,陳沖的二女終於要出嫁了。
說起來,陳沖的二女兒阿韞其實早到了婚齡,出落得也算亭亭玉立,窈窕動人,只是由於其性格刁蠻,眼界太高,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家。董白專門就因為此事,數落了陳沖和阿韞不知多少回,好在是今年終於定下來了。而出嫁的人家不是別家,正是姜維。姜維雖然身為武人,但卻生就一副漢家美少年的容貌,長頭高顴,齒白如玉,身材偉岸高挺,如玉樹卓然而立。延熙元年後,他為陳沖重用,常常來丞相府彙報宮中事務。正巧阿韞從廊間經過,見到人群之中,有一個身形魁偉,儀表迥秀的漢家男子,真恰似孤松絕立於玉山之上,光耀奪目。不禁暗道:“想不到天地之間,竟有此等奇男子!”於是就像陳沖提及此事。
對於這樣的好人選,陳沖自然贊成,就連董白也挑不出什麼不是,於是就和姜維談及此事。姜維早年亡父,由寡母安撫成人,故而不敢獨自決定婚事,就說要回鄉一趟詢問寡母的意見。陳沖對此笑道:“伯約既已在京畿為官,又怎能讓家人獨居郊野呢?”於是陳沖就派趙丘前往天水,令其專門負責為薑母遷居一事。等薑母來到雒陽後,陳沖又專門拜訪,向薑母問安,而薑母不卑不亢,推辭了陳沖贈送的庭院,只說:“鄉野之人不堪富貴,但能令伯約如丞相愛民,我便知足了。”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兩家原定是在延熙二年的九月完婚,但很不湊巧,阿韞在婚前生了一場肺病,婚事也因此阻隔,一直拖到了今年二月,和各件大事趕在一起了。在薑母的要求下,這場婚禮辦得較為簡約,但該有的禮節還是少不了的,一直忙了十來天,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按理來說,官員成婚,朝廷都會允其休沐一段時日,但姜維剛才成婚三日,丞相府就給他傳來調令,讓他準備隨新軍下南陽,轉入南府。
臨行前自然是要再面見一次陳沖,姜維不敢怠慢,收到調令的晌午,他就換服去丞相府等候召見。由於先帝劉燮的授權,整個丞相府事實上已成為朝廷真正的政治中心,丞相陳沖除去上朝庭議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府內處理軍國要務,每日要處理的事情不可勝數。姜維來的時候,前面大約有百來個人等著面見陳沖,排了半天隊,一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才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
進到書房內,姜維一眼就看見岳父的身影,他正躬身桌案間寫作。姜維正要行禮,就聽陳沖說:“都等了半天,就不要行虛禮了,坐下說話。”
姜維聽了一愣,隨即盤腿坐下,低著頭等陳沖繼續言語。
陳沖把手中的筆墨放下,捶了捶自己的腰後,而後對姜維笑道:“才剛剛完婚,我就調你去南陽,不會在心中怪我吧?”姜維連稱不敢,而後陳沖又道:“南陽的形勢其實不壞,吳人要來打,不會比去年好多少,但我們為國為民,不可安於現狀。現在新軍已練成數萬,關元帥找我要人,我就把伯約你派過去了。伯約,敢立功否?”
姜維敏銳地從中聽出言外之意,興奮問道:“大人,是打算南下伐吳嗎?維願為大軍前驅!”
陳沖擺擺手,嘆著氣笑說:“還早,還早。”他頓了頓,看姜維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笑道:“你不必太過著急,去年河北實行廢塢,今年度田耗時一年,明年錄籍耗時一年,再養民一年,三年之後,就是再行南征的良機。伯約去了南陽,可以先精心練兵,熟悉江南的地理人文,等開戰後,我相信你一定能大放異彩。”
姜維得知陳沖的具體安排,心裡也安穩了不少,抱拳點頭道:“謹遵大人吩咐。”正當他以為談話已畢,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陳沖突然問道:“伯約,你近來可聽聞過才性之論?”
姜維雖為武將,但性好經學,這兩年閒暇時常往太學聽學,自然是聽聞過才性論。他點頭道:“近年來,太學中常有人討論才性之分,或言才性無關,或言才性相合,往往爭論竟日,頗有當年今文、古文相爭之風。大人提及此事,以為有何不妥嗎?”
陳沖見姜維也知曉此事,心中也不禁低沉幾分,他沒有回答姜維的疑問,而是反問道:“伯約如何看待才性論?”
姜維沉思片刻,簡短答道:“以維所見,若是以當今最流行的改易風俗之說而論,理論上並無錯漏。若能使士子才性相同,朝中百官人人修德,自然是上上之選。只是此事說易行難,漢室立國四百載,雖有太平景象,也不曾見此淳樸之風,似乎只有上溯到上古先王,才有如此德政。”
陳沖見他能迅速抓住重點,頓感欣慰,點頭說道:“伯約說得不錯,我自上任以來,也持用人當德才兼備的觀點。若有人品性有虧,歷來都依法不饒。可現在有人譏諷朝政,說國家每年都處置不少腐敗官員,是因為用人不重德性,只重官才,這難道不荒謬嗎?”
說到這,他從桌案的文牒中抽出《才性四本論》,一邊翻看序文,一邊對姜維說道:“可眼下有人說,要更改風俗,其實並非難事,只需要讓朝廷放棄干預,推崇德政,轉而讓中正去聽取民間清議,自然就能靜風俗而取良才。真是笑話!若清議就能推出賢臣良臣,當年由清議推出的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有幾個合堪大用!眼下這些言論,簡直是誤國誤民!”
他將《才性四本論》放下後,又取出一篇文牘,遞到姜維手裡,而後說道:“這是我專門就駁斥才性論而寫的文章,你也熟讀經學,不妨看一看,和我說說感想。”
聽完剛才的言論,姜維已知陳沖極其重視此文,立刻開啟翻閱。雖說已知陳沖對才性論極為反感,但看到文章,才知道陳沖厭惡到何等地步。陳沖此文用語平實,論述詳細,辭藻雖不甚華麗,但引經據典,說服力極強。
陳沖的論述主要放在兩點,一是才可知而性不可知,二在清議攀結、有名無實。
對於第一點,陳沖論述說,世人都知道要品學兼修,不可偏廢,可是這隻能是人的自我要求,不可能成為取才的標準。畢竟人心幽深難測,常常善變,今日看似良善之人,一旦遭遇挫折,往往便改弦易張,行利己之道。而昨日犯下過錯者,也未嘗不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這本就是世間常有之事。怎麼可能以一朝之善惡,便定人終生之善惡呢?而且還有一些人,他們表面上打著道德的幌子,以此來迷惑世人,暗地裡卻男盜女娼,等到手握大權以後,就開始無所顧忌,肆意妄為。這種人為害,往往顛覆神器、禍及朝野,那些明目張膽在鄉間為害的人,和這種人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而在第二點上,陳沖的批評更是尖銳。他嚴重批評了第二次黨錮之亂時的黨人清議,黨人反對靈帝的亂政固然無錯。但黨人的清議已經出現了嚴重的門閥傾向,為此他甚至批評自己的長輩,UU看書w.說即使是當年的潁川四長,也過於注重門第交往,除了他們一心為世交子弟揚名,許多寒門子弟,明明才能品性遠勝於高門公子,卻因為清議由郡望把持,繼而入仕無門。後來董卓入京,那些由清議推選出來的名門高士,又有幾個能在董卓面前守節呢?能夠明哲保身的都寥寥無幾,更別說扞衛漢室,為國作為了。
故而陳沖總結說,孔子被後世稱為聖人,都尚且教出公伯寮這樣的叛徒,王莽在攝政前名滿天下,卻犯下太阿倒持這樣的罪行,可見專任清議、以德取人是絕不可行的。當下朝廷以才選人,再以功德賞罰之,才是用人的正道。如果世人聽信了所謂才性論之流的謊言,而廢除國家現如今的正道,必然會闖下彌天大禍。而讀過這篇文章後,那些還在堅持宣揚才性論的人,非愚即誣,可謂社稷之大害!
姜維讀完後,心中可謂是糾結萬分。一方面,他深感這篇文章引人入勝,條理清晰,幾乎無法反駁;可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接受,畢竟這篇文章本質上是否認了儒學數百年來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而且一旦發表,陳沖幾乎是得罪了所有主持地方清議的郡望高門,定會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事情接下來會如何發展,是姜維難以想象的。故而他糾結片刻後,把文章遞還岳父,委婉地勸說陳沖慎重。
但陳沖決心已定,在姜維離開雒陽後的三月,他極為罕見地再度來到太學講學,將這篇文章公之於眾。繼而太學譁然,竟引出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一直到陳沖去世,論戰都沒有落下帷幕。當然,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