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煙嗎?”許織夏終於想起來要反應,生硬扯遠話題。
里斯愣住,看見許織夏渾不知情的臉,他思緒很快從男人的壓迫中抽出,不再無厘頭亂想,當即笑起來,去掏兜裡的煙盒,盪出一身風流氣:“你還會抽菸,我從不知道。”
許織夏不答,接過他遞來的那支菸,攥在手裡:“謝謝。”
“不過打火機被扣在舊金山的機場了,我正要去買。”里斯試探問:“想不想再一起喝點酒?”
伏特加的後勁洶湧而上,許織夏不太願意再多講話,甚至都沒思考明白他意思,就“嗯”聲敷衍回去。
“稍等我幾分鐘。”里斯笑著奔進雨裡。
他一走,四周頓時變得空靜,外面細雨濛濛,風過,有花簇的窸窣聲。
許織夏隻身在電話亭裡發呆。
這支菸宛如一條見不得光的毒蛇,從陰影裡蜿蜒爬出,露出截尖尾,朝她吐出鮮紅又邪惡的信子。
許織夏沒抽過煙,從前不聽話了是要罰站受批評的,所以她向來安分。
眼下,她突然萌生了墮落的念頭,想嘗試抽菸。
可只是想想,都好像是要犯天大的錯,哪怕是想借酒任性都無法心安理得。
煙在手裡捏得皺巴,許織夏腦袋混亂,甩幾下甩不清醒,她迷迷瞪瞪踩著一地溼花走到路邊蹲下,仰頸閉起眼,讓涼絲絲的雨飄到自己臉上。
不多時,公共電話陡然響起來電。
許織夏茫然回首,見它響不停,她才不情不願地起身,站不太穩踉蹌了下,回到電話亭裡。
她嗓子都被酒浸泡得虛軟,發出的聲音格外空靈,尾音拖得長長的,說話也慢,咕噥但態度不失禮貌:“誰呀……”
聽筒裡悄寂,壓低的鼻息似有若無。
許織夏耷拉著眼皮,朦朧地眯成一條縫,凝神賣力去聽,一道成熟男性略啞的聲音緩緩入耳,聲線沉而壓迫,又矛盾地伴著幾分理應不存在的柔和。
“瘦了。”
許織夏腦中轟響,呆滯著,剎那間就被這個聲音抽走了魂。
沒出聲,以為自己幻聽了。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內,男人沒要求她回應,自然而然地把彼此間的陌生感壓到最低,換了個稀鬆平常的語氣:“下雨,亂跑什麼。”
電話裡,他又不著痕跡問:“男朋友?”
許織夏雙手緊握著耳旁的聽筒,屏住氣,心臟慢半拍地重重震起來。
這個問題,從他口中問出來,難以言喻的微妙。
“嗯……”她失著神,低聲試著回應,頭腦在清醒和糊塗之間橫跳,空虛,麻木,不聽使喚。
她其實都不確定,他問的是不是剛剛陪她在這裡的里斯。
但她只會嗯了。
靜了幾秒,男人淡哂了下,似乎對其很不滿意:“也不知道提醒你遮傘。”
隨後他的語氣便多出些聽不出喜怒的肅沉:“都學會談戀愛了,幾時的事?”
“……”
“問你呢。”
許織夏低著眉眼,眸光渙散,話也沒聽進去,以為自己在夢裡,喃喃著自說自話:“男朋友……未來男朋友。”
“喝酒了?”他明顯不悅了。
許織夏本能閉上了嘴,沒再胡言亂語,聽聲音她都能想象出他在電話那頭臉色難看的樣子。
男人一開始還有顧忌,顧忌她當真“不一定想見他”,真打算遠遠看一眼就算了,但此刻什麼顧慮都再無關緊要。
電話那端他不容置疑:“你是自己過來,還是想讓我過去?”
怎麼聽上去他好像就在身邊。
許織夏後知後覺地疑惑,通話卻猝不及防斷開了,都等不及她回答。
許織夏忽然心慌,匆匆連按幾下回撥鍵,又去摸牛仔褲,可口袋都翻遍了,也沒找著一元港幣。
她不是愛哭的人,但在酒勁作用下,情緒不堪一擊,單單只是沒錢打一通公共電話,她眼眶就滾燙了,眼淚一下子掉出來,最後在電話亭裡無措地抱著聽筒抽噎。
壓抑一晚的情緒由此釋放而出。
涼風拍著她的背,酒精在她腦子裡繼續發酵,她暈頭暈腦的真當剛剛都是夢,這場大夢帶來的只有失望,留下的只有蕩然無存的空虛,醒後她還是孤零零沒人要的一個人。
她一點兒都不願意做這樣的夢……
許織夏心裡一時委屈,突然搖搖晃晃跑出電話亭,負氣地蹲回到那地方淋雨,跟自己較勁。
她抱著雙腿,淚珠子失控往下落,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
男人的黑鞋很快進入她視野,傘骨撐開傘面的聲音輕響,一把黑色大傘遮到她頭頂。
許織夏的哽咽一頓,一點點懵懂抬頭。
面前是男人的長腿,再是搭著件外套的胳膊,握住傘柄的手指骨修長,乾淨面板下顯露青筋脈絡,帶著熟悉的力量感。
她突然不敢再往上看。
肩頭一沉,先披落下他的外套,男式休閒西服過分寬大,將她的綠色小吊帶完全裹在裡面,一股溫暖驅散涼意,她周身瞬間都是他清冽好聞的氣息。
跟著男人騰出的那隻手從她眼前垂落,抽走了她攥住半天的那支菸。
“存心氣我呢?”他管教的口吻,一語道破她所有心思。
許織夏骨架小,個頭原本就被他壓了一頭,這會兒蹲在他跟前,像個被家長哄著的小孩兒。
聽著他真實的聲音,她一頓一頓吸著鼻子,像是在委屈他嚴苛的管束。
他把煙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壓曲右腿,在她面前徐徐蹲下。
男人的面容闖入了許織夏的視野。
他唇色健康淺紅,野生眉偏濃,眼褶深邃,長相比里斯還沾花惹草,但他眉眼間多了幾分冷感和攻擊性,顯得不好招惹,不如里斯好親近。
他黑色短髮蓬鬆,這會兒是亂的,攏得隨意,骨相早已褪去少年感,又過去四年,成熟男人硬朗血性的味道更加濃烈。
他在面前撐著傘,時光彷彿倒退回了十七年前。
許織夏思緒恍惚,目光被他的眼睛吸住,靜靜和他對視,相顧無言。
這一刻,他們彷彿置身在海棠雪裡,夜色茫而無盡,細雨如絲如霧,他腕錶錶盤上的秒針轉過一圈又一圈,可四周一個經過的人都沒有,倘若不是花瓣時不時隔空飄落下幾片,都要以為時間已經靜止。
這是真實的嗎?他就近在眼前。
許織夏有一種同時承受喜悅和痛苦,偽裝出的平靜,她不知道這是暗室裡終於照進了光,還是上天懲罰給她的多一次的告別。
這感覺太折磨,她想掙脫他抓人的雙眼,目光艱難想要挪動,卻突然後知後覺地墜入了更深的折磨。
他臉上怎麼有傷。
許織夏望著他頸間的口子,嘴角的淤血,鼻樑的血痕,心裡頓時悶悶的。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內心極度掙扎,最終還是控制不住,手慢慢伸出外套。
甲蓋清透的指尖觸碰到他的面板,清晰感受到他的體溫,不再是隔著一通電話,和千百個日夜的距離。
她可有可無地碰了一下,先是他的頸側,到唇角,再一點點上移,胳膊抬高了,去夠他的山根。
他主動往下矮了矮腦袋,就著她高度,去找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便輕易摸到了他的鼻骨。
有人影接近,是拎著購物袋回到這裡的里斯。
撞見這幕,里斯倏地止步,驚愣在不遠處。他沒有衝上前,可能是因為女孩子尚未表現出任何抗拒,也可能是因為男人斜睨而來的那個不善的眼神,太有敵意,將他死死釘在原地。
許織夏迷迷糊糊的,沒注意到里斯,眼裡只有眼前這個人。
正心亂如麻,聽見了他低沉的聲音:“你那位未來男朋友,需要我親自請他離開麼?”
許織夏喉嚨一緊,頓覺自己穿越了千山萬水,掉回到舊夢裡。
她曾試想過千萬句再遇時的開場白,都不及他一句尋常的管教,依舊是那副家長的架勢,始終未變。
什麼需不需要,他這話的意思,就是今夜裡斯非離開不可。
他一瞬不瞬注視著她,許織夏又被他的深邃眼瞳吸附住。
他的瞳孔是深調的黑藍色,不太顯眼,但有亮光的時候,就能看到黑裡透出的一絲絲藍意。
尤其在陽光下,他的眼睛就是深海。
曾經許織夏不明白原因,天真地認為他是天生的,世界之大沒什麼可奇怪的,漂亮就行了,他的眼瞳就像寶石一樣好看。
後來她明白了,那確實是天生的。
因為他的父親是中英混血。
思緒越擴散,心裡就越難過,許織夏悠悠忽忽的,小聲埋怨:“你怎麼什麼都要管……”
“只管你。”他又說:“管不得了?”
醉到這地步,已經是霧裡看花,不知所云。許織夏想著什麼,腦袋微微下歪,聲音很輕:“他們都說你壞,說你不是好人。”
他指背拂去她臉頰的溼痕:“小沒良心的。”
男人手指的溫度滑過她的面板,許織夏反應變得更慢,遲鈍好些秒,才溫順告訴他:“……我沒說。”
他抬唇,唇邊括弧淺而迷人:“好,你沒說就行。”
別人都不重要。
三言兩語勾連出深處碎裂的記憶,千萬片碎玻璃飛襲過來,割著許織夏的大腦,頭疼得她一陣清醒,一陣眩暈。
“……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她忽然不由自主冒出一句。
男人有片刻的沉默:“你指什麼,我們說好的事太多了。”
許織夏雙頰水紅,唇也紅,鼻尖更紅,眼睛在潮溼的空氣中也變得更加溼潤:“我們不是說好,你不結婚,就不見面的嗎?”
他肩後有花瓣相繼飛落,許織夏迷離望過去,彷彿望見了千里之外那個江南的小鎮子。
她目光沒了焦點,漸漸空洞,人虛飄飄的,安靜走著神。
“說不說好,都不是我說了算……”
地面溼漉漉的,燈影昏照,映得落花半透明,路面折出暖黃的光。
後面那盞路燈將傘面籠罩出霧濛濛的光暈,他們在傘底下,被渲染得有幾分頹唐和清寂。
男人頸間隆起的喉結一動,掌心覆上她的發,想要哄哄她,但喚她時啞了嗓子。
“……小尾巴。”
皺皺巴巴的人生在他久違的輕喚裡被熨燙了一下,許織夏再支不住,像敗兵歸降,身子溫溫吞吞往前傾。
額頭磕到他肩上,壓著,她睏乏地閉上眼:“你給我找嫂嫂了嗎?”
聲音弱下去,接近夢囈——
“哥哥……”
他的心肺霎時間燃起一場大火,灼得咽喉都發燙。
有時候,他也會憎恨自己是紀淮周,比如第一眼發現她瘦了,比如她就要哭了,比如現在,聽見她這聲委屈的哥哥。
周遭的空氣開始稀薄,一朵海棠也隨之墜落,頹萎地摔了地,沾上汙溼。
“周楚今同學,我真是服了!你怎麼每次一做壞事就會被你哥哥當場抓到啊?”
“……”
“沒事的,哥哥才不會生氣呢。”
因為犯錯的時候她會撒嬌,堵著哭腔,自己站在旁邊可憐兮兮:“沒關係,哥哥不用管我,我餓了自己會去撿垃圾吃的……”
他總是會被氣笑,又拿她沒轍,直接拎她坐到餐椅上,裝模作樣兇她:“還輪不到你撿。”
記憶翻湧,情緒上頂,許織夏的眼淚濡溼了他肩上的襯衫。
許織夏曾無數次地思考過,困住她的到底是什麼呢?是被凝視的慾望,還是被審判的道德?可真的到了重逢的這一刻,仍然懸而未決。
或許曾經意識到暗戀的那一個瞬間,就註定了她失戀的開始。
回望過去週而復始的年歲,起於雨夜荒涼的街邊,那場來自十七年前的雨又淋到了她。
負傷的蝴蝶最好是死在那個萬劫不復的春天。
在他走之後,
或是他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