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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卡

05年小卡回憶線

2005年,由於開始緊張地籌辦06年世界盃,加快安聯球場的修建成為了俱樂部上上下下最大的事,所以拜仁一年一度的年度大會被推遲了,直到1月16日才完成召開。

他們決定要在慕尼黑北部新建一個青訓基地,從向來守得很緊的金庫中,拜仁一口氣拿出來七千萬歐元的天價鉅款,存入了專用賬戶,發誓要在五年內修建出和球場一樣的,全世界最先進、最現代化的青訓學院之一,不僅要吸引慕尼黑附近的小孩,還要開闢國際市場,提前把好苗子攬入懷中。

喜悅充斥著會議,因為在真急了就忽然就會出奇蹟的德國工人的拼搏下,當然主要是預算增加的推動下,安聯球場的建設進度大大加快了,比起原本預計的2006年初才能驗收的方案快了整整半年——這意味著等到這個賽季結束,等到今年8月,等到新賽季開始,他們就要擁有世界上最現代化和最先進的足球場之一了。

球場已經完工了大半,氣派無比地矗立在城市北部,一時間週末開車去遠遠地看看新球場,幻想在裡面看球是什麼感覺,成了很多拜仁球迷眼下最熱衷的活動。

拜仁的總基地賽貝納大街在慕尼黑東南部,赫內斯和魯梅尼格住在城市西邊,但最近幾個月來,他們每天早上都先開車先繞去北部看一眼球場,再一起往東南上班,像在玩奇蹟主席環遊Muenchen似的,回來後激動地向每個人分享進度:

“我們有獨一無二的會變色的棚子!能變成紅的、藍的或白的(分別代表拜仁慕尼黑、慕尼黑1860和德國國家隊的顏色),老天,這是全世界獨一份!我都不想和1860合用球場了,它應該只屬於我們,只屬於拜仁!”

“我們有最先進的裝置,包括頂級的草坪、有現在三個大的更衣室、場邊的燈晚上還會照小草,四面還掛著那麼大的電視屏!”

“球場裡將能坐下75,000個球迷,我的上帝啊,上帝看了都得驚訝地張大嘴巴!而且我們站上去看了,最高的地方都那麼清楚!”

“vip區的座椅還能發熱,冬天得多舒服……”

“多了好多餐飲區,我要在裡面放滿白腸——”

“你們沒法想象停車場有多大,我們真的沒有浪費市政|府的地嗎?算了,不管了,也許十年後每個人會開兩輛小轎車吧。”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環遊團,動不動去看一眼絕美的新球場,像是整個人都充滿了盼頭,情不自禁想微笑似的。這種“拜仁慕尼黑,這就是你能做到的事!太牛逼了我|草!”的豪爽心情刺|激了俱樂部上下改革的慾望,這一次年會上,在魯梅尼格的全力支援下,勁頭十足的主席赫內斯終於透過了幾個商議已久的立項——全和新工程相關。

理想這樣美好,這是變革的時代,這是歐盟持續騰飛的時代,這是全球化的時代,也是德國上上下下都投入足球建設的時代,是拜仁也要拉起新風帆的時代。可是新時代簡直是拿黃金來當煤炭填爐灶,追求理想和偉大也太昂貴了,接連的大工程,疼得財務主席簽字時據說哭壞了三份合同才捨得落筆。

讓他哭泣的不只是天價青訓基地,還有賽貝納大街的重建計劃。基地已經開始蓋新的服務中心,好讓脫離家庭已久的幾個分部,如新增設的國際管理部,能在大本營這兒有個辦公地點,重新搬回來和大家團圓,並接受暴脾氣主席赫內斯的直接領導。

“我每天連看都看不到他們,卻要給他們開工資、買裝置花錢?!”他一度被氣得站在樓頂亂蹦。

蓋一座新大樓確實是迫在眉睫了,現在,不斷擴充套件的俱樂部的一切都蜷縮在使用多年的行政大樓裡,這棟白色為主,紅色鑲邊的對稱型雙|開大樓已經很陳舊了,在新服務中心完工後也將重灌,用來收納一些瑣碎的業務。

目前這座老建築的三樓擠著拜仁的所有高層辦公室,市場營銷與准入部。二樓則是用於國際關係部、贊助事務部以及事件營銷部。一樓和地下一層擠著拜仁女足、IT部門以及二隊和青年隊U19的更衣室。

作為創收中心的男足當然不會蜷在這裡,大球星們自有專用的地方。而且隨著女足快速發展,越發成系統,也和男足一樣正式建立兩年一級的分組青訓制,人員正迅速擴張,慕尼黑到處都是想要實現足球夢的女孩,一個大更衣室也裝不下了。

姑娘們不會在這四不像的行政大樓裡繼續擁擠,她們的新地盤也在建,下賽季就能使用。

彷彿只有男足二隊和U19球員們短期來看只能繼續待在地下了。

青訓中心的辦公室被勉強賽在一樓角落,青訓主管隨時可以到地下去,教練也隨時可以到地上來。青訓球員們做夢都想到“地上去”,他們經常幻想在更衣室裡有個“直升天梯”,把他們升到頭頂正上方赫內斯或魯梅尼格的辦公室裡去,而兩位爹狀男子正對著他們露出和藹的微笑,手裡握著一支鋼筆……這意味著他們被徵召進一線隊了。

拿到一份職業合同,一份來自拜仁的職業合同,天哪。

光是想想,好多人就快嘿嘿嘿著撞到門上,再軟綿綿滑下去了。

今日訓練已結束,主帥的訓話也結束了,青訓主管也難得出現,和他們提了一嘴即將到來的慈善賽的事,讓他們回家和父母親朋宣傳,都儘量多買票去看。

地下更衣室裡裝了兩排燈,卻還是有種昏暗感——人太多了,臭烘烘的人氣也太足了,彷彿有熱氣在空氣裡蒸騰,讓一切都變得模糊糊、油膩膩。球員們鬧哄哄地湧回更衣室,洗澡換衣服換鞋收拾包,髒倒是不髒,亂也不亂,因為青訓格外講規矩,不然這裡早亂套了,就是實在太混亂了。

卡爾已經洗完換好衣服了,他是二隊的隊長,最被期許的球員,是這個地下空間裡最靠近陽光的人,沒人搗亂冒犯,即使在公共浴室裡,也天天能洗個利索澡。最初有人試圖在洗澡這種大家同樣平等脆弱的時刻言語挑釁兩句,被卡爾抬起眼皮那麼不慌不忙地一盯一看,也就莫名氣弱和自慚形穢,於是老實下去了。

他正站在自己狹窄的長櫃子前慢慢地系襯衫紐扣,金髮乖乖地覆在額頭上,漂亮的睫毛垂著,像是在思索什麼。這是他念的私立文理學校的制服,多得奇葩的細珍珠紐扣,一絲不苟貼合身體的定製線條,和燈光下精細美麗的材質,彷彿都在訴說他的某種和鬧哄哄隊伍格格不入的地方。

剛進隊的球員很容易不太喜歡他,他那種自帶的富家哥們氣質在所有平民集體運動中都不會受歡迎,而且他對陌生人話不多,讓人難免懷疑他是不是那不是高傲又冷漠,表面上歲月靜好的,背地裡卻會偷偷和文理中學的大小姐吐槽隊友有窮酸味的壞東西。

不過也許正是初印象總是讓人酸溜溜的又有點不安,卡爾在隨後展現出的平和、穩定、成熟就能讓人迅速產生驚訝、受寵若驚、而後有點不好意思之前在背後說他壞話的羞澀慚愧。不過他真正被熱愛總是來自於在場上一次又一次讓人驚呼尖叫的利索剷斷,以及打架時毫不手軟的拳頭。

從不想蠢主意的頭腦,好品格和可怕的拳頭讓他總是能得到真正的尊敬,繼而在隊長選舉中拿到超過百分之七十的投票——他今年冬天就滿18歲了,18年來,從三四歲加入幼兒園足球隊開始,直到現在,他還從沒落選過一次隊長。

要是放在十幾年後,他算有福了,正是挑剔的hr們最喜歡的那種年齡二十二,工作經驗十八年的完美打工人。不過此時此刻,儘管他已做到了同齡人的極致,教練和主管也三天兩頭就用那種慈愛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把他盤摸一番,但一份職業合同卻還是渺無音訊,連哪怕一點點苗頭都沒有。

所有人都覺得卡爾應該是最不用著急的了,哪怕別的位置吃青春飯,中後衛反而吃青春虧,二十八九歲別的位置的球員快開始衰退時,中後衛一般才剛進入巔峰期,但像他這樣的球員,肯定不會缺俱樂部踢球的,大不了練幾年再回來唄,甚至還有可能繼承家業,或者念大學當高管賺大錢去呢?卡爾的人生路在他們看來簡直是拿破崙出門,上哪都是贏啊……沒人知道的是,他偏偏真的急,急得要命。

但他卻只能垂著睫毛,手上慢慢擰這些該死的精美紐扣。

卡爾確實正在思考,他在想主管剛剛說的慈善賽。事情起源於拜仁名宿馬克·範博梅爾的母隊幸運薛達遭遇了嚴重的財政危機,冬窗後就要發不出球員薪水了,即使都快把一線隊賣成僅剩十一人了也過不去,於是拜仁緊急與這家荷蘭球隊確立了進行了一場慈善賽,成本全由拜仁負擔,收益卻全歸對方所有,月底就會舉行。

愛屋及烏,及到了名宿的孃家上去,這是何等的胸襟和仗義,訊息一放出,就成了天大的美聞。據說一線隊全員踴躍參與,球星們將首發並踢滿全場,報紙也都在誇獎,拜仁上下有種要辦“生命之聲”似的激動氣氛。

這是球隊重要的一次外交比賽,不買票簡直就是不支援俱樂部的體面,不愛範博梅爾,不同情可憐的幸運薛達嘛,這怎麼可以?必須狠狠地買,趕緊買,明天要搶。隊伍裡鬧哄哄的,都在說你要買幾張?別摳門,把你弟弟也帶上!滾,誰說我摳門了,我弟弟才三歲,他看得懂什麼……也有人推搡另一個,嘲笑他怎麼護腿板都破了還不換,對方把東西狠狠裝包裡,粗聲粗氣紅著臉說要你管。

卡爾想了一會兒票價,在心裡嘆完氣後,倒也不管了,又開始思索即將到來的德國杯比賽。

不避諱的賽制和二隊今年爆種級的表現,以及神奇的籤運,讓他們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德甲歷史:他們將直接迎戰拜仁一線隊。

這種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情況,之前還從沒出現過。儘管大家都知道一隊穩贏二隊穩輸,這比賽就當是給二隊上一堂寶貴的90分訓練賽了,可卡爾非常非常重視。

人人都說他會升上一線隊,但賽季已過大半,他還是沒收到來自拜仁的合同,風聲都沒有,這說明他根本不在備選單上。像拉姆一樣租借到別的俱樂部過兩年再回來對於大部分球員來說也是非常可接受的,出去是主力,回來也是主力,還換大合同,比蹲在替補席上荒廢青春懷疑自我好多了,可對於卡爾來說不是,他需要留在拜仁,而且只留在拜仁。

他前所未有地需要更多地證明和表現自己,他和每個人一樣渴望“直升天梯”,甚至可能還多一點,因為這種渴望有時太多了,甚至會讓他有點絕望。

他一直在走神,直到有足球不軟不硬地撞到他的小腿上,他才回過神來,呆呆地往左邊看過去,高高瘦瘦、頭髮亂翹、五官柔和、眼睛亮亮、耳朵圓圓的托馬斯·穆勒站在那兒,把嘴巴咧得像個開朗的大嘴猴,正衝他燦爛地笑,金棕色的髮絲在頂燈照耀下發光一圈,簡直像金絲熊的光澤。

和同齡人相比,他實在清瘦,五官又顯得稚氣,套在寬大的球衣和短褲裡,就顯得更單薄清爽了。他顯然是又開心地從U19那邊混進了二隊這排玩,因為他日常亂跑,也沒人在乎,卡爾微笑了一下,輕鬆地在狹小擁擠的空間中把球勾回自己腳下,而後輕輕踢回給他。

其實他真的已經很準很輕巧了,但奈何更衣室裡變數太多,球雖然不想找人,但人卻會找球,就在穆勒要伸手撈住滑過弧線飛來的足球時,克羅斯忽然冒了出來問他到底走不走了,動作絲滑宛如小海豹衝著球毅然而去,他迅速的動作顯然增加了足球與他相擊時產生的力量,而後他就被砸得呆滯站在原地,顯然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了。

哪來的兇器?

這是怎麼了?

我腦震盪了嗎?

他甚至過了兩秒才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腦袋,而後皺起了臉。

糟糕,穆勒一疊聲嚷嚷,卡爾也趕緊走過來道歉,克羅斯不知是疼得狠了,還是在壓抑怒氣,抿著嘴坑頭不吭聲。在卡爾拿出手帕試圖按按他的腦殼檢查下有沒有明顯的腫脹傷,像是碰到了他的什麼逆鱗,他忽然觸電過敏似的,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擋住臉語調很不悅地說:

“別隨便摸我腦袋!”

周圍人嚷嚷你小子別太過敏,穆勒也不給看,卡爾也不給看,你小子對隊長過敏啊?卡爾趕緊推推他們讓快走,又和克羅斯道了歉,保證自己下次再也不會這麼不禮貌。

“我陪你去隊醫室,好嗎?”

克羅斯像是氣大發了,一聲不吭,還是捂著臉,猛地提起包就走了。

卡爾和穆勒面面相覷。

“你給我個電話。”卡爾衝他攤開手心:“我回去給他家裡問問。”

“沒有知道託尼家的電話。”穆勒搖搖頭,沮喪地把自己的腦殼放進了他的掌心,眨巴眨巴眼睛說:“他的原話是‘請不要把俱樂部關係帶回家’——他有點酷,也有點怪,是不是?”

儘管知道自己不該笑,但卡爾還是沒忍住笑了,他把穆勒的腦袋掂起來,和他一起背好包回家去。青訓球員們總是走後面的門,每天下訓的時候,就是這條道路最熱鬧的時候,上訓時都沒那麼熱鬧。

整條馬路上到處大呼小叫的,汽車被堵得不斷鳴笛,無數個書包足球上下亂飛,甩來甩去,到處都是母親高跟鞋噠噠噠的聲音和她們剋制不住的驚呼或怒罵。坐在路邊嚎啕大哭或大聲爭執的則是因為莫名弄丟了新買的足球,或在訓練裡和人起了衝突。

卡爾從來不是這片熱鬧的一部分,原本他總是帶著耳機,讓音樂代替世界呼嘯,安靜地穿過全世界。直到某一天,托馬斯·穆勒忽然從背後襲來。

“對不起,嚇到了嗎?我手太重了嗎?對不起。我是托馬斯啊,托馬斯·穆勒,自從升到U15,就再也沒人和我重名了,我們一直差一級,一直在相臨的場子踢球的,你認識我的,我知道你認識我的……等一下,你認識我對吧!你衝我笑過的對吧,球過界的時候你還幫我踢回去的對吧?那都不是我在做夢對吧?……哎呀,你快和我說句話呀,求求你啦。”

這是卡爾這輩子遇到過最能說話的人,真的。他張了張嘴才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摘掉耳機,趕緊一把扯了,喧鬧的世界和明亮的托馬斯穆勒一股腦地全塞了進來,一切忽然變成了高畫質兒童彩色頻道,卡爾忽然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你,你別站在路沿上,小心崴到腳。”

這是他這輩子在與人交往時說過最“崴腳”的開場白——叫別人別崴腳。

老天!

他安靜的放學回家路正式宣告結束了。

之前卡爾一直與胡梅爾斯同行,他們倆認識多年,關係極其古怪,那就是雙方從沒發展成那種會去對家家做客的朋友,彼此的電話號碼都沒有,關係和克羅斯描述的倒是很像:“僅限於俱樂部”。

這在青訓中是極其少見的,小孩子想和對方一起玩是天性,卡爾和胡梅爾斯卻同時違背了天性,這機率得多小啊?

場上他們是完美的中衛搭檔,場下卻是彼此最大的競爭對手,而且還不夠勢均力敵,卡爾到處都穩壓胡梅爾斯一頭,對方會討厭他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古怪就古怪在每次一下訓,他又自覺地收拾好包等他一起走,還會用那種meanboy的居高臨下蔑視他人,進行眼神威懾。

他其實沒卡爾漂亮,但發育是青春期最大的優勢,卡爾一直是高個,他一直比卡爾還高點,也壯,臉兇起來時候,被他的棕色眼睛盯著,有種被野生動物盯住的可怕感,足夠讓底氣不足的同齡人退避……

他很快就成功地把卡爾原本同行的人全部驅逐,一個不留。

但一路上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到了地鐵站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當場散夥。

儘管古怪,卡爾倒也習慣了,直到這個賽季胡梅爾斯不想再在拜仁待下去了——準確來說是他爸爸放棄了。有卡爾這個同位強力競爭者在這兒,他從小到大一直被壓一頭,在拜仁可以說是前途渺茫,於是他爸咬咬牙離開,帶他去多特搏前程了,據說他自己很不開心,似乎還大鬧了一場,但這招改換門庭倒是有奇效,卡爾還在這兒前途未卜,胡梅爾斯卻據說在那頭備受看好,已被當成重點小蜜蜂培養。

失去他,讓卡爾莫名失落了一段時間,走在路上彷彿空空的,但要說懷念什麼,除了剛認識時他們彷彿也有過一段友情,後來就再也沒說過多少話了,他著實想不起來。誰知道沒幾天,新升上來的皮猴後輩就替代掉了胡梅爾斯。

卡爾比穆勒大兩歲,兩歲在青訓中剛好是一個分組階梯,所以儘管已經在同一家俱樂部相處多年,彼此也眼熟得很,但他們從沒正式來往過,連個自我介紹都不曾有,直到今年17歲的穆勒升入U19——而二隊和U19共享更衣室。

於是在錯位六年後,穆勒終於和他踩到了同一級臺階上。

他和穆勒一起回家,走了半個賽季。但自從搬家後,卡爾就不是和大部分人一起沿著路直直地去wettersteinplatz站乘坐U1地鐵了。

他的路線變成了走三分鐘步行經過Groedner街,路過綠森林到達kurz街,坐輕軌15號線或25號線回U2地鐵Silberhornstrasse站,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會選擇直接走過去。但不管是坐輕軌還是走路,都需要最少25分鐘,比起直接去坐U1要多花很多時間。

原本他和穆勒,和大部分人都順路,有時克羅斯難得慢了點,還沒走開,他們就三個一起過去。克羅斯和胡梅爾斯一樣沉默,從不說話,空氣裡往往只有穆勒熱情洋溢的哇啦哇啦,和卡爾溫柔的附和和被逗樂時的笑,每當察覺到這一點,卡爾就扭頭去找克羅斯,但對方總是瞪他一眼,而後又把頭扭開。

真的被討厭了啊,為什麼?卡爾有點不安地想。但他從不把不安表達出來。

搬了家需要換路線,卡爾就自己先走了,第二天是週六,是整日訓練,他慣例到得最早,卻被猝不及防地被穆勒賭了個正著——他家裡住得遠,週末車次砍半,要趕早一班RB的話就得提前一個半小時出門,今天就顯然是早起來和他對峙的。

卡爾的好習慣倒是幫了穆勒,更衣室空無一人,空蕩的空間非常適合大喊出聲。

穆勒像個債主似的霸佔住卡爾的座位,腿開啟,兩手撐著膝蓋抿嘴,半彎著腰像個腦門冒火的小牛犢一樣氣得從鼻子裡噴呼呼的氣,一聽到腳步聲,彈起來又委屈又生氣地問他昨天去哪裡了,他拖著克羅斯找了他一個小時,差點報警了!結果教練幫他們打電話到他家裡,他們才知道他自己先走了!

難怪昨晚教練莫名打電話問他到家沒。卡爾驚呆了,卻還是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只是搬家了,以後不同路了,我還以為我告訴過你了……”

他在說謊,他明明誰也沒告訴,而且格外不想穆勒知道,所以自己拔腿就跑,試圖用這種方法逃避詢問和關心,大家要是能像胡梅爾斯一樣,什麼都不說地默默靠近他和默默離開他就好了。但這招對穆勒顯然不作數,對方氣得才過了十幾個小時就把他這麼堵在了這兒。

卡爾不得不坦白,但剛剛還生氣的穆勒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似的,而且都不是光速原諒卡爾,而是像忘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

“啊,對不起,什麼時候講的,是我聽漏了嗎?肯定是我聽漏了……該死,我就知道我一天到晚說話遲早會出問題。搬家會開party嗎?如果開了我可不可以去……”

他跑題的功力真是有夠厲害的。

卡爾笑了起來,沒回答party的事,只是親暱地放下包開始收拾東西,問他還有事嗎?穆勒趕緊想起來,又重新豎起眉毛:

“那你現在怎麼走了?”

“去坐U2,但是……”卡爾說。

“我要和你一起。”

穆勒斬釘截鐵道,根本不聽自己要支付什麼成本,就敲定了這樁回家合同,整個人又美了起來,在更衣室旋轉跳躍,克羅斯到了後,他又精力過度旺盛地纏著他要玩跳山羊,被對方一巴掌嚯老實了。

卡爾第一次忍不住在換襪子時莫名其妙地微笑。

穆勒願意多走一大段路,克羅斯卻顯然不可能加入的,於是現在“放學路”變成了他們兩個人,今天也一樣。

不管多冷的天,穆勒都堅持穿訓練短褲,儘管套著羽絨服,露在外面的瘦削的腿卻還是被凍得通紅,來點風就吱哇亂叫。現在天黑得還是很早,他在路燈下委屈巴巴地一邊跺腳一邊嚎說冷死了我真的要冷死了,卡爾費勁地在他像彈簧一樣亂動的情況下替他再把圍巾弄緊點,誰知道穆勒眼一轉註意到路邊有人停下看他後,一下子又不怕冷了,開始撒開腿,故意跳小馬駒一樣的滑稽舞蹈,逗得更多的路人停下來哈哈大笑。

卡爾一般是非常包容他的胡來的,就微笑站旁邊看,但有時,比如今天,就連卡爾都會真的怕被路過的無聊記者拍下,登報寫“拜仁青訓球員精神狀態成謎”,於是趕緊出手把他拽走。

到了Silberhornstrasse站後,隔著好幾米,暖氣就撲出來了,這是最愜意最愜意的事,他們從不坐扶梯,而是踏著灰色的樓梯一路邁著長腿瀟灑輕盈地跑下去,就這麼點距離都能變成一場潛移默化的競速比賽,有的時候卡爾快很多明顯聽到穆勒在後面急得呼吸都變快了,就忍不住笑出聲站住,穆勒嘴上說才不要你等我,跳到地上又很快樂地舉起手大聲宣佈:耶!我是冠軍!

卡爾於是也難得調皮,摘掉不存在的帽子衝他鞠躬致敬,然後他們哈哈笑著順著深藍淺藍髒髒的牆壁一路走進地下,然後等各自的地鐵。穆勒要坐U2去中央車站,在那裡,他再轉城際火車RB6,回他的家鄉weilheimoberbay,然後騎上他留在車站的腳踏車回家,冬天時父母怕他騎著車在地上飛兩公里,一路飛出村莊,所以總是到點接他。

那時候人們從沒想象過德鐵還能變成經常不準時的樣子,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卡爾則是坐往反方向行駛的U2回家。

卡爾總是讓他先上車,今天也一樣。穆勒扒拉著門,一個月能表演六十種不重複的啞劇花樣。最後警報聲響了,他才終於不鬧了,踏入車廂裡,趴在玻璃上燦爛地笑著和他揮手離開。

揮到卡爾徹底看不見他,他也徹底看不見卡爾才停止。

簇新的銀藍色、帶著鮮豔U2標誌的地鐵離開,帶起呼啦啦一陣冷風,站臺上的人全走光了,所有的兒童亮色也和隨著穆勒一起離開了,在暖氣中卡爾依然不由自主地環住自己打了個哆嗦,他都不懂這哆嗦從何而來。

他轉身坐電梯緩緩下樓,去反方向的站臺,一分不差,一分不少,永遠還有三分鐘才到來。

從這時開始,時間就彷彿變慢,變粘稠了,冷風一陣陣從洞口刮過,U2線還沒完全換上新車,晚上經常拉舊車過來緩解晚高峰,大概是班次相對固定的問題,這麼多天,卡爾遇到的不巧總是舊的。時間到了,老式的深灰色車廂飽經風霜,帶著刺耳的、金屬與金屬用力剮蹭時會發出的可怕聲音準時停入站臺。人們自己上前砰砰砰地捶打常常失靈的按鈕,開啟車廂,一步邁入。

外面舊,裡面的燈也黯許多,經年累月的坐墊凹陷著,列車員再怎麼用心打掃,上面也還是浸透了歲月的灰燼味。這是個大站點,車子吐出很多人,也吞入不少,但不管空不空,卡爾從來不會坐下,他不太喜歡在地鐵上和別人靠在一起,或坐在面對面四人座的一角,和對面掛著眼袋的老頭面面相覷。

他隨意戴上有線耳機,拉住高出的吊環,注意力就開始放空了。車輛開始行駛,除了人下去的時間,外面永遠是一片漆黑。一整天的痠疼和疲倦開始在卡爾的身體上用力,推搡他去坐下,但直到他快到家前的一兩站,車上才會真的徹底騰出無人靠近的空位來。

這是生活給予他的溫柔,一兩站寬鬆的地鐵,他坐了上去,享受幾分鐘的柔軟和安寧,而後就又要起來了。

出站後,他又在風裡走了十幾分鐘的路。天已經全黑了,他回到灰撲撲的大樓下,連他這樣的十八歲體育生都得把手指頭撥紅才能把艱澀得像已經和鎖生長到一起去、不管上不上鎖都一樣堅固的鐵門拉開,電梯今日又壞了,樓梯燈更是不能指望。

說起來怕人笑話,卡爾其實怕黑,但他已經十八歲了,現在這樣的情形放在他面前,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能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前猶豫了一會兒,選擇開始爬。

這棟房子雖然老舊又有點偏遠,但離附近的康復治療中心近,價格又適宜,比父母剛離婚時媽媽還堅持要住的大平層便宜太多,所以卡爾對此沒有怨言。而且不管怎麼說,家裡還行,雖然比原來比那個繁華區的平層小了很多,但好歹是溫暖的,就連昏暗的黃燈也叫人慰藉。

他進門,放下包,脫掉鞋子,直接丟進狹小的浴室等著一會兒自己刷,才終於感覺整個人能松下力氣。

飢餓到腹部都被穿透的感覺此時才浮現出來,卡爾按住肚子,低頭,聽到它發出了咕嚕嚕的聲音。

聽到動靜有一會兒,母親埃裡卡這才從客廳轉出,她年輕時長得還算端正,卡爾的妹妹莉拉長得就像她,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她依然小巧的骨骼有點掛不住歲月侵襲下變綿軟的皮肉,反倒讓她生出了一些同齡人沒有的刻薄感,這總是讓她焦慮和不快樂。

她這一會兒已經換了居家服,沒來得及補染的金髮和新長出的深棕相間,有點雜亂,披散在脖頸後,肩膀微微佝僂,舉著煙,垂著的棕色眼睛看得卡爾不自覺地繃緊了脊背,本能想要解釋自己等會兒會刷鞋子的,沒有第一時間看妹妹站在這兒是需要洗手……但對方還沒說什麼,於是他的解釋也只能像已上膛的子彈一樣先憋在肚子裡。

不過埃裡卡今天像是累了,而且菸捲讓她陷入了那種自憐自愛的感受中,也許她剛剛正在房間裡一邊翻看以前的相簿一邊剛哭過,讓她對世界也不自覺溫柔起來,吸了口煙,柔聲說:“你回來了?看看莉拉吧,自己隨便吃點,冰箱裡沒東西了就去地鐵站旁邊的Lidl買。”

不過掃過卡爾柔軟的金髮和藍眼睛時,她略微被刺得回到了一點現實裡,嫌惡地擰了擰眉頭,撇撇嘴,又吸了下煙:“頭髮怎麼又這樣了,金得發黃,不好看,昨天看還好些的。”

基因很荒誕,明明是她開膛破腹辛苦生出的孩子,卻找不到一絲痕跡,卡爾長得處處像爸爸,只氣場沒那麼愛享受聚光燈,不那麼自信到近乎盲目,也沒有那種確實需要盲目的自信才能帶來的風流和浮躁。

卡爾從來都是一個優等生兒子。

優等生兒子也沒法回答這種問題,他沉默著站在那兒,低頭努力用頭髮和陰影模糊臉,順從地忍耐母親對父親恨意在他身上留下的淡淡鞭笞。埃裡卡說完就像陷入了發呆,也沉默了一會兒,煙快燒到她的手上來,她才驚醒似的,叮囑卡爾不要睡太遲,明天訓練要加油。

“莉拉今天檢查的結果還好嗎?”卡爾輕輕問她,試圖岔開話題,這也確實是他現在最關心的事。

“就那樣。”埃裡卡灰暗地說,像是也不怎麼清楚,像是不想清楚。她完全沒有把檢查報告拿來給卡爾看的意思。

“卡爾,我的好karli……”她忽然無緣由地流下一串眼淚:“已經二月了,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會讓你去一線隊?什麼時候籤合同?媽媽只有你了,妹妹也只有你了。”

知道家裡境況困難,明明應該上前去安慰很不容易的媽媽,擁抱她,像個男子漢一樣給她支撐和愛,就像他在隊裡輕易就能做到的那樣,但不知道為什麼,卡爾整個人抗拒得快僵直了。

他恐懼母親的眼淚,它們落在他身上的感覺像是有一萬條溫涼的蟲子在爬行,他恐懼母親的手,恐懼它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樣攥緊他的感受。

但他依然愧疚,或者說正是因為無力回應母親的眼淚,讓他更愧疚了。他只能努力在現實中尋找辦法——多做點家務,多考一個A+,訓練再加倍刻苦一些。或是像現在這樣,努力向對方擔保就快了。

可是這些辦法是這樣虛弱無力。

“快了是什麼時候?”

“也許是夏天……”他從母親的臉上讀出了劇烈的失望,不理智地追加描繪最美好情況下的可能性:“也許是下個月,我們要和一線隊踢比賽了,德國杯。”

“我不想聽那些比賽,卡爾,我不想聽,我累了。一場比賽有什麼用,上次踢什麼隊外訓練賽,你也說他們很喜歡你,但現在呢?他們只是騙你的,騙你,浪費你的青春,你本來已經可以去德丙、德乙踢球了,才17歲,你就能當職業球員,當球星,因為你比所有人都更好,你知道嗎?到時候你再往上踢不就好了,但你被耽誤了。”

母親囁嚅道,又流下另一行淚,現在她的臉龐對稱了,在暗黃燈光下淚痕繃緊的,一張悽楚卻不夠美的臉,更灰暗了:“算了,我不說了,再說你要不耐煩,要嫌我不懂了……和你爸爸一樣。”

再怎樣試圖在感情上躲避她,這句話還是尖銳地刺傷了卡爾。無論如何卡爾愛她,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媽媽面對呆站在這裡的兒子,顯然是不會相信這種愛的。她崩潰地抽身走了,咣噹一聲撞起房門。

門口立刻響起尖尖長長的、無法壓抑的痛苦哭聲。

母親的哭泣讓卡爾忘掉了一切屬於自己的痛苦,他的痛苦是無足輕重的,母親的痛苦才是真正的大事,他全身心地為自己怎麼小心都無法給她帶來幸福而陷入巨大的悲痛。他站在浴室裡洗手,用盡全力剋制顫抖。內心中有個聲音在責備他為什麼不能敲開那扇門,去安慰媽媽,責備他為什麼不能拿到那該死的職業合同,為什麼非要等待著好像永遠不會到來的“直升天梯”的機會,而不願意去低階聯賽踢球——離開拜仁,也許他自己的夢想會破碎,但也許也不會嘛。

只要去別的德甲俱樂部,德乙,隨便什麼都行,都能給他一週三千歐,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一個月只有三千歐,那樣的話回到家裡時,母親就不會流淚了。

為什麼他要像父親一樣自私,一樣不肯毫無保留地愛她,一樣傷害她?

這個念頭捅進了他的心臟,比母親那一下還要重。他本能想哭,又本能忍住,因為他還沒見過妹妹,他不能再耽誤了,妹妹肯定早就聽見了他回家的聲音,聽到了媽媽砰砰砰關門的聲音,雖然應該聽不清他們輕輕的對話,但久久等不到他,再看到一雙通紅的眼睛,也該被嚇哭了。

他深呼吸了十來分鐘才讓手掌停止發抖,他告訴自己等會兒再想,把球鞋利索地刷了晾到暖氣片上,防止媽媽等會兒要來用浴室來看了又難受,然後洗乾淨手洗乾淨臉,塗上護手霜,把手搓溫暖,搓柔軟,照鏡子整理好頭髮,換著角度百般確認一切都正常,這才去敲了敲客廳另一端屬於妹妹的房門。

裡面傳來開心的、細細的聲音:“請進!”

莉拉今年8歲,比卡爾正好小10歲,是個相當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儘管自從她生病後,家裡情況急轉直下,但她自己並沒有對新生活抱怨太多,而是用一種稚童特有的天真和樂觀面對了這一切——也是因為她還不知道生活殘酷的力度。她現在已經基本完全喪失下肢能力了,出去就要坐輪椅,儘管醫療是免費的,但護理和康復都太過昂貴。

不過這並不是他們賣掉以前的房子和車子的原因,卡爾也是一直這麼和莉拉說的。

莉拉已經被放到床上了,她正在看繪本《小兔子卡爾(Karlchen)》。因為主角的名字和卡爾一樣,卡爾小時候對這套在德國每個小孩都有最起碼一本的兒童繪本又喜歡又抗拒,總是跳來跳去說我不是兔子,然後尚且年輕的媽媽總開心大笑:不,卡爾,你就是小兔子啊!

但對於莉拉來說,這絕對是她最喜歡的書,怎麼也看不膩,她唯一生氣的是怎麼作者沒有把她也畫進去——她小時候經常趴在繪本上,舉著小肉手啪啪啪打它:

“壞書!沒有莉拉!”

從十二三歲開始,卡爾就絞盡腦汁地把她也編進故事裡哄她。

卡爾溫柔地在她的床邊坐下來,莉拉早已合上繪本張開雙臂,現在終於哥哥進入了手臂可捕捉的範圍,她開心地湊過來親吻他的側臉。小兔子卡爾是系列叢書,有很多本,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現在,因為廣受歡迎,依然在持續推陳出新。但這一本是老書,從卡爾傳到她,傳了好多年,已經很舊了,背脊和書頁都快質壁分離,卡爾想到這套書肯定又出了新內容,他卻從來沒考慮過,不由得心下一難過,也吻了吻莉拉的臉頰。

他們聊了一會兒莉拉今天在學校的事,卡爾很小心地問她新學校有沒有人因為她坐輪椅就欺負她,莉拉搖搖頭說不會,有老師一直陪著她,大家都對她很好,卡爾這才安下了心。他開始替她把洗完澡後稍微有點打結的頭髮輕輕梳理好,抹上精油——護工急著下班,媽媽則是越發注意不到這些小事。

莉拉在這時候就要纏著他講故事了。

“從前,兔爸爸兔媽媽,小兔子卡爾和妹妹莉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要不要。”

莉拉頭搖得像撥浪鼓,手指在書上劃:“我想聽這個,你在外面冒險的故事!雖然我待在家裡,但我也想知道你在外面過得怎麼樣呀!不過別忘了,要把我加進去。”

“好好好,”卡爾又有點想笑,按照她的點播念道:“從前,有一隻叫卡爾的小兔子,住在一個美麗的森林裡。卡爾有一個最愛的妹妹,小白兔莉拉,每天他都會講故事給她聽……”

莉拉立刻認真配合道:“哥哥,今天講什麼故事呢?”

“今天講小兔子卡爾的冒險故事吧!小兔子卡爾非常勇敢,也非常善良。他一直夢想成為森林裡的英雄,保護大家。”

“小白兔莉拉問,卡爾哥哥,你會保護我嗎?”

“小兔子卡爾說:當然會,我會一直保護你,直到永遠。”

莉拉果然注意力從頭髮痛痛上轉移了,只顧著認真代入:“哥哥,我也會一直保護你,直到永遠。”

卡爾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說謝謝你寶貝,繼續道:“一天,小兔子卡爾決定離開溫暖的家,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他走進了森林,那裡有高高的樹木和神秘的小路。”

“小白兔問:你害怕嗎,卡爾哥哥?”

“小兔子卡爾說:有點兒,但是為了你和大家,我會勇敢的。”

“在森林裡,小兔子卡爾遇到了很多新朋友,有聰明的松鼠,有強壯的熊,有好脾氣的豬,有壞脾氣的小貓,很多很多……”

莉拉咬著手指感嘆:“真好!我就知道你會有很多朋友!”

“松鼠問:卡爾,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冒險嗎?”

“小兔子卡爾說:當然願意,我很高興有你們陪伴。”

“他們一起經歷了許多冒險,跨過了大河,翻過了高山。”

“小白兔莉拉問:卡爾哥哥,你們遇到了什麼困難嗎?”

莉拉說:“天哪,你怎麼還要遇到困難。”

“別怕。”卡爾輕聲道:“小兔子卡爾說:是的,但是我們一起克服了所有的困難,因為有朋友在身邊,因為我有最好的妹妹,小白兔莉拉。”

“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兔子卡爾成為了大家心中的英雄。每當森林裡有危險,大家都會想到他。大家總是說:卡爾,我們需要你的幫助。而小兔子卡爾回答:我會盡力幫助大家,因為我是森林的守護者。”

“但漸漸地,卡爾感到非常累,因為他一直在幫助別人,幾乎忘記了自己。”

莉拉已經開始生氣了:“怎麼可以這樣?那你不要當英雄了!”

“小白兔莉拉問:卡爾哥哥,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疲憊?”

“小兔子卡爾說:因為成為英雄很辛苦,但我不能放棄。”

“確實”莉拉又改口了:“我們還是要學會堅持。”

妹妹怎麼這麼好玩啊!她聽得好投入,讓卡爾很幸福,於是笑著繼續翻頁,講得更賣力起來:“有一天,小兔子卡爾遇到了一個古老的樹精靈,它其實是小白兔莉拉假裝的。”

“哇,我這麼厲害!”

“樹精靈莉拉說:卡爾,真正的勇氣不僅僅是保護別人,還要懂得保護自己和接受別人的幫助。”

“小兔子卡爾說: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大家的依賴,我該怎麼辦呢?”

“樹精靈莉拉送給卡爾一片魔法樹葉,告訴他:當你感到迷茫時,就來找我,這片樹葉會指引你。”

“小白兔莉拉不放心地問:卡爾哥哥,你會去找樹精靈嗎?”

“小兔子卡爾說:會的,我想明白自己真正的力量是什麼。”

“在又一次大冒險後,小兔子卡爾感到非常疲憊和迷茫。他拿出了樹精靈的樹葉,找到了樹精靈莉拉。”

“樹精靈莉拉說:卡爾,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你要學會接受別人的愛,和他們一起分享你的負擔。”

“小兔子卡爾說:我明白了,真正的勇敢不僅僅是面對危險,還要面對自己的內心。”

“小兔子卡爾回到了森林,這次他不再只是獨自承擔責任,而是學會了與朋友們一起分享快樂和悲傷。”

“朋友們說:卡爾,我們一起面對吧。”

“小白兔莉拉說:卡爾,我們一起面對吧。”

“小兔子卡爾:謝謝你們,有你們真好。”

“從此以後,小兔子卡爾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守護著森林。他們一起面對困難,一起分享喜悅,小兔子卡爾發現,這才是真正的力量。”

卡爾讀完了,才發現結尾沒地方添莉拉的戲份,於是趕緊假裝沒結束,又補了兩句:

“小白兔莉拉問:卡爾哥哥,如果不做英雄了,你還會一直陪著我嗎?”

“小兔子卡爾說:會的,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會一起面對一切,因為你是我最心愛的妹妹。”

莉拉太喜歡這個故事了,開心得兩眼閃閃發光,她的頭髮也被梳通了,變得絲滑又細膩,這讓她發出小動物一樣舒服的呼嚕呼嚕聲,仰起頭衝他笑,蜜糖似的棕色眼睛亮亮的,露出掉得亂七八糟的牙齒,卡爾忍不住也笑了,又親親她的額頭。

“哥哥。”莉拉這才終於小聲問:“剛剛媽媽是不是哭了?”

“……她只是有點難過,是我不好。”卡爾輕輕說:“如果我去別的俱樂部踢球,你會不開心嗎?”

“當然不開心,哥哥是要在拜仁當大球星的啦。”莉拉嘟嘴:“我都和同學這麼保證了,我以後還要在學校賣你的簽名呢。——就像故事裡一樣,你要當大英雄嘛。”

卡爾失笑:“好啦,對不起,我會加油的。”

回到自己房間時他已飢腸轆轆,穿透感已變成了純粹的疼痛,像電視劇裡的人一樣能表演吐兩口血出來那種疼,但冰箱裡只剩大半塊速凍披薩,沒有新鮮的蔬菜和蛋白質了,他不敢吃。

卡爾只能責備自己回家時太著急,忘記順便買菜,他已失去了出去購物再回來的慾望,天氣太冷了,外面太黑了,長夜慢慢無盡,他還有作業沒完成,很快就是秋冬學期的期末考試,畢業前最後一個秋冬學期。

他已經保持了兩年的好成績,但現在卻並無學習的動力——在之前,成績單是少數能讓媽媽綻放笑容、抱住他親吻的東西之一,那時她對卡爾的理想還是他將來可以學金融或者做醫生,不過不管專業是什麼,他最好去上慕尼黑大學或者慕尼黑工業大學,任何除此以外的學校都不夠滿足母親的期待,所以他需要好成績。

可現在成績單已成為了無用之物,因為只有一份寫著漂亮薪水的合同才能拯救卡爾,拯救這個家庭。

他開始收拾抽屜,歸納錢財。每個月3000的工資,稅後只剩下了1360歐,他會繳納1000歐給媽媽貼補家用,剩下的留給自己,但其實說是留給自己,在冰箱空蕩時買買菜幾乎就花完了,他不好意思提醒母親購物,也怕這會刺激到她,讓她聯想“難道我就是一個家庭保姆,天天洗衣做飯買菜的命”,所以寧願自己節省點。

他從包裡拿出零散湊成的120歐元整理到一旁——慈善賽的門票比正常的要便宜,普通座是10到30歐一張,好點的座位30到50歐一張,貴賓座是掙有錢人的錢去的,與他們無關。卡爾想選擇買30歐的票,這樣才能和大部分隊友待在一起。家裡有四個人,理論上來說,他需要買上四張作為表率和支援,儘管他知道父母都不可能去看,而妹妹無法前往,但別人並不知道這些事。

父親羅爾夫·海爾曼雖然很不情願,但因為從離婚後收入就沒降過,連和法院耍滑頭的機會都找不到,也只能捏著鼻子向前妻支付兒子的高額撫養費,學費算額外款項,另簽了合同,這也是卡爾還能在這個文理中學唸到畢業的緣故。

不過這筆錢直接打在媽媽賬上,卡爾並不知道每個月稀裡糊塗都去哪了,只知道不夠用,埃裡卡也一直告訴他羅爾夫會用各種手段拖延和剋扣他的贍養費,而且到今年年底,卡爾就成年了,這筆家庭最大的收入來源將徹底終止,到那時,如果卡爾還沒拿到一份職業合同,真不知道日子該怎麼繼續下去。

想到這裡,他放在120歐上的手遲疑了起來。

到時候卡爾自己能不能去看都還不一定呢。他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上學,考試,畢業,訓練,比賽,媽媽,妹妹……沒準那天他會需要陪莉拉去做理療,那一整個星期的安排,到下週才能知道。

可是不買了嗎?那他很有可能會惹得教練驚疑不定和不高興,會讓周圍人很詫異,他們要是看不起他、覺得他是窮酸或者有錢不願花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會圍著他問是不是最近手頭緊?還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爹媽不給錢?你不愛拜仁了?你對慈善賽不滿嗎,你覺得這是騙錢的?一張都不買嗎?真的一張都不買嗎?買的話,真的只買一張10歐元的票嗎?只要多花十幾二十歐,就可以往前站好多好多啊。

拜仁的青訓沒什麼草根氛圍,大部分都是中產家庭的小孩,或者最起碼衣食無憂的小康之家,不可能為了一張30歐的票要死要活。這也有合理之處——中產的小孩不是為了謀生踢球,而是出於熱愛,從小受到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營養,擁有更好的體魄,更穩定的情緒和更成熟的處世態度,人生又充滿退路,自然處處都更容易成功。

可有時這種環境也會讓像卡爾這樣的情況很尷尬。

他這個要成年不成年的歲數,對尊嚴的渴望很強烈,恨不得從明天開始一口飯都不吃,把錢換成球票,但這是不可能的。而且儘管對尊嚴的渴望很強烈,但他依然不得不在獨自消化一會兒後決定讓尊嚴為現實讓步。他不能把錢花在上面,無論別人如何議論,他低下頭去,沉默接受就是了。

但他卻沒有把所有錢都放回抽屜,而是留下了三十歐,打算明天去書店看看繪本,替莉拉帶新的回來。這些錢從吃飯上扣就好了,各種地方少花一點,一個月裡總能摳出來的。

整理完這些看起來只有一張票那麼小,實際上卻很大的心事,卡爾忽然感覺已經困到快睜不開眼了。

他的房間貼著拜仁的海報,整齊地掛著每年的圍巾,床對面懸放一張馬爾蒂尼的海報。桌子上是三張立起來的合影,左邊兩張,右邊一張——右邊那張單獨的是和媽媽妹妹的合照,另一張是賽季開始時二隊和U19一起拍的大合照,第三張是去年在U17世界盃奪冠時的捧杯照,還有一個位置是空的,那張相片被倒扣放進了桌子最底下,卡爾暫時還不知道用什麼來填補它。

他坐在床邊垂著腦袋收拾包,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拿出護腿板時愣了一下,從櫃子底下找到了一對他之前用過的——原本這些東西他雖然愛護,但並不太心疼,母親就更無所謂了,搬家時直接想丟掉的,但他想著萬一現在的壞了,這個以前當垃圾的護腿板還能發揮作用,不至於去買新的,就好好收起來了。

畢竟阿迪達斯好的護腿板,一對都要近百歐。

卡爾看了它一會兒,擦了擦,到底是也包起來,放進了書包裡,決定明天私下裡送給身邊的隊友,護腿板都破了還戴,可是比餓肚子更危險的事,而自己的如果壞了怎麼辦,卡爾暫且無力去想。

他去洗衣服,洗衣機壞了,還沒人來修,所以每天只能手挫。想到克羅斯不知道怎麼樣腦袋被砸得重不重,胃沉沉地垂下去。想到明天的鬧鐘還沒定,他得早點起來,去學校糊弄一下功課,儘管心思已經完全不在學業上面,可是他又不忍心讓一直非常喜歡他、為他的缺勤大開綠燈幫助他訓練的老師們對他失望,更害怕他們打電話、做家訪,打電話給媽媽詢問為什麼他最近在學校裡表現不好,那她會崩潰的,她真的會崩潰的。

想到學校附近修路了,他該提前多久離開,才能趕上準點的車。然後他會去Silberhornstrasse地面的站臺上數著小輕軌等待穆勒,對方總是那個時間到,只會遲,不會早,這讓卡爾很安心。從穆勒陪著他繞路換回家開始,卡爾就開始也在上訓時等待他。和他一起上下訓的時間成為了他生活中莫名最快樂的事,卡爾不由得有點貪婪地偷偷多花些時間在上面。

把糊弄刷完的衣服都放進烘乾機,他最後想到父親,他們已經很久沒好好說話了,對方上一次開車送他去訓練,已經是遙遠到無法觸控的過去了。

父親從前是愛他的,他獨自從原來的大房子,從卡爾幸福長大的房子裡搬走的那天,一遍又一遍抱著卡爾,撫摸他的腦殼和後背,他從沒見總是荒唐大笑的父親那樣哭過,小卡爾很確信那份愛,又有錢,但他還是選擇了和媽媽一起生活,因為他覺得爸爸是強者,媽媽更可憐。

如果沒了他,媽媽會死掉的。

可是從那之後,爸爸見他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雖然他沒有再生別的小孩,但父愛還存不存在,卡爾也不確定了。

如果他踢出一番名堂,做個讓父親驕傲的人,他會重新帶他出去吃飯,用驕傲的眼神看他嗎?

吹乾頭髮後,卡爾去給莉拉關燈,她已經困得眼都睜不開了,躺在床上,好像一個小天使。他都退到門口了,她又忽然在黑暗裡說話,聲音軟軟的,小小的,像隨時會被外面的風聲吸走。

“karli,你要記住,karli……就算你永遠成不了大球星,我也會愛你的。”

卡爾鼻頭一酸,努力控制著聲音輕柔說:“我也愛你,莉拉……晚安。”

他發誓明天自己會像野狗一樣拼命訓練。

痛苦,忍一忍總會過去的。

他會穩穩進入下個月對陣拜仁一線隊的德國杯的名單,他一定要踢好這場比賽,一定要,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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