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看到朱允熞,瞳孔頓時瞪大。
他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準備出城,前往漢中,在這裡打個尖,竟然碰到了四皇孫殿下。
剛才的話,可都是誅心之論。
特別是評價陛下的做法,更是有點“大逆不道”了。
若是朱允熞傳到陛下耳中,他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方孝孺想著要不要上前見禮,卻見朱允熞向他眨了眨眼睛。
方孝孺的動作頓時一停。
四皇孫既是微服出行,自然不願讓人知道。
眼下集賢樓中的眾人,正在爭論四皇孫殿下是不是天縱之才。
若是讓旁人知道,他就在樓中,那難免引來更多的猜忌。
四皇孫殿下不展示一下才華,只怕就難塞天下悠悠眾口了。
他雖然對朱允熞提議的加徵商稅之舉,頗為不滿,但也覺得對方只是一個小孩子,又是當今天子的孫子,不能做得太過。
戳穿歸戳穿,讓人傳傳,議論一下,也就行了。
多少要給朱元璋留點面子,不能真的戳破。
那隻怕老朱要惱羞成怒。
何況,方孝孺早有意要輔佐朱允炆,朱允熞是他同母親弟,方孝孺雖然書生氣重,也不是傻子,明白凡事要適可而止。
“小姑娘休得胡言亂語,你自己不出來,卻指著別人,是何居心?”
方孝孺沉聲問道。
見方孝孺沒有落井下石,朱允熞暗暗鬆了口氣。
這傢伙還不算太蠢,如若不然,那就是從此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了。
還好。
方孝孺還沒有蠢到這種地步。
當即順著他的言語隨坡下,道:“方先生說得極是。小子不過是黃口小兒,哪有什麼不世之才。”
“你這小姑娘好生無禮,竟這般捉弄他人。”
他橫眉怒目,瞪著小女孩。
只覺得她原本沉魚落雁般的容顏,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小女孩嘻嘻一笑,道:“我精通望氣之術,這位小公子一看就是不凡之人,天賦高絕,世所難及,何必過謙呢?我有意讓你出來,讓大夥兒都見識一下,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振振有詞,眉眼間眨著捉弄的亮眼,笑意掩飾不住,似乎很開心,想看到朱允熞出醜。
旁邊的魁梧漢子拉了一下小女孩衣袖,似是暗示她不要亂來,她卻根本不為所動。
圍觀的眾人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一時紛紛出言。
“莫非小公子真有蓋世之才?”
“古有甘羅十二歲為相,今有小公子七歲能文,何不讓我等開開眼界?”
“有理,有理。小公子就別過謙了。今日在樓中的可有不少德高望重之人,若是小公子露上一兩手,不日就能揚名天下了。”
“此等良機,不可錯過。”
……
他們口中這般說著,臉上卻都是戲謔的神情,分明不信他真是七歲天才。
“一派胡言,你們休得藉故為難我家小公子。”侍衛厲聲大喝。
這些人不識好歹,先前言語間已對皇孫殿下,對陛下大不敬,如今更是變本加厲。
已有幾名侍衛悄然將手按到了隨身藏的刀上。
這些人若真的不識好歹,那就休怪他們出手無情了。
朱允熞微微皺眉。
事情鬧到這地步,若是他的身份一直保密還好,只管衝出去就是了。
區區幾名孺生,絕對擋不住他府上的侍衛。
但偏偏方孝孺在這裡。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今日出現在這裡的事情,不日難免讓人知道。
他若是落荒而逃,那世人就真要認定他是欺世盜名之輩了。
不然,又何必逃走呢?
朱允熞自己倒是不在乎。
什麼名聲之類的,關他何事?
反正他又不靠這個吃飯,也不影響他當皇孫,過逍遙日子。
但朱元璋那麼在乎臉面,怕別人罵老朱家都是泥腿子。
他從這裡逃走,傳到老朱耳中,就要惹他不快了。
那該如何是好呢?
正思索之際,聽得剛才那名說書人大聲道:“今日我在此說書三國,小公子既有不世之才,那老朽就以三國為題,請小公子作詩或詞一首,聊以助興,諸位以為如何?”
“好!好!好!”
集賢樓內,眾人紛然拍掌叫好。
“此題甚妙,正好應景。”
小女孩也連連點頭道:“好題目!”
她笑盈盈的看著朱允熞,臉色得意。
朱允熞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小女孩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為何要故意跟他過不去?
不過,既然是以三國為題,那就好辦了。
當下,朱允熞拱手道:“小子實在沒什麼才華,本不敢獻醜,但既然大家盛意拳拳,那小子也只好勉為其難了。”
方孝孺正待出口給他打圓場,設法遮掩過去,卻沒想到聽到了這樣的話,也是為之一呆。
樓中眾人皆是如此。
大夥兒本只想看熱鬧捉弄人,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真的答應。
場中瞬間安靜下來。
小女孩的眼神內,也是掠過一絲異色,沒想到他真會答應,旋即展顏一笑,道:“那今日我等可就有福了,可以見識見識天才佳作。”
她咬詞極重,似乎還是有不服氣的味道,隱有嘲諷之意。
眾人自然無不叫好。
朱允熞便大聲道:“拿筆墨來。”
一時間豪情萬丈,不復剛才的為難模樣。
集賢樓內,也經常有讀書人吟詩作賦,店家早有準備,當即奉上筆墨。
朱允熞提筆,醮了醮墨汁,讓筆鋒卷好,方才在白紙上落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此句落下,樓中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
不少人盯著上面的字跡,再看看朱允熞幼稚的臉龐,一臉難以置信。
更有人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驚訝出聲。
樓內只有一陣陣粗重的呼吸聲。
朱允熞筆鋒不停,繼續寫道:“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方孝孺瞳孔的驟然縮了縮,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酒樓內鴉雀無聲。
就連魁梧大漢的臉上,也佈滿震驚之色。
小女孩原本捉弄的神情,變得嚴肅無比,明亮的眼睛,越加亮了。
眾人一個個皆是如遭雷擊,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妖孽之人。
這般詩詞,真是一個七歲的稚子能寫出來的嗎?
朱允熞一氣呵成。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寫完落筆,望向周圍早已目瞪口呆的眾人,笑道:“小子今日班門弄斧,還請諸位不吝賜教,品評一二。”
場中還是沒有聲音,連呼吸都仿若停滯。
忽然,方孝孺疾步上前,拿起剛剛寫就的詩作,仰天哈哈大笑。
“不世之才,不世之才。”
他狀若瘋癲,狂笑道:“我方孝孺活了幾十年,今日才知世間竟真有如此天縱之才。”
“可笑我一直坐井觀天,狂妄自大了。”
他撲通一聲,跪拜在地。
“四皇孫殿下,是我方孝孺淺薄無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深深而拜。
這一拜,拜的不是皇孫,而是天下讀書人。
集賢樓內,再復死寂。
滿堂皆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