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怕江晚吟失了龍裔,而是怕皇上將這筆賬算到自己頭上,再連累了自己。
讓江晚吟落胎,有的是法子,何必髒了自己的手,白白惹得皇上不喜。
不過若雲鶯真如她所說,與江晚吟有舊仇,依著她的性子,何故去攔春和。
她抿起唇,眼眸深思。
在冷宮的兩月,雲鶯日日給她送飯,風雨無阻,且飯食比宮人的還要好些。當時應嬪還曾意有所指過,雲鶯是個有本事的。當時婉芙並未放在心上,畢竟雲鶯是江晚吟身邊的二等丫頭,在宮中已久,有些方便,旁人會給她這個面子。
若雲鶯與她相交是有意為之,有所圖謀,那麼,她背後的人倒底是誰?
是皇后麼?若是皇后,何故會攔住春和對江晚吟腹中的龍裔下手?
是寧貴妃?不不,寧貴妃也見不得旁人有孕。
應嬪更不可能。
莊妃、璟嬪、劉寶林、陳常在……
婉芙將後宮中記起來的嬪妃想了個遍,始終無法對上雲鶯的身後之人。倘使雲鶯背後不是後宮的嬪妃,那麼,誰還會想讓龍裔活下來。
婉芙雙眸霎時怔住,微微抿起唇角,只有那位,有權利,也有立場如此。皇上御極五載,後宮只有皇后養育一子,皇上必然極為重視子嗣。江晚吟做的再過分,肚子裡有著龍嗣也是有大功。
是她大意,疏忽了從前的細枝末節,既然皇上在鹹福宮有眼線,那其他的宮所呢?
婉芙倏地捏緊了字條,看來她日後行事,必要萬分小心。
但云鶯也給她提了個醒,正好借雲鶯的由頭,不動聲色地除掉江晚吟這個孩子。既是皇上的眼線,又怎麼會懷疑到自己的頭上呢?
千黛秋池兩人對視一眼,秋池領了吩咐,垂頭退出了殿。
千黛見主子沉思良久,撥了撥爐中的銀炭,用溼帕子淨了手,過去給主子揉捏額角,放鬆舒緩,“主子且放心,皇上聖明,斷不會沒查明,就冤枉了主子。”
她跟了主子數月,也看明白了主子與江常在的齟齬。主子不是會吃虧的主,心裡清明,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江常在懷了龍裔,主子是萬萬不會碰那個禁忌,所以到現在還未對江常在動手。
不說旁的,千黛這揉捏的手法甚是舒坦,婉芙收回心緒,微合起眼,一臉苦大仇深,“你是不知,旁的嬪妃在皇上那要麼是溫柔小意,要麼是驕縱高傲,唯有我,在皇上心裡就是個詭計多端,敢作天作地的女子。”
“你倒是看得清自己。”男人冷淡的聲音入耳,驚得婉芙騰地坐直身,李玄胤已經走了進來,潘水跟在後面,一臉難色,聖駕到的突然,他本是要進去稟,結果皇上抬手攔住他,他是主子的人,可到底不敢違抗皇上的命令。
婉芙暗暗瞪了眼潘水,辦事不利索,自己不會通稟,不能讓旁人進來?她心中思量那些話皇上聽到多少,又偷偷覷了眼皇上的臉色,還算正常,前面的大抵是沒聽見。
“皇上就會戲弄嬪妾。”婉芙水眸半嗔,含嬌細語,殿內的炭爐燒得旺,平白為她雪白的臉蛋添上紅暈,羞娥凝綠,多了分勾人的媚態。
旁人都慌亂地福禮,唯有她,靠坐著引枕,身上過了一件厚厚的外袍,露出巴掌大的臉,就這麼看著他,似是懶得動,也沒問安的意思,沒有半點規矩。
宮人悄聲退出去,婉芙半躺在一張玫瑰窄榻上,她這金禧閣有了御前和莊妃的置辦,不缺床榻桌椅,樣樣都是依著她的喜好。婉芙身子往裡拱了拱,小手拍拍旁邊留出的一條縫,眉眼彎彎地看著李玄胤。
她生得嬌小,一人睡這張窄榻尚有富餘,但男人身量頎長,寬肩窄腰,與她擠在一處實在憋屈。
李玄胤何時委屈過自己,他掠了婉芙一眼,自然地坐到一旁的梨木椅上。
婉芙不樂意,“梨木椅哪有嬪妾軟乎,皇上可真不會享受。”
李玄胤眼皮子突突跳了兩下,正欲開口訓斥,又瞥見她眼波盈盈的眸子,堵在喉中的話嚥了下去,只板著臉道:“胡言亂語。”
“嬪妾哪有胡言亂語。”婉芙這才裹著厚厚的長袍,這才捨得從玫瑰窄榻上下來,著著雪白棉襪的玉足踏地,兩步走到他跟前,細腿一抬,就跨坐到了他腰腹間,眼眸一眨,嬌聲嬌氣道:“皇上不喜歡嬪妾這樣?”
李玄胤審視著掛在身上的女子,雙目微眯,不可否認,他確實喜歡她這樣。即便明知她那些仗著他勢的算計手段,但一見這女子在自己面前撒嬌賣乖,那些慍生出的怒意,就無關緊要了。
他雙臂抱住懷中人的腰身,以免她掉下去,臉色卻依舊冷著,嗤道:“是朕喜歡,還是你喜歡?”
婉芙在男人懷中拱了拱,手臂黏糊糊地環住李玄胤的脖頸,眼波流轉,嫣紅的面頰比海棠花還要嬌豔,“嬪妾喜歡皇上寵著嬪妾,皇上喜歡嬪妾對皇上撒嬌。”
“簡而言之,嬪妾喜歡皇上,皇上也喜歡嬪妾。”
李玄胤微怔。
嬪妾喜歡皇上,皇上也喜歡嬪妾……
弱冠與皇后結髮,同日納趙秋二人為側妃,御極後,後宮女子愈多,不是沒人對他訴過喜歡,卻從未有人說得如此讓他心悅,甚至心口劃過一絲不明意味的情緒,轉瞬即逝,讓他來不及細究。
他撫著懷中人的烏髮,想起當年的應嬪,那時朝中異黨蠢蠢欲動,他整日勞心政務,暗中謀劃,剷除異己。對後宮爭鬥愈發不耐,應嬪性子溫順,行事妥帖,不似她這般粘人,像一朵解語花,與應嬪同處,便讓他覺得心神安穩。只是時日已久,生了隔閡,那份濃情也便淡了。
卻在這時候,來了這麼一個人。不溫順,不妥帖,性子又嬌,生氣起來敢給他甩臉子。他竟也說不上,這女子比應嬪好在哪兒,竟讓他上心了這麼久。
李玄胤久久不語,婉芙悄悄抬起眸子,看入男人深思的黑眸,不滿地嘟囔,“皇上在想什麼?難不成人在嬪妾這,心裡還記掛著別的妃嬪?”
聞言,不知為何,李玄胤竟莫名心虛,很快遮掩過去,臉色肅然地捏了捏她的臉蛋,“旁人對朕何不是畢恭畢敬,只有你,不管朕喜不喜,什麼話都敢說。”
……
聖駕並未停留多久,離開了金禧閣,好似只是皇上興致上來,到她這小坐一會兒。
待送走了皇上,婉芙打著哈欠,睏意襲來,回了寢殿,兀自睡去。
等她醒來,又聽聞了宮裡一件大事,過幾日是應嬪生辰。
應嬪榮寵之時,那歲生辰,皇上請了上京最好的戲班子唱曲,布了滿庭的海棠,為應嬪慶生,可謂是無上光耀,惹人豔羨。
時隔三年,應嬪出了冷宮,聖寵雖不同當初,卻依舊榮光,不知這歲,皇上態度如何。各宮穩坐不動,都在觀望。
第40章
皇后哄了大皇子睡去,落下帷幔,交代嬤嬤看好,才走出偏殿。
梳柳服侍在皇后身側,覷了眼娘娘的臉色,驀地低下眼,擔心道:“皇上昨日還讓人送來了金鐲手串,料想是政務繁忙才無暇過來,心裡也是疼愛大皇子……”
“疼愛?”皇后冷冷一笑,金線鳳凰織錦的繡鞋一絆,身形踉蹌了下,梳柳嚇到,急著上前去扶,才覺娘娘手心一片寒涼。
“若是疼愛,為何有暇召人侍寢,都不願來看靖兒一眼!”皇后攥緊了手心,掐得梳柳手腕發疼,她咬著唇,臉色發白,不敢出聲。
皇上待大皇子並不親熱,甚至看望的次數不如明瑟殿的順寧公主。後宮嬪妃猜疑,梳柳卻心知肚明是為什麼,對於這個皇子,皇上本就不抱有期待,甚至不希望他生出來。只是娘娘始終不相信罷了。
夜中時分,皇后眼簾垂低,藉著一盞明燭看手中的佛經,外面有小太監說話的動靜,她不耐地合上經文,“何事這般喧譁?”
梳柳白著臉色從外面跑進來,一臉吞吐遲疑,眼眸稍閃,“娘娘,是乾坤宮的陳公公過來傳話。”
皇后手心一緊,眸子微不可查地顯出希冀之色,又很快被她斂去,遮掩得極好,淡淡道:“是皇上記起本宮了?”
梳柳搖搖頭,撲通跪下身,顫顫巍巍道:“皇上下旨,要大辦應嬪生辰。”
良久,只聽女子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皇后前仰後合,胸腔都在顫動,笑得幾欲擠出淚來,懷中經書吧嗒落到地上,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砰”的一聲,皇后手背拂去憑几置著的茶盞,厲聲道:“怎麼,皇上就這般厭惡本宮麼!”
梳柳嚇得身形一抖,哆哆嗦嗦地跪地,嚥了嚥唾,小聲哭道:“娘娘,皇上還是在乎娘娘的,不然娘娘怎會有嫡子,又怎會掌權六宮,旁人覬覦不得。”
“應嬪得意一時,怎能得意一世!她三年前出那等醜聞,皇上怎麼不在乎!娘娘,莫要動氣,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娘娘掌權六宮,又有嫡子傍身,太后倚仗,娘娘何故與那些嬪妃置氣啊!”
梳柳連哭帶求,額頭砰砰叩地,終於求得皇后回了神。
“你說的對,本宮該忍,忍到大皇子足以獨當一面,本宮會為他掃清所有障礙。”
皇后閉了閉眼,臉上劃過一行清淚,雙手攥緊。
包括並不喜愛她的帝王。
……
翌日問安,皇后在坤寧宮說了應嬪生辰一事。皇上既然下旨大辦,自然要熱鬧些。應嬪對此不慎熱絡,甚至皇后問話時,應嬪只絞玩著帕子,理也不理。在場的嬪妃覷著皇后的臉色,不敢抬頭。
“娘娘做主就是了。我身子乏,先回了。”
應嬪拂袖起身,也未做禮,眾目睽睽之下,頭也不回出了內殿。
……
應嬪一進宮就入了聖眼,皇上對其獨寵,幾欲在應嬪有孕時立為貴妃。後宮人想起那時應嬪的聖寵就嫉妒不已。其中知那年底細的,又鄙夷不屑,一個朝秦暮楚、水性楊花的女子,也值得皇上為其大辦生辰宴?
倒底是皇上開的口,即便心裡在嫉妒不滿,也得忍著,裝出笑臉來,樂呵呵地去建章宮賀禮。
壽宴設在建章宮,三年前皇上為應嬪生辰,花費不少功夫,請了上京最有名的戲曲班子不提,光是在冬日佈置那滿庭的豔豔海棠,就讓人操碎了心神。但這回壽宴與三年前不同,皇上並未經手多少,大都是皇后一手操辦。
婉芙的坐席與陸貴人臨近,兩人說著話茬。
陸貴人說出了後宮大半嬪妃的疑惑,“皇上既對應嬪如此寵愛,三年前,應嬪又為何被打入了冷宮?”
後宮裡活著,多說多錯,不如做個啞巴聾子自在。婉芙噤聲,眼眸低低覷著茶水中的暗影,輕抿了口,事不關己道:“誰知道呢。”
陸貴人看了婉芙一眼,沒將心底的話問出來。泠姐姐入吟霜齋之前,在冷宮伺候過一段日子,冷宮裡住著的,就是應嬪。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麼?
依著泠姐姐的聰慧,陸貴人不信,她斂起眼,沒說什麼,泠姐姐不告訴她,自有她的打算。在後宮裡知道太多,也不是一樁好事。
兩人說了會兒話,皇上與應嬪一同入了殿,宴席開始,皇后稱病並未到場,皇后行事一向有六宮之主的穩妥,人未到,並沒少得應嬪的賀禮。
婉芙與陸貴人相視一眼,各自無言,皇上為應嬪慶生,皇后身為嫡妻,即便心裡嘔氣,也不能說什麼。
歌舞開始,外面小太監才進來通稟,寧貴妃姍姍來遲。
後宮這兩位,俱是受寵,相看生厭,互不對付。
寧貴妃著貴妃華服,鬢間鴿子蛋大的南紅瑪瑙耀眼奪目,寧貴妃向來張揚,若不知,還以為這生辰宴是為寧貴妃所賀。
“嬪妾來遲,皇上恕罪。”寧貴妃丹鳳眼挑開,端得是張揚肆意。
李玄胤淡淡點頭,讓宮人置座。
皇后不在,皇上右手邊坐的是寧貴妃,左手邊坐的是應嬪,誰人不知這兩人不對付,而今可是有了好戲要看。
婉芙對二人的爭鋒不感興趣,她興致缺缺地飲著茶水,側過眸,餘光裡,陸貴人眼神不著痕跡地瞥向上座。她頓了頓,目光又向高位去看,皇上正與應嬪說話,而寧貴妃被冷落在一旁,狠狠瞪了眼應嬪,猛飲了一盞酒水。
應嬪在後宮中大多是冷著臉色,唯獨在皇上面前有了笑顏,眉眼溫柔如水,輕言淺笑。
婉芙少見皇上與別的嬪妃如何相處,她回憶起得寵的這段日子,似乎除了受傷挨罰,都少出金禧閣,確實不知皇上待旁人的態度。
皇上與應嬪之間相識數載,終究難以抹去舊日情誼。男子總是這樣,得不到的,便念念不忘,牽腸掛肚,如心頭硃砂。一旦到手,時日已久,就會心生煩膩,便要尋個新鮮。應嬪是皇上曾經的心頭硃砂,時隔三年,當怨懟淡去,那些溫柔解語的時日便成了唯一。
……
李玄胤吩咐陳德海將應嬪的賀禮取來,是一隻青玉海棠紋玉如意,玉柄鑲嵌著瑪瑙、碧璽、珊瑚,華麗奢美。
皇上用度簡樸,從未送過後宮嬪妃這般華美之物,但應嬪見到,眼中卻閃過一抹失望。三年前的生辰宴,皇上送她一對兒玉珏,是一對兒同心結,寓意永結同心。玉如意雖華美,不如同心結的情誼。
應嬪眼眸垂下,讓桃蕊收好,和聲細語道:“嬪妾謝過皇上。”
李玄胤指腹摩挲著玉盞的杯沿兒,眼目淡淡移開,向下掠去。
那人正撐著下巴發呆,小臉一團的軟肉黏在掌心,眸子一眨不眨,不知想什麼,那般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