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凡官方工程,無論規模大小,賬目方面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有虛報的,做假賬的,以次充好的等等,論起這些手段可謂琳琅滿目,簡直大開眼界。
蒲州這座行宮的工程自然也不例外。
小混賬們仗著自己的紈絝身份,大搖大擺在工地內出入,如入無人之境,官員監工們不敢怒更不敢言。
他們要看什麼,只能任由他們看,旁邊還得有人陪同。
他們要什麼資料,當然也痛快地拿出來給他們看。
總之,在這片工地上,小混賬們的任何要求,官員們都不敢拒絕。
幾日以後,李素節拿著一摞賬簿興沖沖地找到李欽載,並表示完美地完成了任務,工地的用料和各種開支賬目都弄到手了。
李欽載接過來隨手翻了幾頁,然後面露冷笑。
這賬簿做的真是……辣眼睛。
僅僅只看了幾行,李欽載至少發現了五處問題,每一項基本都虛報了兩三倍。
虛報的錢最終流向了誰的口袋,李欽載懶得查,本來就不是什麼查賬的朝廷欽差,而且他也沒興趣。
水至清則無魚,朝廷做出如此龐大的工程,若指望下面辦事的官員一個個清廉如水,是不是太可笑了?
一塊豬肉放進冰箱,過一道手都得沾點油花兒呢,更何況是動輒數十萬貫的大工程。
李欽載不是什麼律政先鋒,更沒有道德潔癖,他要做的是掌握資料,以此為依據勸諫李治。
查腐懲貪的事兒,輪不到他來管。
“幹得不錯,”李欽載拍了拍手裡的賬簿,朝李素節笑了笑,讚許道:“總算幹了一件靠譜的事兒,今晚獎勵你一隻雞腿。”
李素節喜滋滋地謙虛了幾句,隨即若有所思道:“先生,弟子看這些賬簿,數目似乎不對,比如上面記的採買工料,價格有點高……不,不是有點高,是非常高,裡面怕是有名堂……”
李欽載擺了擺手:“那不是咱們該管的事,天子沒有賦我查緝之權,你我不能逾越。”
李素節不解地道:“先生,見罪而不究,豈是人臣之道?”
李欽載嘆了口氣,笑道:“再過十年你就知道,世上的黑暗只能控制,不能滅絕。”
“為何不能滅絕?”
“因為有黑才有白,有陰才有陽,黑白並存,陰陽相濟,才是真實的世界,所謂的人人如賢,不過是臆想出來的理想罷了。”
李欽載垂頭看著手裡的賬簿,又幽幽地道:“這些賬簿能讓你們輕易拿到手,說明它……”
李欽載說到這裡突然停下,然後搖了搖頭。
能輕易拿到的賬簿,大機率是假賬,不客氣的說,是工地上的官員為了湖弄李素節這些紈絝子弟,而讓人故意胡亂編造的賬簿。
李欽載敢肯定,真正遞上朝廷,供宰相尚書們檢視的,一定是另外一本賬簿,那個賬簿雖然也會有水分,也會有見不得光的東西,但不會太離譜,否則便是引火燒身。
見面前的李素節一臉成就感的樣子,李欽載也不忍心打擊孩子。
“素節啊,你還是努力學好數學吧,不然賬簿都看不明白。”李欽載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弟子看明白了啊。”李素節茫然地道。
李欽載搖搖頭:“看懂了賬簿數字背後隱藏的訊息,才叫真明白。”
…………
太極宮。
番薯種到甘井莊的地裡後,李治和武后都很高興,這種高興的情緒延續了好些日子。
糧食問題,是困擾歷朝歷代帝王的終極問題,不誇張的說,解決了糧食問題,剩下的基本都不算問題。
從古至今,改朝換代的源頭,是“吃不飽”。君不見各個朝代的更迭,起因都是大災,大災之後便是大變,快餓死的農民自發也好,被扇動也好,總之,揭竿而起,天下易主。
如果有一種糧食,畝產有五千斤以上,不佔良田,不懼旱澇,廣泛種植之後,百姓還會為糧食而發愁嗎?
百姓肚子填飽了,哪個吃飽了撐的還會起來造反?
一種高產的糧食,能延續一個國家的國運,在古代純農業社會來說,這絕非誇張。
所以李治和武后從甘井莊回來後,心情一直很不錯。
他們知道番薯這種新糧食對大唐社稷,對李家皇族的意義是何等的重大,李治幾乎每天都要掰著手指算日子。
“番薯種下去已十多日了吧?聽禁衛來報,已經發芽了,葉面有小指寬,離成熟還有……嗯,好幾個月呢。”
李治算了算,又搖搖頭,露出焦躁之色:“好糧食咋都長得那麼慢,朕真是度日如年啊……”
武后輕笑道:“陛下勿急躁,不管什麼糧食,等它收成總要些時日的,陛下每天都數著日子,越數越覺得日子難熬,不如先忘了它,待過幾個月,陛下便會突然發現,收成已在眼前了。”
李治含笑點頭:“皇后說得甚是,朕安心等著便是,就算今年收成了,還要留種,還要推及,估摸得要好幾年才能在大唐廣泛種植,這是千秋功業,惠澤後世千百代的大事,急不得。”
武后又笑道:“番薯可是在陛下的麟德年被發現的,無論它普及天下需要多少年,至少史官的筆下,陛下這樁功績可是了不得,必須濃墨重彩記下來呢。”
“去年末,大明宮含元殿外,宮人發現瑞獸麒麟的腳印,顯然是上天賜給陛下的祥瑞,您看,今年是不是諸事皆順了?陛下既收了吐谷渾,又發現了新糧種……”
“趁著萬事皆順的當口,得讓三省抓緊動工,莫耽誤了陛下封禪泰山,不然臣妾擔心陛下遲遲不登泰山表示謝意,老天爺會見怪呢。”
李治神情一凜,點頭道:“不錯,各地的行宮和修路必須加快了,錢糧之事,不妨向民間地主士紳暫借,既然景初發現了畝產五千斤的新糧食,還怕朕還不起嗎?”
夫妻倆又聊了幾句,李治不經意地打了個呵欠,似有春困之意,武后便識趣告退,離開了大殿。
走出大殿沒多遠,一名宮女走來,湊在武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武后腳步一頓,一雙黛眉蹙了起來。
“李景初沒事跑到蒲州去作甚?還帶了那些弟子,查問什麼賬簿,陛下可有給他封任職司?”
宮女搖頭:“奴婢查閱了最近吏部的公文,沒發現李縣侯被陛下封任官職……”
武后眉頭越皺越緊。
這個李欽載,沒事又搞什麼名堂?蒲州行宮與他何干?
“工部的官員來稟,說李縣侯和他的弟子們剛去工地時隱瞞了身份,甚至帶著弟子們主動幹起了苦力活兒,身份暴露之後也不走,讓他的弟子們到處蒐集行宮建造所費的工料開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