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
天空被晚霞渡成淡淡的粉色,學生們零零散散從理論樓魚貫而出。
季知漣抱著電腦,看到翠綠繁茂的常青藤迴廊下,站著一個白衣白褲的騷包男人,英俊五官引來眾人紛紛側目,他看到她,發出嗷嗚一聲怪叫。
“你怎麼來了?”她挑眉,把電腦往上兜了兜:“在學校上班?我會第一個舉報。”
“……罵人還是這麼難聽!”竟把他比作鴨,梁峻熙氣的跳腳,即使這樣表情還沒崩,十分有帥哥的自我修養:“我可是剛落地,就直奔學校找你來了。”
季知漣瞟了瞟他全身上下的不俗著裝:“有何指教?”
她說話很不客氣,梁峻熙習慣性忽略,直奔主題關心好友:“你的戲,男演員還沒找到嗎?”
季知漣聳聳肩:“會找到的。”
梁峻熙無語凝噎,他看過她的劇本,知道雖然戲的重心都在女主身上,但男主的戲份要求極高,且很挑人,忍不住替她琢磨:“大三音樂劇的羅羅怎麼樣?”
“他會演戲,但臺詞腔太重了。”
“大二表演系的徐暢呢?他們班的大戲我看過,他發揮很穩,是努力型選手,而且人也很耐糙……啊不對,很願意磨戲。”
季知漣罕見的沉默了:“我覺得……”
“嗯?”
“這畢竟不是演士兵突擊,對嗎?”
“……”
說曹操曹操到。
徐暢剛從理論樓出來,黝黑臉膛,一身腱子肉,標準的型男。他一眼看到梁峻熙,高興揮手:“師哥好!師哥怎麼有空回學校了?”
“聽說她要排戲,我來看看。”梁峻熙看到徐暢走近,目光被他手裡的《馬哲》吸引:“你還上這個?”
徐暢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重修!重修!”他跟梁峻熙還算熟稔,本來想問問經紀公司的事兒,但看到季知漣也在,便覺得不問也行,寒暄了兩句就打算走了。
卻見跟在他身後的江入年忽地停住:“季師姐要排戲?”
季知漣沒答,梁峻熙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對啊,她每晚都在表導樓看人試戲,愣是沒找到滿意的男演員。”
“我能試試嗎?”江入年的話,是看著季知漣的眼睛說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格子襯衣,藍色直筒牛仔褲,整個人風姿迢迢,不笑的時候,居然有種冷清到鋒利的氣質。
季知漣發現少年並不像第一印象中那麼羸弱,沉吟道:“好啊,歡迎。”
“那我,加個師姐的微信?”
“好。”
見那兩人走遠,梁峻熙用手肘捅了捅季知漣:“我對他有印象。”
“誰?徐暢?”她有些心不在焉,翻了翻新好友的朋友圈,他只轉發了幾個系裡的公眾號連結。
“滾。”梁峻熙無語:“是那個主動要試戲的新生,他們班的軍訓合照曝光後,好幾家影視公司想籤他,他都拒絕了。”大一的新生是當紅炸子雞,過幾年可就不一定了。
“哦。”
“……”梁峻熙氣結,又想到自己來找她的真實目的,遲疑開口:“我上個戲,在橫店看到了楊溯,他居然去拍網劇了……”曾經那樣桀驁不馴的人,作品犀利地一副要幹翻世界的樣子,最終也在資本的誘惑下低了頭。
“他?”季知漣徑直打斷他,輕蔑一笑:“關我屁事啊。”
梁峻熙的目光在她臉上久久停留,許久沒有說話。
-
江入年數著牆上的編號走到排練室門口,正好看到武君博一臉不忿的出來。
武君博是他的同班同學,本應上大二,但他大一時透過家裡的關係得到了一個不錯的機會,為了接那部名導兒子指導的玄幻劇男二,特意申請休學一年,可惜那部戲在開播之前男主就被爆出醜聞,直接叫停。
他平時以師哥自居,很喜歡出風頭搞小團體,此時臉上狼狽之色未褪去,被江入年盡收眼裡,忍不住冷嘲道:“這種戲,也值得跑來試?”
“師哥好。”江入年打了個招呼,便推門走入教室。
教室裡,季知漣和肖一妍都在,看到江入年,肖一妍撲哧一笑歪頭問道:“剛才那個人走的時候臉是不是特別黑?”
“是。”江入年如實回答,接過一頁劃了橫線的臺詞紙。
“我就說嘛,知知,你嘴巴太毒啦。”肖一妍笑的忍不住捶桌子:“人家就長那個風流樣,你直接說和角色氣質不符就好了,你說人家氣質太西門慶,還說的那麼誠懇……”
“我說的是實話。”季知漣一臉無辜,對肖一妍板起臉:“別笑了,你現在花枝亂顫的模樣,特別像田野裡得了帕金森的猹。”
“……”肖一妍鼓鼓臉,立馬正襟危坐。
江入年終於沒忍住,低低笑出了聲,他的聲音很好聽,引得她們一同看向他。
“十分鐘可以嗎?”季知漣點了點手裡的劇本,問他。
江入年道:“現在就可以,我可以把大燈關掉一半嗎?”
“可以。”
江入年接過桌上的道具眼鏡,迅速做了力所能及的準備,一聲擊掌——入戲了。
昏暗的燈光下,少年彷彿一下子成熟了。他坐在猩紅的沙發上,襯衣凌亂的穿在身上,頭髮抓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金邊眼鏡下的面容顯得正經又頹靡。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他的嗓音低沉,帶著某種致命地蠱惑,遙遙向她伸出手,指尖卻神經質的攣縮,撫過自己的咽喉。
“沒有。”季知漣給他搭戲,她緊緊盯著他的表演,聲音冷漠地不近人情。
“可我有,我開始後悔來到了這家醫院,後悔我的病人是你,後悔給你做了這場心理分析……”少年環抱住自己,柔韌的肢體相當協調,在做將自己層層剖開的舞臺動作,痛得渾身顫抖,眉眼卻是笑著的。
他走近她,緊緊握住季知漣冰冷的手,琥珀色的眸中倒影出她的剪影:“往前走,走出這場夢境,別回頭。”
“我更想留下來。”她說。
“——可我不捨得讓你死。”
妖冶的男演員粲然一笑,推開她,整個人以獻祭姿態向後仰倒,被廢墟淹沒。
片段結束。
燈再次點亮。
少年恢復了靦腆的神態,靜靜屹立著等待結果。
肖一妍看了眼季知漣的神色,她覺得很好,人物貼合度高的出乎意料。更難得的是,他無論是臺詞還是形體還是情感,完成度都非常好,作為大一還在學物件模擬的新生而言,簡直驚喜。
但季知漣卻出神地看向手裡的劇本,眉頭微蹙。
“知知?”肖一妍輕聲喚她:“我覺得,挺好。”
季知漣回神,看向江入年,少年微微垂眸,薄唇緊抿,是天生的櫻紅唇色,他有些不安。
“排練需要佔用你很多時間,你可以嗎?”
“我可以。”少年的眼睛瞬間亮起,他笑的時候有一顆小小的虎牙,看著她的目光專注而明亮,季知漣心中彷彿被羽毛輕輕撓了一下。
“那,歡迎加入。”她將一份完整的嶄新劇本遞給他,摘下眼鏡,揉了揉乾澀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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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年回到宿舍已是十二點多。
宿舍在三樓,晚上過了十二點就斷電熄燈,是北戲的規矩。
因此唯一亮著的大廳就成了夜貓子的匯聚地,抽菸的、聊天的、刷抖音的,白天裡注重形象、在社交賬號上也是被粉絲稱為男神的男孩們,此時就穿著條小褲衩,橫七豎八歪倒在沙發上,舉著手機發出幼稚的嘎嘎笑聲。
江入年安靜地坐到角落裡一處空沙發上,手裡還攥著劇本,心裡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躁動,他需要理理思緒。
武君博一屁股坐到他旁邊,啪嗒開啟一聽可樂,仰脖灌下:“聽說選了你,恭喜啊。”
“是我運氣好。”他淡淡道。
“運氣好?”武君博冷笑一聲:“誰不知道季知漣啊,男不男女不女,真以為自己是根蔥了?北戲有來頭的人多了去了,她那點名氣算老幾?真是欠|幹!”
江入年眼裡有冷光一閃而過。
武君博曖昧的貼近他,意有所指:“她是看上你這張臉了吧。你可要小心,我可聽說,她很變態的…………”
他比了個非常下流的手勢,接著大笑著重重拍了拍江入年的肩膀,走廊裡有人叫他,武君博把煙擱在罐裝可樂上,人不見了。
江入年的視線落在桌上那根沒抽完的香菸上,煙霧嫋嫋,慢慢燃出一條黑灰色的長長煙灰。
他好整以暇,將菸灰連同香菸盡數抖落在可樂中,又掏出紙巾擦乾淨手指,臉上流露出一絲嫌惡。
接著,轉身回了宿舍。
過了會兒,武君博帶著一個師弟回來,兩人聊得投機,他舉起可樂猛灌一大口,然後差點沒把肺嘔了出來:
“我草,我草!誰他媽往我可樂抖菸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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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週五。
一連幾天,晚上都在劇本圍讀,江入年和肖一妍已經很熟悉每場戲的臺詞,並且已在默默記詞。
季知漣給他們講戲,她言簡意賅,邏輯很清楚,遇到他們的疑問也能很快解答。
“今天就到這裡。我們明天下午開始排練。”季知漣看了看時間,對他們說道。
三人開始收東西,門外有人斜斜倚著門框,吹了聲口哨,是梁峻熙。
“你快去吧。”肖一妍衝她說道,揚了揚手。
此時表導樓已經熄了大部分燈,走廊裡只有微弱壁燈。
兩人肩並肩走著。
江入年從背後看過去,男的悶騷外放,女的帥氣沉穩,倒有種莫名的CP感。
他的唇慢慢抿成一線。
季知漣和梁峻熙在天台上抽菸,夜晚繁星點點,風很舒服,她不禁眯起眼睛:“這時候,如果有三里屯的那家燒鵝吃就好了。”
“我們可以現在去。”梁峻熙掏出手機:“我現在打車?”
“太晚了,那裡永遠都在堵車,去了回不來。”
“也是。”
“你現在跟苗淇……”季知漣遲疑了一下,“是什麼情況?”
“就是普通朋友。”梁峻熙平靜道:“成年人之間你情我願,有過那麼一段,如今早就翻篇了。”
季知漣審視地盯著他,一直盯到他舉起雙手,無奈道:“我真沒傷害過她,不然以她的性格,我還能好好站在這裡?”
“最好是這樣。”她淡淡道,“不然即使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放過你。”
梁峻熙半晌沒說話,手慢慢放下:“我也是有原則的。”
又再重複了一遍,誠懇至極:“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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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漣一個人下了樓。
卻在下一層的樓梯轉角處,見到靠牆坐在地上的江入年。
他捂著肚子,一臉痛色。
“你怎麼了。”她駐足,居高臨下地用腳尖觸了觸他的鞋子。
“肚子痛……”
少年嗓音低啞,漆黑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額前幾縷碎髮垂下,顯得凌亂又脆弱。
季知漣單膝點地蹲下,看著他微蹙的眉尖,破碎感溢滿全身。
“想我怎麼做?”她沒碰他,突然開口。
“師姐,讓我靠一會兒可以嗎?一會兒就好。”他勉力睜開眼,見她默許,無力地倒在她肩頭。
黑暗中,他溫熱的呼吸柔柔地掃在她的頸側,是那種乾淨好聞的氣息。
那種羽毛劃過、癢癢的感覺又出現了。
季知漣輕笑一聲,忽地扣住少年後腦,強迫他仰起臉:“演夠了嗎?”
“師姐……”他似是不解,眉眼間有詫異之色一閃而過。
她向他逼近,直到他無處遁逃,後背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
季知漣挑起他的下巴,不期然在他眼中看到幾分慌亂。
少年有一雙內勾外翹的狐狸眼,此時清澈又無辜。
江入年冷白如玉的臉龐染上淡淡的紅,她這才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樑有一顆褐色小痣,顯得尤為性感。
她倏然貼近他,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卻見季知漣錯了個方向,薄唇輕輕挨在他耳邊,吐息如蘭,帶著譏逍:
“江入年,你究竟想做什麼?”
兩人挨的太近了,他一偏頭,她的唇就若有若無擦過他的臉頰。
冷冽的木調香,帶著佛手柑的明亮,幽遠而深沉。
他的心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