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矇矇亮。
昨夜下了場雨,這會兒空氣中還透著些許潮氣。混著室內嫋嫋的安神香,讓人昏昏欲睡。
李昭漪自混沌的夢中醒來的時候,腦子還有些沒回過神的遲緩。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入目之處是耀目的金線勾勒的帳頂。繡線鉤織的金龍張牙舞爪,眼神炯炯,浩然的氣派。
就著這樣的姿勢,他發了一會兒虛無的呆。
天色透亮些的時候,帳外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李昭漪回過神,在心裡默數了三聲。
三聲之後,太監特有的、尖細的音調就平靜地響起來:“陛下,早朝的時辰到了。”
李昭漪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只是這一聲太輕,一聲下去,外面毫無反應。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抓了下被子。
好半天之後,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在一片安靜中,又重而矜持地“嗯”了一聲。
這一回,外面終於有了動靜。
他坐起身,兩人一左一右掀開簾子。光線就驟然透進了昏暗的床帳。
一水的太監宮女自屏障外魚貫而入,手裡捧著各式各樣的物件。為首的宮女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頭髮盤起,身上是淺淡好聞的香氣。
她上來為李昭漪更衣,動作謹慎。李昭漪看到她恭順陌生的眉眼,怔了一怔,話已經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阿彩呢?”
這一聲出口,整個殿內都安靜了一瞬。
片刻後,宮女太監們繼續做著自己手頭的事,只是頭埋得更低。
有人不小心將帕子掉在了地上,下一刻便被踹倒在地。老太監踹完,收回腳怒斥了一句:
“沒用的東西!還不快下去!”
尖細的聲音震得李昭漪耳朵嗡嗡的。
他默默地任由宮女給他披上最後一件外袍,看著剛剛手抖的小太監面色煞白,連滾帶爬地抱著盤子和帕子往外爬。
大約是真的太害怕了,他下去的時候,那張繡著金紋的帕子還是落到了地上,又被風吹到了李昭漪的腳邊。
他手指微蜷。
有人快速而無聲地拾走了這條帕子,一切都安靜得幾乎有些緘默。
“陛下。”老太監在旁邊恭聲道,“該上朝了。”
同剛剛一模一樣的語調,分辨不出裡面有多少的恭敬。
李昭漪說:“……嗯。”
他是想說“好”的,一個字落在舌尖,咬了一下唇才把這個柔軟的字元嚥了下去,換成裝腔作勢的冷硬音節。
也正是此時,窗外的天空終於泛起了魚肚皮白,天亮了。
-
今日的早朝意外地有些冗長。
其實李昭漪上朝的次數並不多。距離登基大典剛剛過去半個月,天家換了氣象,朝臣還是那批朝臣,百姓也還是那批百姓,朝堂大事自然也不會因著上頭坐的人不同了而陡然變少或者變多——
或許還是變多了的。
李昭漪坐在紗簾後,脖子因為長時間的坐姿已經有些僵了,屁股和腰也被冷硬的御座硌得生疼。在此時此刻,他彷彿明白了他的父皇不怎麼上朝最隱秘且合理的原因。
紗簾之後,兩位官員正在唇槍舌劍,隔著紗簾,李昭漪都能看到空氣中亂飛的唾沫星子。
他有些困了。
他還是不習慣這麼早起來。上朝頭一天最難熬,因為沒有簾子。他身板挺直,朝臣的目光都直直地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如坐針氈。
好在隔一天,他的面前就多了道簾。
李昭漪至今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天他的表現太過於僵硬,以至於那個人要才用這樣的方式來替他、替自己遮羞。
但這道簾無疑成了他走神的最好屏障。
耳邊是文縐縐的、聽不懂的話,他的眼皮越來越沉。
就要陷入甜美的夢鄉之際,他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陛下。”
李昭漪一個激靈。
隔著一道輕薄的紗簾,他看到了百官之首,那道挺拔直立的身影。
對方的語氣不鹹不淡,似乎是含著笑的,又似乎沒有。
李昭漪心中驀然響起了不太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這一聲之後,百官驟然跪伏在地,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李昭漪耳邊轟然作響:
“恭請陛下聖裁!”
*
李昭漪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桌子精美的菜餚。
離他最近的是一盤八寶醉鴨,一層皮烤得焦香,底下是汁水四溢的鮮嫩鴨肉,他的喉結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卻難得的並不是很有胃口。
沒有胃口也要吃,李昭漪登基大典前一日因為過於緊張而吃不下飯,那一晚之後,御膳房的廚子就盡數被換了個遍。
男人的語氣很淡然,說話的時候看著李昭漪,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椅沿輕敲,慢條斯理:“御廚就是為陛下準備膳食的,這件事都做不好,那麼,也不必在這宮裡待著了。”
他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或許是離宮了,亦或者……死了。
但自這次之後,李昭漪不敢再用這樣的方式隱晦地抗議。
嘴裡是醉鴨鮮甜的味道,李昭漪慢吞吞地嚥著,速度比貓快不了多少。一頓午膳拖拖拉拉用了許久,外頭宮人來報:“陛下,宛榮長公主殿下來了。”
李昭漪看著用了小半的飯菜,仍覺可惜。
只是他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以前阿彩在,還會偷偷替他分擔一些。
阿彩……
李昭漪恍惚了一瞬,然後終於回過神:“請二姐進來吧。”
宮人匆匆離去。
片刻後,一位容色清麗的女子就進了殿,素色的衣裙逶迤拖地,分明是極好的年華,容色卻帶著憔悴和枯槁。
-
燕朝歷經幾百年,盛極而衰,到先帝睿德帝一代,已是幾近式微。但李昭漪始終覺得,他的這位父皇,本事沒有多少,生還是挺會生的。
睿德帝共育有四子三女,除了自小便被打入冷宮自生自滅的李昭漪,皆為人中龍鳳。
且不說被朝臣和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前太子李昭鈺,以及野心勃勃的大皇子李昭承——
李昭承死於謀反,和其同日赴死的,是封號成陽、輔助他一同大逆不道的他的同胞妹妹。
除此之外,四皇子李昭麟年幼,卻死於“意外”。三位公主之首的昌平長公主嫁於吏部尚書魏鑑之子,魏家於奪嫡漩渦中亦是做了不那麼正確的選擇,於是現如今,昌平長公主與駙馬於家中靜養,閉門謝客。名為靜養,實為幽禁。
四子三女,一場奪嫡,細細算來,全身而退的竟只剩了李昭漪與面前這位陌生的二姐。
而李昭漪知道,這並不是因為他們聰明。
有客,飯顯然不能再用。宮人將飯食悄悄撤下,女子不顧李昭漪走過場般的“阿姐不必多禮”,還是對著李昭漪恭敬地行了宮禮,然後才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她的性子綿軟溫柔,說話也輕聲細語。李昭漪看著她緊攥著帕子,許久,才開了口:“陛下……我想自請前往長明寺,替我燕朝祈福,懇請陛下允准。”
她一雙哀婉的眼睛抬起頭,看著李昭漪。
而後者默默地望著她,貓一樣的漂亮眼睛裡卻並無波瀾。
*
李昭漪在發呆。
他還在想朝會的事。群臣說恭請陛下聖裁,但聖裁不出來,於是場面就只能僵持在那裡,十分尷尬。李昭漪想何必。
他是個廢物,群臣也知道他是個廢物,他……那個人也知道。何必用這樣的場面來羞辱他。
羞辱卻並不完全羞辱,滿殿寂靜之時,最後還是對方開口解了圍。笑意澄然地說陛下今日身體不適,這事不如容後再議,李昭漪也不知道議什麼,就像他此時此刻不知道如何回答宛榮固執的請求一般。
說是祈福,其實和帶髮修行差不了多少。
李昭漪不知道他的二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宛榮長公主,前太子李昭鈺的同胞姐姐,與前太子自小便關係甚好。朝野皆知,現如今,前太子的名號就像是一塊免死金牌,得之輕則保家人一世安穩,重則飛黃騰達。無名小卒文武百官尚且如此,遑論公主。
但是宛榮道:“陛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累了。”
“這些日子我總是整夜地睡不好,總是夢見那日。”她輕聲道,“那日火光沖天……”
那日火光沖天,大皇子李昭承謀反逼宮,當朝儲君遭遇刺殺,最終葬身火海,舉國哀慟。
當夜,潛龍殿的階前血流成河,平南王雲殷帶鐵騎平叛,叛軍被圍剿至死,血色染紅了月亮,卻救不回那個在所有人心中如月亮般高懸的人。
李昭漪默然。
宛榮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李昭漪感受到了那其中飽含的、真實的痛楚。
但是猶豫片刻後,他還是誠實地開了口:“二姐,這事,我……孤做不了主。”
宛榮微愣。
像是應景般,門口的小太監尖聲通報:“平南王到——”
李昭漪微垂了眼,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袖口。
只是一瞬。
一秒後,他就鬆開了袖口,默默喝了口冷茶。
耳邊的腳步聲漸停,隨即,低啞的聲音就如往常一般不緊不慢地在耳邊響起:“臣雲殷,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昭漪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墨色的、漫不經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