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力竭後被湍急的河流捲走時,戎音的第一想法不是自己快死了,而是慶幸還好他已經把落水的孩子送上了岸,至少這個年幼的生命還活著,未來有無限可能。
至於他,本來就身患絕症,只有一年可活了,早死晚死都一樣。
他第一次感謝給予了自己二十一年苦難的孤兒身份,沒有親人,也沒有知心朋友,所以哪怕他死了,也不會惹誰傷心。
希望下輩子,老天爺不要再讓我孤單一個人了。
戎音許下心願,放棄掙扎,閉上了眼睛,安靜等待死亡到來。
可預想中嗆水窒息的痛苦並沒有出現,他只覺得身體輕盈無比,呼吸也和在岸上一樣暢通無阻。
戎音正疑惑之際,一道蒼老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天行有常,善惡有報,你命不應絕於今日,一年性命,該送還給你。”
下一刻,耳邊轟鳴的水流聲消失,轉而是令人安心的寧靜,不遠處還有悅耳的鳥鳴聲傳來。
戎音睜開雙眸,淺藍的瞳色清澈明亮,宛如廣闊無邊的海洋。
心裡有片刻的迷惘,但不耽誤戎音看清眼前的畫面。
蔚藍的天空下,錯落有致的假山群旁是高挺翠綠的竹林,鋪滿鵝卵石的小路曲折蜿蜒,遊廊亭臺立於不遠處,嬌嫩的花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空氣中偶有清香飄來。
高牆黛瓦將這些風景囚於一地之內,使得這處像極了電視劇中古代高門大戶的後院,清新雅緻,又不失低調奢華。
戎音還在猜測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腦中就自動浮現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原是他雖得了絕症,死期將至,但好歹還有一年壽命。
他為救人意外死亡,天道憐憫他心善,就將他送到異世,給了他一具無病無痛的身體,讓他能健康地過完剩下這一年。
戎音每次發病的確都痛苦萬分,他遵從本心救人,本意不是追求回報,可他還是異常感激天道賜予他獎勵。
在心裡默默道完謝,戎音才將注意力轉回自己現在的這副身體上。
他也是在這時才發現,自己居然漂浮在水池中,低頭看去,乾淨的水面倒映出了他的模樣。
五官和他前世一樣,只是瞳色變了,面板也更加白皙,耳朵像魚鰭似的……
等等,魚鰭?
戎音抬起手想去摸耳朵,滾圓的水珠從細膩的肌膚上滑落,在他的手腕上,幾片將近透明的鱗片若隱若現。
愣了片刻,戎音心裡陡然升起一種不安感,他背靠在水池岸邊,腰腹往上一用力。
“嘩啦!”水聲響起,一條長而有力的魚尾翹出水面,帶出水花朵朵。
魚尾曲線優美,魚鱗整體呈現銀白色,卻在陽光下折射出斑斕耀眼的光芒,漂亮得觸目驚心,彷彿由水晶雕刻而成的藝術品。
然而戎音此時並沒有心思欣賞,因為這條魚尾是長在自己身上,換而言之,天道讓他穿進了一條人魚的身體裡。
“噗通!”
魚尾在半空中停滯幾秒就重新落回水中,奪目的風光被深水掩藏,就像戎音的心情,也經歷了大起大落。
因為是溺亡,所以才讓他成為不會被淹死的人魚嗎?
這周到得讓戎音有些哭笑不得。
在戎音消化自己換了個物種這一事實時,人魚原身的記憶也湧進了他的腦中。
人魚又被稱為鮫人,原本生活在遠離大陸的深海之中,一日原身與朋友們為了探險來到淺海區域,意外救了一個從大船上掉下來的人類。
那個人類獲救時並未完全昏死過去,看清了救自己的是鮫人。
鮫人容貌傾城,泣淚成珠,還擁有天籟般的歌喉,人類世界關於鮫人的傳說數不勝數。
人心貪婪,被救的人向船主稟告了自己的經歷,於是他們一起設計,假意落水,引誘鮫人前來營救,想要趁機活捉鮫人。
被船隻和人群包圍後,原主讓朋友們先走,自己留下擋住人類,最後不幸被抓住。
鮫人聽不懂也不會說人類語言,船主用各種方法折磨原主,想看看他是不是真能泣淚成珠,但原主傲骨錚錚,硬是一滴淚都沒有落過。
船主是個商人,知道上了岸後,憑自己的本事保不住這個寶貝,就主動將鮫人獻給當地權貴,以謀求前程。
這位權貴,就是封地在南邊的景王。
恰巧這時景王不知為何得罪了皇帝,即將面臨身死之險,就想著用鮫人去討皇帝的歡心,希望他能放自己一馬。
於是原身又被送往京城。
途中顛簸,原主生了病,再加上知道自己回不去家鄉,悲憤交加,又拒絕進食,剛到京城就嚥了氣,只是運送他的人沒發現,以為他只是暈過去了。
原主沒了,再次醒來的成了戎音。
而戎音醒後狀態良好,應該是天道的功勞,畢竟天道說過會給他一具健康的身體。
話說回來,原主不通人語,但記性很好,這些資訊都是戎音從他的記憶裡提取出來的。
可憐的原主,至死都沒明白這些人為什麼要把他送來送去,也不懂他們怎麼能壞成這樣,居然恩將仇報。
原主殘存的情緒似乎還鬱結在心頭,戎音眼圈泛紅,有種想落淚的衝動,可到底還是沒有哭出來。
鮫人族從不輕易落淚,原主也只在預感到自己即將死亡時掉了一顆小珍珠,不過很快就悄悄丟掉了,沒有叫那些壞人知道。
戎音捂著胸口,默默祝願原主的靈魂能返回心心念唸的故鄉。
戎音平復自己心情之際,遊廊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是有人來了,而且不止一個人。
“多虧陛下真龍之氣庇佑,才能讓王爺尋得鮫人這等珍寶,王爺命我等快馬加鞭將鮫人送至京城獻於陛下,就是為了昭示我大晟國威浩蕩,即便是遠在深海的鮫人,也會忍不住靠岸朝拜啊!”
這番話裡除了馬屁就是馬屁,當今陛下最厭惡官員發表這種不務實的言論,蔣旬也清楚這一情況,但他不得不這麼說啊。
他本是景王的大舅子,沒什麼本事,就擅長溜鬚拍馬,景王會讓他負責送鮫人上京,也是因為覺得他嘴皮子厲害。
誰叫景王被抓住把柄,讓皇帝知道了他當年涉嫌謀殺自己呢。
想十年前,前朝皇帝昏庸暴政,朝廷混亂,地方官員更是欺壓魚肉鄉里,導致民間怨聲載道,百姓活不下去,只能揭竿而起。
起義軍規模較大的共十支,宗政家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可打到後面,那些起義軍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宗政家越挫越勇,最終成功登上皇位,建立了新朝。
宗政家這支起義軍的領頭人叫宗政明,是當今皇帝宗政逍的父親,其實他才應該是大晟的第一個皇帝。
可不幸的是,在起義軍入主京城前,宗政明得了急症沒搶救過來,硬是倒在了離稱帝最近的那一步上。
宗政明與髮妻共有四子一女,髮妻早亡,女兒嫁給了自己的得力屬下,四個兒子都驍勇善戰,多次奔赴戰場廝殺,立下赫赫戰功。
只是大兒子被敵人砍斷一條腿,成了殘廢,自然無緣皇位,剩下的角逐者還有三位。
因為宗政明死得匆忙,沒有留下遺言,所以他們仨都能去爭奪那個位置。
三個兒子都有野心,宗政軍被迫分為三大派,其中爭鬥如何激烈只有他們自己瞭解,世人只知這場兄弟相鬥的結局是老二因“病”而亡,老三主動退出,老四宗政逍成了最後的贏家。
宗政逍登位後,追封父親為太上皇,母親為皇太后,這三年來勤政愛民,民間對他的評價還算不錯。
而大晟的官員們,特別是朝中重臣,跟百姓的看法剛好相反,他們對宗政逍的印象只有兩個字——懼恨。
宗政逍吸取前朝滅亡的教訓,對待官員尤其嚴苛。
別說前朝遺臣,就算是對跟宗政家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也照樣不假辭色,犯錯的該判就判,老實的也管束堤防。
護國將軍曾經在戰場上救過宗政逍的命,可他家旁支子弟仗勢強佔百姓土地、傷人性命時,即便護國將軍親自面聖求情,宗政逍還是判了旁系滿門抄斬。
連著護國將軍也被帶累,宗政逍批評其治下不嚴,更是趁機奪了他不少實權。
宗政逍當上皇帝后,因各種緣由殺了不少官員,朝中人人自危,如同一根根繃緊的弦,只需輕輕一碰就會斷裂反彈。
君臣關係緊張,私底下官員們都稱宗政逍為暴君。
而且宗政逍不知因何原因,患有很嚴重的失眠症,這導致他性格越發的陰沉狠辣,官員們更加避之如虎狼。
幾個月前,宗政逍在抄一位獲罪武將的家時,偶然發現了武將三年前與人來往的書信。
書信內容為武將與宗政青合謀,想要殺害宗政逍,奪取皇位。
宗政青就是景王,當初主動放棄皇位的老三。
因為宗政逍覺得他還算識相,又不想背上踩著親兄弟屍體上位的罪名,就封了他一個閒散王爺,趕去了偏僻荒涼的封地,還讓人暗中盯著他。
根據武將所說,他留著信是想著如果有一天能用到宗政青,這些東西就是威脅他的利器,但沒想到信會落到宗政逍手裡。
拿到信後,宗政逍覺得或許有編造陷害的可能,秉承捉賊拿贓的理念,宗政逍命令暗衛在景王處尋找證據。
景王或許是察覺到了什麼,惜命的他連忙送上鮫人,希望宗政逍看在他這幾年還算老實的分上,能饒他一命。
而叫自己大舅子蔣旬上京面見皇帝,不僅是因為他很會拍馬屁,更是想讓宗政逍知道,自己身邊都是這種廢物點心,自己即便有心造反也沒有那個資本。
只是宗政逍會不會喜歡這個鮫人,又會不會看在鮫人的面子上留他一命,這誰也猜不準。
蔣旬早就聽過宗政逍的“赫赫威名”,覺得這是他這輩子耍嘴皮子壓力最大的一次。
聽著蔣旬的馬屁發言,宗政逍陰森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也不知是喜還是怒。
蔣旬小心翼翼地擦著冷汗,與兩位內侍一同,跟在宗政逍身後往鮫人池而去。
宗政逍的暗衛遍佈景王身邊每個角落,是以他早就知道宗政青給自己送了個鮫人來。
但他裝作不知,也沒有命人專門修建水池給鮫人居住,蔣旬等人進宮後,只能先把鮫人安排在百獸園的普通魚池裡。
幾人到後,放眼望去,魚池裡並沒有鮫人的身影,蔣旬被嚇得臉都白了,心想鮫人不會是憑空消失了吧。
而宗政逍的目光,卻早早被水池角落,那雙掩藏水邊花草後的淺藍眼眸吸引了過去。
同時,他聽見有一道溫潤的聲音小聲道:他就是皇帝嗎?看上去不像個好人。
宗政逍眉頭不自覺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