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音短短几個字,令整個飛舟上的人都面色微妙起來。
他們齊齊望向這個一身灰衣,牽著棗紅小馬駒,綁著兩條辮子,風塵僕僕到有些寒酸的乾天宗外門女弟子,眼神帶著探尋。
真武明華道君是什麼人?
他確實溫和親切,沒有架子,什麼事情求到他面前來,總會得到點有效回應。
他身份高貴,卻從不傲慢,不會看不起任何人。
但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主動說一些暴露兩人關係不簡單的話。
“身體要緊”,那熟稔的語氣,坦坦蕩蕩毫不掩飾的關切之意,叫人疑慮叢生又想入非非。
一直閉眼的付蕭然都因此睜眼觀察,如有實質的目光落在程雪意身上,令她十分不適。
沈南音哪怕真的審視誰,也不會叫人如此不舒服。
他會緩和與收斂,但付蕭然不會。
他眼神直接,非常尖銳,程雪意幾乎忍耐不住血脈之中的戰意。
她攥緊了棗紅馬的韁繩,覺得自己也不必開口拒絕邀請了,付蕭然分明一副不希望她上去的模樣,他肯定會直接反對。
未曾想他開口說的卻是:“還愣著幹什麼?飛舟燃一日要多少靈石無需我多說吧?莫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和靈石。”
“……”
所以你挑剔地看了半天,就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程雪意直接道:“聖子說笑了,即便浪費時間和靈石,那也與我無關,是聖女邀請我上去,不是我死乞白賴非要上去,我考慮一下是否要答應,這很正常吧?”
付菁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笑開,揶揄地望向哥哥。
她一直知道哥哥脾氣不好,性子冷漠,說話欠揍。
但礙於身份,大家都對他多有忍耐。
這樣直接懟回來的,程雪意當真是第一人。
這人還是個外門弟子,如此膽色,真是叫她佩服。
付蕭然自己也很錯愕,他都呆住了,回過神再要說什麼,沈南音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
“若不想上來,便不必上來。”沈南音對程雪意道,“去往水雲間的路有水魈反叛,發了大水,玉京神宗正在處理,暫且不能過人,你若不急,可繞路而行。”
居然有水魈反叛?
這麼倒黴嗎?
如果她真的只是出來做任務,繞路也就繞路了,時間沒那麼緊張,可她還要去鬼市。
程雪意感受了一□□內靈息,似乎稍稍平穩了一些,借飛舟走一段路,過了水魈作亂的地方就下去,應該沒什麼問題。
打定主意,程雪意拍了拍棗紅馬的腦袋,朝它吹了個口哨,它便自己跑走了。
程雪意輕盈地跳上飛舟,但因為飛舟太高,她力量被封印大部分,這一躍起高度有些不夠,差點沒能上去。
是站在船頭的沈南音及時出手抓住了她,讓她借力跳上來站穩。
“多謝……”
道謝的話剛出口,便見沈南音倏地鬆開她的手,退開很遠。
悠揚的銀鈴聲尚未靜止,程雪意漫不經心地垂手按住,鈴聲止息,沈南音看起來狀態正常很多。
……這想法有些不合時宜,但他被鈴聲嚇到的樣子,居然有幾分可愛。
程雪意不著痕跡地掃過沈南音濃密顫動的長睫,禮貌地朝付菁華行禮致謝。
“多謝聖女好意,那我便叨擾一段路了。”
付菁華將將回神,瞥了一眼沈南音已經掩在袖中的手,溫柔笑道:“飛舟這樣大,空房間多得很,能多坐幾個人,靈石才花得值。”
程雪意還沒回答,劍光忽然一閃。
她眼前一花,看到付蕭然抱著同心劍從她面前走過,朝客房的方向去了。
“阿霧,去給這位師妹尋一間客房安置。”付菁華也馬上給程雪意安排房間。
“我不用了。”雪意道,“過了水患的地方我就下去,不勞煩聖女和這位師姐。”
比起付菁華,阿霧的態度要疏離許多。
她自然認識乾天宗外門弟子的衣裳,沈南音跟他們一起走就算了,怎麼連個外門弟子也上來了?
聖女就是脾氣太好,什麼人都邀請,萬一對方心懷不軌怎麼辦?
阿霧拉著付菁華走遠,面色警惕,付菁華無奈,朝程雪意歉意笑笑,先去安撫她。
聖子聖女都走了,無慾天宮的人也逐漸散開,船頭只剩下程雪意和沈南音。
沈南音看著她腰間的任務牌,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她越級挑戰的事情他肯定也是不贊成的。
程雪意直言道:“這只是順道做個任務,完不成就不去了,我主要是找個理由去鬼市。”
進鬼市需要用沈南音的票,這件事沒必要瞞著他,坦白說了也省的對方自己發現之後胡思亂想。
“大師兄不是讓我去還桃花醉?我很聽你的話呢~”
她尾音盪漾,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沈南音緩緩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驕陽的光灑了她一身,為她鍍上明媚自然的光彩,絢麗得彷彿琉璃寶珠。
他又看見她髮辮尾端的貝殼發扣,雖然廉價,但款式精緻漂亮,很襯她的嬌俏靈精。
“我也要去鬼市。”
沈南音這樣說了一句便沉默下來。
他視線並未從她身上收回,但那輕盈溫和,重量甚至比不過陽光的注視,讓程雪意很舒適,有種被重視和認真對待的懇切。
“大師兄也要去,這是什麼意思?”程雪意品著他話裡的意思,突然警惕起來,“大師兄不會是想把給了我的票再要回去吧?世上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一下子跑出好遠,捂著挎包緊張兮兮,好像下一秒沈南音就會去搶票。
沈南音半晌才道:“給了你就是你的,怎會再同你要回來。”
“可你要去鬼市,難不成你還有更多的票?”
鬼市頭場一共就十個座位,就算要感謝乾天宗,他們也捨不得給出太多票的。
她不知具體數量,但絕超不出兩張,沈南音的身份擺在那裡,宮明長老肯定得上交一張給他,剩下的他自己留一張,或是送人一張,不會有更多了。
程雪意自己把情況分析得七七八八,無比準確,防備之情溢於言表。
沈南音突然笑了一下,略有蒼白的臉色似乎紅潤了一些。
“不搶你的,我這裡還有。”他解釋了一下,“來之前去見了蘇長老,拿東西跟她換了票。”
程雪意懷疑:“真的?”
沈南音不得不將自己的票拿出來給她看:“真的。”
看見他確實還有,程雪意這才放下心來,撤了防備,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小挎包。
沈南音垂下眼,目光拂過她挎包上靈動的喜鵲刺繡。
很少見姑娘會繡這類鳥,還是在隨身的挎包上。
程雪意見他關注,便隨口道:“我娘總愛說,喜鵲枝頭叫,好事要來到,所以我出門都帶著繡了喜鵲的布包,大吉大利。”
原是這個意思。
圖個好兆頭嗎?
沈南音思及在噬心谷裡的發現,輕聲問道:“不知程師妹年芳幾何?”
“十九。”
“入宗幾年了?”
“五年。”
“那便是十四歲上山。”沈南音闔了闔眼,繼續問,“程師妹家住何處?父母安好?”
“……”程雪意意味不明地盯著他,“我爹孃都不在了,在我上山前一年死絕了,就埋在凡間清平鎮的荼蘼山上。我從小就有些異常能力,村子裡的人不知那是仙根所致,都說我是被妖孽附身,要叫道士來抓我。爹孃帶著我搬了好幾次家,死之前才在新家安頓不到半年。”
“他們是病死的,清平鎮生了疫鬼,乾天宗的仙長們正好去鎮上除疫鬼,沒來得及救我爹孃。但他們發現了我,見我有靈根,憐惜我沒了父母,就帶我回了宗門。”
程雪意笑吟吟道:“大師兄還想知道什麼?”
她音色在笑,但眼睛卻冷冷的,沒有一丁點笑意。
過往經歷她已經說得十分清楚,沈南音著實沒什麼可再問的。
其實他想知道這些,一個傳音就有人會事無鉅細地告知他。
但這樣難免會驚動旁人,會給程雪意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也不想背後調查她,於是選擇當面詢問。
她說的是真是假,是否有隱瞞,他自有評判。
至於為什麼要問這些,還要從自噬心谷回來說起。
沈南音在噬心谷發現了一處絕密的通道,通道生機斷絕,通往哪裡、是否使用過,都是未知數。
他與谷內魔族一戰,兩敗俱傷,回宗後將此事告知師尊,師尊思慮過後,覺得既然他已經將通道毀了,便應該無礙了。
那通道約莫只是剛造好,還沒用過,幸好他進去一趟,及時發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師尊讓他留在宗門養傷,取修月草的事情旁人代勞即可,但他拒絕了。
他還是決定走一趟鬼市,心裡對師尊的判斷也有些不同意見。
他自覺事情不太尋常。
師尊對噬心谷內部有些未盡之言,他不瞭解原因是什麼。
可他認為那通道封閉,不是因為沒用過,而是因為已經有人用過才失去效力。
這猜想沒什麼證據,全憑他的直覺,也不好興師動眾。
在山門處見到程雪意是個意外,付菁華主動請她上來也是未曾料到。
最終他選擇跟著邀請她上來,是想到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或多或少的都與這個人有關。
他早已證實過,程雪意是人族無異。
不該將那些無的放矢的懷疑加註在她身上。
沈南音皺了皺眉,頗有些無話可說,程雪意也不想再和他相處,多一秒都覺得危險。
這個人太敏銳了,再說下難保不會露出破綻,在她穩定靈脈之前,還是保持距離得好。
見她冷淡轉身,沈南音靴尖往前,似是想跟,但很快就放棄了。
她要去鬼市,他也要去。
她卻只怕他搶她的票,沒有半分一同前去的想法。
她想和他保持距離,意圖已經很明顯。
沈南音腳步迴轉,往程雪意的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