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幾天的雪總算是停了,雪雖不算大,但是連下了幾天還是將地上都鋪了一層白。
榮安侯府內的下人們一早起來就開始將主家人必經之路上的雪掃走了,空氣冷的有些沁人,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肺腑裡都是冰的。
今日無風,等到日頭慢慢爬上去後,溫度也上來了,兩個守門婆子抄著手插在袖子裡,坐在院門前的臺磯上,曬著太陽說著閒話。
“二少爺以後就住在那邊院子裡了?”陳婆子朝著東側院的方向悄悄努了努嘴。
李婆子聞言“嘿嘿”冷笑了兩聲:“可不是麼,那哥兒讀書又懶,人又畏畏縮縮上不了檯面,手腳不乾淨的,突然發起急性子了,還要跳水唬人,養在跟前作什麼?養來養去養個仇人呢。”
陳婆子“哎呦”叫喚了一聲,拍了拍大腿道:“可不是麼!拿了大少爺的玉,還頂撞了夫人,尤其是那徐姨娘,當時的威風勁頭,我聽著錢嬤嬤說的時候,都氣的個不行。人說爹慫慫一個,娘慫慫一窩,你看看東側院那邊生下來的三個,可有一個能行的?”
兩個守門婆子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府內最近的大新聞呢,猛不丁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往這邊走來,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們剛剛編排的物件二少爺麼!
兩人連忙扶著門框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走上前給沈江霖行禮。
“問二少爺安,二少爺可大好了?”
沈江霖揚起粉雕玉琢的小臉,笑眯眯道:“陳嬤嬤好,李嬤嬤好,我來看看大哥,能進去嗎?”
兩個婆子對視了一眼——以往二少爺可從不主動登門,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哪怕大少爺有時候不耐煩這個庶弟,也沒有擺到過明面上去。
如今就算被挪出了主院,但是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府裡二少爺,雖是庶出,然府裡孩子精貴,攏共就兩個男孩,哪裡是她們這些粗使婆子敢隨意擺弄的?
況且今兒個說不得,就是二少爺來央求大少爺,給大少爺賠禮道歉了好死皮賴臉地回主院裡來——
畢竟待在一個姨娘身邊,吃穿用度,哪裡能和在嫡母主院這邊比。
兩個婆子讓開了道,沈江霖邁進了院門,入目就是一道匾額,上書“松林草堂”,文字遒勁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等轉過鬆林仙鶴圖所雕的影壁後,便看到一條寬大甬路直通正廳,正廳兩邊有一幅對子,上面寫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沈江霖垂眸沉思了一瞬,看來這個在自己腦海中面目模糊的便宜爹,對嫡長子的期望倒是挺高的,又是草堂讀書,又是希望兒子談笑鴻儒,說一句寄予厚望,也是不為過了。
沈江霖記得自己以前住在主院西側的一處小院子裡,冬日不怎麼能曬得到太陽,很是有些陰冷,更沒什麼牌匾對聯的了。
粗粗一看院落的佈置,孰輕孰重,可見一斑。
看來在這個年代,哪怕同是兒子,嫡出庶出之間的身份等級卻是差別很大的。
陳婆子在一旁引路,沒察覺到沈江霖的片刻出神:“二少爺,大少爺在書房讀書呢。”
今日是大年初初五,學堂要過了十五才重新開堂授課,陳婆子說到自家大少爺在書房讀書的時候,臉上是一幅與有榮焉的表情——看看,我家的大少爺,即使是在大節下的也依舊在用功。
陳婆子走到窗下,通報了一聲,屋裡傳來沈江雲清朗的少年聲音:“進來吧。”
沈江霖自己掀開毛氈簾子,觸手的一瞬間,感到細膩柔滑,毛氈上還封了一層細密的綢布,上面繡著幾株翠竹,不僅僅防風實用,還美觀大方。
等進了屋,更是感覺到屋內屋外是兩個溫度。
屋外是數九寒冬,屋內是春意盎然。
只見書房四角都放了一個炭盆,炭盆裡應該是放了點素香,隱隱有一股好聞但又如松柏般清新的香味,此炭無煙,應是上好的銀霜炭。
沈江雲坐在書桌後面,他身後是三排大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放滿了書籍,在他的左側是一個博古架,架子上面擺放了一些古董擺件,博古架下面設一案几,上面擺著一個瘦腰美人壺,壺中插著一枝紅梅,與這瓷白的美人壺相映成趣。
四面牆上空白處還掛了幾幅名家字畫,意趣卓然。
南面直稜窗下一溜六張圈椅,顯然是待客用的。
沈江雲叫沈江霖坐,然後喊丫鬟去倒茶,又看到沈江霖兩手空空的,露在衣袖外頭的手指有些泛紅,乾脆將自己嫌熱放在一邊的手爐塞進了沈江霖手中,自己坐回了主位上問道:“不是身體不好麼?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大年初一跳的水,聽說還著了涼,下了兩劑猛藥才將人給救了回來,不好好養著,又要作什麼?
沈江霖雖然接收了原身的記憶,但是對沒見過的人都是有些面目模糊的,他可以一見到人就知道這人就是誰,可光說一個名字五官卻是朦朧的。
不過不管是在書裡描寫也好,還是原身記憶中也罷,這位嫡長兄的相貌都是不俗的。
然而見到了真人,沈江霖才知道,這何止是不俗可以形容的。
昭昭君子,卓爾不凡,氣度容貌,乃沈江霖前世今生之僅見。
哪怕如今只有十五歲的年紀,但是身量已七尺有餘,身形頎長,五官如玉雕偶成,巧奪天工,再加上富貴堆裡榮養出來的氣度,舉手投足間,都讓人有些目眩神迷。
現代看過的這麼多古裝劇裡的翩翩公子,到了沈江雲面前,也只有相形見絀的份。
這讓沈江霖驚異的同時,又冥冥中有些理解了那趙安寧為什麼有如此執著的恨意了。
這食色,性也,恐怕是不分男女的。
沈江霖濃密的睫羽壓下這抹驚異,拱手道:“大哥,我今日前來是想給你賠個禮……”
還沒等沈江霖說完,沈江雲就擺了擺手站了起來,從博古架的架子上抽出一個漆盒,遞給了沈江霖:“霖哥兒,這個你既然喜歡就拿去頑罷,以後有什麼喜歡的,你和我說一聲便是,不過是些玩意兒,和你性命相比,不足萬一。”
紫檀木做成的漆盒內,用絨布襯著,靜靜躺著那枚引起爭端的羊脂白玉玉佩,玉佩雕工了得,筆墨紙硯俱在其上,栩栩若生,寓意極佳。
顯然沈江雲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送人了,否則不會不隨身佩戴而將它放在了漆盒裡面。
沈江雲豪爽且大度,這是繼他的容貌之後,給沈江霖再次驚異了一回。
書中描寫的沈江雲空有相貌,卻是個草包,科舉仕途不成,最會在外面花天酒地、眠花宿柳,惹父親失望、母親嘆息,是世人眼中的紈絝子弟一個,可是現如今真實的沈江雲卻和書中描繪的樣子有許多出入。
沈江霖沒有接過這個漆盒,仰起頭對著沈江雲笑了:“大哥,我來賠個禮是想讓你借個人給我,好讓我在母親面前洗刷一下冤屈。”
透過原身的記憶,沈江霖當然知道自己到底偷沒偷這玉佩,他可不願意平白無故地擔下一個偷盜的罪名,同時沈江霖也不是真正的十歲小兒,只會反覆強調自己“沒偷”,他有自己的計較。
沈江雲原是有些懶怠應付這個庶弟,平日裡這個庶弟見了他就躲,躬肩塌腰的,一點氣度都沒有,偶爾兩個人說上兩句話,性格又執拗認死理,沈江雲更是不想和他多深談了。
今日沒想到主動找上他,還問他要一個人洗刷冤屈,這倒是讓沈江雲開始正眼看向沈江霖了。
只見沈江霖小小一個坐在寬大的圈椅內,身板子沒有挺的很直,但是卻也不像以前一樣塌著,整個人自有一股閒適意味在,個子不高,腳還夠不到地,卻不曾東搖西晃,穩穩當當坐著。
身上穿的是過年新做的一套大紅織錦箭袖,項上戴著玉石長命鎖,襯得他尚未長開的眉眼有些雌雄莫辨,因為膚色極白,猶如粉雕玉砌一般,長眉圓眼瓊鼻小嘴,無一不精緻無一可愛。
“沒想到這個庶弟的樣貌倒出落的越發好了。”沈江雲心中暗暗想著,不過再一想自己也經常被人稱讚樣貌,倒覺得庶弟樣貌好合該如此,是他們沈家的人。
不由得,沈江雲對沈江霖也多了一點耐心:“哦?你要借何人?冤屈又如何說?”
沈江霖這次過來就是來探一探沈江雲的底細,摸一摸深淺。
如今後院的執掌人是魏夫人,這個事情找魏夫人言明是最好不過的,但是當初事情鬧得太過,恐怕魏夫人如今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魏夫人的壞印象已經定下,像他們這個年紀的成年人是很難扭轉自己的偏見的,倒不如找一個年紀輕的、說話又有份量的人,先試探一二為佳。
這才是沈江霖今日來拜會這位嫡長兄的真實目的所在。
“大哥,其實我那日和母親發生了爭執,確實是我心直口快,惹怒了母親,但是從頭到尾有一件事我沒有說過謊,那就是我從不曾擅自拿過大哥的東西,不知大哥信與不信?”
沈江霖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帶著笑意問的,並不咄咄逼人,這張小臉一笑起來,便如春花綻放般絢爛,倒讓沈江雲說不出“不信”二字。
只是還不等沈江雲介面,沈江霖卻繼續娓娓道來:“當然,官府斷案,還需人證物證俱在,如今物證在我房裡發現,被人懷疑也屬正常,只是只有物證卻無人證就斷定了是我之罪,恐怕是官府斷案,也不成立的吧?”
沈江霖這一番話說下來,將沈江雲剛剛還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瞬間扭轉過來,如今他跟著先生讀書,已經開始學習詔、判、表、誥,官府斷案自然要多方查證,人證物證俱在是最基本的要求,等一一核實之後,才可依律將人定罪。
只是這話,由一個十歲小兒有條不紊地說起來,實在讓他有些吃驚。
不過這還沒完,只聽沈江霖繼續道:
“大哥有所不知,當時和母親爭執不下,我也是太過傷心了,覺得母親竟不信我的品性,後來回去後雖然我是燒著,但是神思卻一直在想著此事,想來想去我終於想通了一些關節處:那天上午我不在房裡,原本守門的丫鬟小廝調皮出去頑了,後來才聽說母親有派人賞了各房年禮,”
說到此處,沈江霖頓了一下,然後拿眼細瞧沈江雲的表情。
“我和大哥的年禮是大哥房裡的碧月姐姐領的,同時母親還將那枚玉佩也交與了碧月姐姐,這玉佩經過碧月姐姐的手,是不是也該將她審一審呢?”
此言一出,沈江雲的臉色突變。
碧月是他房裡的大丫鬟,是最受他信任之人,掌管著他院子裡的一切人情往來,做事細心又周到,這麼多年是從來不出錯的,怎麼會出這種紕漏?
可若不是出了紕漏,沈江霖又咬死不承認拿過玉佩,難道是說,碧月是故意的?
“栽贓陷害”四個字瞬間在沈江雲腦海中閃過,臉色也變得越發難看了。
是相信他房內的碧月,還是他這個庶弟?
沈江雲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