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06
安和寺
安和寺是長清縣比較馳名的寺廟,香火較旺。
這日,難得天高氣爽,便有幾許香客紛來。
林萊是跟著許夫人一起來上香禮佛的,等在大殿內上過香後,許夫人就要去求籤,還偏不叫林萊跟過去。
林萊頓時會意,許夫人這是要給她求姻緣籤。
林萊當即邊說要去內禪院聽禪,這禪沒個半個時辰是聽不完的,而這也給了林萊抽身的時機。不過在抽身前,她還得祭出“移花接木”符,好叫跟著她的桃月認為她人一直在安靜地聽禪。
由此就可見,便是白天出門,林萊亦多有不便。
片刻後,林萊來到了定慧禪師的寮房外,馬介甫已經等在那兒了。
林萊笑著走過去:“我來啦。”
她今次穿了件米黃鑲桃紅紗質衣裙,鬢間別著一支花葉蜻蜓金簪,俏麗非常。
馬介甫一時沒回話。
林萊調侃道:“怎麼?白天見到我,就不敢認啦?”她說完就覺得這句話怪怪的。
馬介甫回過神來:“許是我有一段時日沒見得太陽之精,被其迷了眼。”
這是在反過來調侃林萊先前提到的“太陰之華”呢。
林萊:“……定慧禪師何在?”
馬介甫見好就收,邊領林萊進門去,邊說起定慧禪師,說其出家已有六十年,道行高潔,精通佛道,而林萊又是從《金剛經》中悟道,說不得定慧禪師會對她繼續開悟有所襄助。
林萊自是領情的。
等到了寮房,他們見到了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中年和尚,那和尚見到來人,阿彌陀佛了一聲:“原來是介甫居士。”
馬介甫驚詫極了:“這到底——”
林萊:“?”
這時進來一個小和尚,他顯然是認得馬介甫的,見狀便道:“馬施主,這位確實是我們師叔祖定慧禪師。”
林萊更迷惑了。
接著便從小和尚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定慧禪師三個月前就圓寂了,可不知為何他的魂魄竟寄生到河南道一個墜馬而亡的紈絝子弟身上。
那紈絝子弟家財萬貫,妻妾成群,然定慧禪師並不為所動,墜馬受的傷好了之後,就回到了長清縣安和寺確認過往,還見到了自己的墳墓。
起初,定慧禪師還願意在那紈絝子弟家待著,可只留了幾個月,他就毅然回到了安和寺,將自己還魂的事情和寺中的僧人們如實講清楚,眾人見他言談舉止確實和定慧禪師一模一樣,還對定慧禪師的過往如數家珍,這才相信他當真是定慧禪師,便將他重新奉進寺來。
那紈絝子弟家屢屢來勸,都勸不動,到最後這才罷了。
一言以蔽之,定慧禪師借屍還魂了。
馬介甫聽後道:“原來如此。”
這倒不是什麼稀奇之事,因而馬介甫的語氣十分尋常。
而林萊的內心卻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她緊緊盯著定慧禪師,想要將他「看」得透透的,可臨門一腳時,她卻遲疑了。
糾結無措下,她乾脆一轉身走了。
“林兄?”馬介甫只來得及和定慧禪師道了聲抱歉,就轉身追了出去。
林萊並沒有走多遠,她就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名為素心亭的六角亭中,這六角有一小半掩映在幽翠樹木後,在旁邊就是一汪青綠的荷花池。從林萊坐下的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定慧禪師的寮房。
林萊是覺得已經那麼多年了,她需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可正如“近鄉情更怯”一樣,等她當真有一個可以解答疑惑的機會,她偏偏遲疑了。
於是,林萊是望了又望,卻沒走出去一步。
“啊啊!”
林萊到最後都糾結地恨不能以頭搶柱了,這讓追過來的馬介甫大為不解。
他坐了進來,起先沒說話,冷不丁地卻道:“那河南道富家子弟難道對你家的女眷始亂終棄了?”
林萊:“?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馬介甫又猜道:“那——你們難道前世結仇,等到今世來化解?”
這都什麼跟什麼?林萊撇過臉去:“我正煩著呢,你就不要亂猜了。”
馬介甫嘆道:“我這不是想著為林兄排憂解難。”
“我知道。”林萊張了張嘴,卻無法將自己的心結坦然說出口,最後只得放棄。
偏這時有人主動撞了過來。
楊三姑娘是遠遠地瞧見了林萊,還見她似乎在和個男人說話,便覺得自己瞧見了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場面,於是就撇開丫環,悄悄地靠了過來,結果到了素心亭邊,又哪裡有什麼男人,只有林萊和一隻狐狸。
楊三姑娘收回目光後,絞了絞帕子,像是先前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地衝林萊一福身:“寶璐姐姐。”
林萊無精打采地說:“是你啊。”
楊三姑娘盈盈起身:“是呢。我和我娘過來還願,要知道這安和寺的姻緣籤可是很準的。”
林萊反應過來:“你定親了?”
楊三姑娘不由得來氣:“寶璐姐姐何必故作不知?”
林萊還真不知道,她便實話實說:“我有必要嗎?”
這不是更氣人了嗎。楊三姑娘都要把帕子都絞成兩半了,停了幾呼吸的時間才說:“反正我和曹公子訂了親,待到曹公子過了府試,成了舉人,便是我們嘉禮之時。”
“哦。”林萊沒什麼好說的,畢竟“此之甘露,彼之砒-霜”,再者那曹公子還沒到是“砒-霜”的地步,只是對林萊而言,他不是什麼良配而已。然後——“你怎麼還不走?是想我對你說一聲恭喜嗎?”
楊三姑娘終於氣急敗壞:“你!”
她才不要在這兒受辱,於是甩了帕子就要走,沒成想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楊三姑娘第一反應就是護臉,而林萊眼疾手快地過去將她拉正了,沒讓她摔個狗啃泥。
可是楊三姑娘意識到自己是被仇敵救了後,越發羞憤,這下是真哭了出來,猛地甩開林萊的手,氣呼呼地跑開了。
林萊心道:‘她這樣子倒有點可愛了。’
一旁的狐狸幻化回來,又施了個障眼法,他方才可沒錯過那個姑娘窺探的目光。
馬介甫好奇地問道:“她怎就一副‘你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姿態?”
林萊便簡單地說了下她和楊三姑娘的小恩怨,又說了她家為何沒意向和曹知縣家結親。
馬介甫雖說是狐,卻並非避世修煉,而是常常出世入世,故而世事洞明,聞言便嘆道:“對她而言,豈不是從一個藩籠到另一個藩籠,不僅不自知反而為藩籠之華麗而沾沾自喜?”
“唉,這也不能怪她,世道如此。”林萊又說道:“不過我家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藩籠。”
林萊是很愛她家的,從父母和兄嫂那邊得到了彌足珍貴的親情,還因為上輩子沒有過,所以這輩子格外珍惜。
馬介甫聞言輕聲道:“那林兄家裡人知道林兄的特別之處嗎?”
林萊猛地看過去。
馬介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想來是不知道的吧?否則林兄大可正大光明地延師求學,最次也不必束手束腳地出來交友問道。”
“才不會。你何時見過有男女同校的?又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林萊說完就洩氣地擺擺手,“我的癥結還不是這個。”
馬介甫道:“那是什麼?”
林萊到底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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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安和寺萬籟俱寂。
卻有一人一馬如入無人之境地闖了進來,一路無聲息地來到了定慧禪師的寮房。
不想定慧禪師的寮房還亮著燈,他本人正在唸經,對於闖入者的到來沒有半分驚詫的樣子。
定慧禪師不動如山:“施主想解惑,自行求解便是了。”
林萊連忙道:“失禮了。”
來者正是輾轉反側的林萊,她在窘迫過後,就正了正姿態,拿出了她平時畫符的行頭,在符紙上用硃砂寫下了“以人為鏡”四個字,《金剛經》與她的靈力與心境相互感應,使得這張符一氣呵成,接著便起了效。
當年唐太宗說“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如今林萊“以人為鏡”,卻是為了驗明她當年究竟是不是借屍還魂。因為最開始林萊察覺到自己轉世時,她就是個嬰兒了,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搶佔了原本屬於林家女的肉身,就像後來有厲鬼企圖驅走她的靈魂,自己鳩佔鵲巢那般。
這件事一直都是林萊的心結。
加上陰陽眼這種事,本就是怪力亂神,綜合之下林萊才不敢告訴爹孃與兄長。
在林萊的屏息中,以人為鏡符泛著點點金光,傾灑在定慧禪師的寮房內。
林萊「看」到了靈魂與肉身不貼合的定慧大師,那景象就如同一個人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再「看」自己,靈魂與軀殼嚴絲合縫!
再看,還是如此。
林萊高興壞了,不管寮房內還有個定慧禪師,就歡呼起來。
忽然間,林萊的歡呼聲戛然而止,她眼神死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寮房門口的馬介甫,“你怎麼在這啊?”
馬介甫說得有理有據:“我欲和定慧禪師秉燭夜談,所以在安和寺留宿了。”
林萊對此持懷疑態度,不過她沒有失禮到在定慧禪師的寮房內和這丫爭辯,於是就先轉過去帶著歉意地行了一禮:“大師,方才我多有冒犯,還望大師見諒。”
定慧禪師一念佛:“善哉善哉。”
林萊覺得定慧禪師是在給她的事下定論,曰其“善”,故而心情十分好地退了出去。
馬介甫跟著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