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前途黑暗。
明慕東西很少,連行李都不用收拾,直接離開了錢大人的家,來到此地唯一一處客棧暫住。
當季肅掏出金黃色的冊封詔書時,他還挺開心的——是不是說明,那個死皇帝終於願意封他當親王、準備封地了?
這的確是天大的好事!
本朝藩王自由度極高,不僅擁有數不清的田產,還能享有封地的一半賦稅,配以一定數量的王府護軍,只要不作妖,當地官員也不會過多管束。去了封地後,可以一輩子不用回燕都,只需在三節兩壽送禮,表表忠心。
明慕不敢相信如果他當了親王會有多快樂。
這點快樂截止到聽完詔書後。
明慕茫然的目光對上季肅,原本的笑容轉移到對方臉上:“……您再說一遍?”
“殿下,如今先帝崩逝,國本不穩,朝中大臣商議,請您登基。”季肅語調放緩,聲音輕柔,渾然看不出剛才怒喝的猙獰模樣,像是在哄自家的子侄,嚴肅刻板的面容都溫和了不少。
要是讓燕都的同僚見到,說不定以為曾經剛正不阿、嚴肅端正的刑部尚書瘋了。
明慕完全沒感受到對方抑制本性後的好意,反而以為這群人是故意來折磨他——剛出狼窩,又入虎口。
皇帝,那可是現代公認的高危職業:不僅起得比雞早(來自鞭子朝皇帝作息表),幹得比牛累(來自歷史上疲勞致死的皇帝們),平均壽命還不到四十歲。若想當個明君,難度直接飆升,不僅要平衡朝廷內外勢力,還要忍受言官折磨,勞心勞力,發下去的政策還很有可能不被百姓買賬。
想擺爛躺平,也不是不行,但明慕暫時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後世營銷號的軟文中:古代墊底的十位皇帝,最後一名居然是他!
“我、我文不精武不通……”明慕仰起頭,強笑著,“或許不適合……”
他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表現得任性一些、跋扈一些,這些人說不定得重新考慮!
現在突兀地轉變態度,目的也太明顯了!
季肅性情剛正,是非曲直心中自有論斷,平生最痛恨殘害忠良、貪贓枉法,在刑部數十年,從未出現任何一件冤假錯案。但在夢中,先帝的遺腹子登基後,反而厭惡他不願通融的樣子,網羅罪名將他投入天牢。
是殿下登基後,將他放出天牢,為他證明清白,又允許官復原職。
因著這一層,季肅對明慕更親近些,如今看到年幼的殿下,心中更是柔軟:“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殿下登基後,朝中會為您安排教導的老師。”
“長姐比我更適合。”明慕繼續找藉口。
本朝不在他熟悉的歷史上,用後世的話來說,應該是架空時代,風氣開放,女子亦能登基。明慕口中的長姐便是“大長公主”,能力不亞於先帝,只是當年奪嫡時棋差一招。
“……大長公主新寡,被先帝許婚給南詔國主,十月啟程,如今已然完婚。”
說到這裡時,季肅有些尷尬,先帝刻薄寡恩,報復一個人的手段就是不停折辱,比如明慕,比如大長公主。
再者,有“預知夢”的存在,他知道大長公主會統一南詔,歸順盛朝,而後出海,聽說要走遍諸個海域,不一定願意接任皇位。
明慕絞盡腦汁,找了無數個藉口,偏偏這個官員像是中了邪,非他不可,還說朝中和他想法一致,都推崇明慕殿下登基。
明慕信他個鬼。
最後,他裝出疲憊的神情,主動中斷了這場毫無意義的談話,房間裡只留下他一個人。
確定門外沒有腳步聲後,明慕衝到窗邊,探出頭,敲了敲,一樓的店小二很快冒出頭,壓著聲音:“明慕,什麼事?”
西北邊鎮房間大多低矮,客棧是最高的建築,但也只有兩層。
他只見一群大人物簇擁著明慕進入客棧,還以為對方受到了威脅——這裡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明慕的來歷。
在這裡混了十年,明慕的人脈可不是蓋的,他沒出聲,指了指一個方向,店小二立刻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幫他搖幫手去了。
沒過一刻鐘,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梯子爬上來,翻進明慕的房間,落地輕盈:“明慕,什麼事?”
他從店小二那邊瞭解了一點,生怕明慕出事,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了。
“肖曉,完蛋了!”明慕緊張地說了一遍來龍去脈。
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終於放下方才滴水不漏的偽裝,露出真實的心情。
肖曉原本的擔憂心情漸漸平緩,甚至聽完還挺樂意,開玩笑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明慕、陛下,您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父老鄉親。”
西北民風彪悍,又遠離燕都,提起皇位更替只覺得平常,並不像別處那樣誠惶誠恐。
明慕:……
明慕:“滾蛋!我要是進宮,第一個叫你陪我!”
這個進宮當然不是正常方式,肖曉渾身一涼,不逗他了:“那殿下,你想怎麼樣?想當親王?還是留在這,做你的生意?”
這還用問?當然是當親王!隨便給個封地,比燕都自由多了!
話到嘴邊,明慕擰了擰眉:“我怎麼想的重要嗎?看他們的樣子,我只能跟著回去。”
明慕瞭解過一些歷史,如今思路更是清晰:“他們此次帶了詔書,準備得如此充分,燕都那邊說不定都準備好了帝王儀仗,就等我過去,直接上位。眼下的重點是……先帝遺腹子。”
肖曉一點就透,順著他的思路:“等那孩子長大,你再傳位過去,名正言順,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專門找你填補中間這個時間差!你看,你又不是長在宮裡,心思沒那麼多彎彎道道,還是個文盲——”
前面說得還挺有道理,最後一句簡直扯淡,明慕狂揍肖曉幾拳:“誰是文盲?誰是文盲!總比你一道三位數加減算半天好!”
肖曉出身軍戶,從小打熬筋骨,明慕這種的他能一手舉起來,別說幾拳,就連幾十拳都不怕。
兩人打鬧了一會,明慕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認去燕都是目前的唯一解。
“怎麼什麼倒黴事都輪到我頭上。”他還是憤憤。
形式比人強,肖曉耐著性子給他順毛:“當皇帝,這可是了不得的事,別的不說,錢財總夠你揮霍的。再說,最多十五年,等那孩子長大,你再把雷丟出去。”
他知道明慕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能偽裝得天衣無縫,不說別的,整個鎮子,有誰說他不好?
只在面對親近之人時,才會伸爪子亂撓一氣。
明慕低著頭,不言不語。
肖曉眼睛一轉,故意問:“你該不會想著臨西王府那個世子吧?我看你好像找回了那個藥盒?依我看,你當了皇帝,就能強行納他當妃子啊。”
明慕耳朵登時發紅,大怒道:“你找死!”
——
西寧州,臨西王府。
如今是臘月二十八,即將新年,王府內卻半點沒有歡慶的意思。
三日前,世子殿下意外落水,高燒三日,如今終於退燒,闔府上下都鬆了一口氣。
府醫摸著鬍子:“世子日前肝氣上升,落水後寒邪入侵,邪傷肺衛,而見發熱。如今世子脈象從容緩和,已然大好了。①”
“我想今日出門,可否?”
明明是白日,房間卻緊閉窗戶,顯得昏暗,於是點燃了燈。
坐在床沿的任君瀾收回手,聲音低沉。
長久的病痛折磨,讓他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原本溫柔穩重的姿態不再,反而變得陰鬱,配上遺傳自藏人母親的碧綠瞳孔,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宛如雪原中的孤狼,擇人慾噬。
“這……恐怕有些難度。”府醫聲音略驚,隨即寬慰道,“殿下是擔心王爺與王妃?不必心急,緩些日子再上路不遲。”
天氣越冷,戎狄犯邊的頻率越高,十幾年來,臨西王府從沒過過一個像樣的新年,都在邊鎮守關,不讓戎狄入侵。
府醫說完,留下一個方子,叮囑世子多休息幾日,才帶著藥箱離開。
自他走後,任君瀾立刻吩咐親衛:“準備一下,我們去蒙城。”
親衛剛想勸說世子殿下多休息一段時日,卻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王爺與王妃在芒城,不在蒙城啊,兩邊隔著幾百裡呢。
“殿下是想去見明慕少爺?”親衛勸告道,“不如修養好再去,您這樣,明慕少爺一定會擔心的——”
任君瀾沒有回答,只拿起床頭的彎刀,配在腰上,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門。
要快些。
外面天氣陰沉,透出一股山雨欲來的架勢,風聲呼嘯,捲過地上的枯枝與樹葉。
他步伐極快,身後的人追趕不及。
要快些。
任君瀾直奔後院,牽出自己的馬,上馬的姿勢乾淨利落,渾然看不出已纏綿病榻許久。
要快些。
他騎在馬上,再也看不清周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去蒙城。
他要快些見到明慕,快些確定對方完好無損,快些將他擁入懷中。
才能緩解那個夢之後的……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