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殷踏出殿門口的時候,裡面終於傳來了略顯焦急的聲音:
“雲殷!”
這一聲脆生生的,帶著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特有的沙啞音色。
雲殷想,小皇帝從前應該不怎麼說話,不然,不至於連叫個名字都能叫出一種生澀的笨拙。
像是剛生出來、走路都有點不熟練的幼貓。
到底是名義上的天子,無傷大雅的時候,面子還是要給的。
他停下了腳步。
然後,他聽到了小皇帝無措的聲音:
“……孤不會。”
雲殷不回頭,都能想象對方不知所措的樣子。
怪可憐的。
可憐卻還記得他的“規矩”,他漫不經心地想,這應當是燕朝史上過得最為憋屈的一個皇帝,如果李氏王朝確實已經走到了末年。
“學了就會了。”雲殷的聲音輕飄飄的,說起瞎話來眼也不眨,“陛下天資聰穎,聰慧過人,不過是些簡單政務,想必很快就能上手。”
後頭終於沒了聲音。
雲殷也不是要獲得他的首肯。若是樣樣都要對方同意,那麼首先,對方就不會坐上這張龍椅。
李昭漪不說話,雲殷就把它當作了談話的結束。他敷衍地說了句“臣告退”,然後走出了殿內。同一瞬間,一道黑影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後。
雲殷腳步未停,語氣很淡:“事情都辦完了?”
黑影頷首:“處理完了,叛黨餘孽盡數殲滅,未留活口。”
雲殷停了下來。
不遠處,多日的陰雨天氣終於放了晴。
他沉默了許久:
“好。”
黑影抬起頭,露出一張普通卻凌厲的臉龐:“太子殿下在天之靈,會感覺到寬慰的。”
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般,雲殷驀然笑了一聲,眼中卻沒有笑意。
“手足相殘。”他輕輕道,“死的是他的親哥哥和親妹妹,你覺得他會寬慰?”
黑影默然。
雲殷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沒再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道:“你剛剛說盡數殲滅,陛下身邊呢?”
“陛下身邊的眼線也盡數清理乾淨,只是有一位是陛下的貼身侍女。”黑影道,“這些日子我一直跟著陛下,今早之時他似有詢問,但滿殿宮女太監無人應答,後來,陛下便沒有再追問。”
雲殷怔了一怔。
“需要給陛下換一批侍候的下人麼?”黑影察言觀色,問。
雲殷回過神。
“不必。”他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冷淡,淡淡地道,“沒有足夠讓人信服的威勢,換再多批宮女太監也一樣。”
黑影神色微動,頷首稱是。
只是,臨到拐角處時,他猶豫了一瞬,還是道:“主上……真要讓陛下接觸政務?”
話音落下,雲殷瞥了他一眼。黑影迅速伏首,神情鎮定。心裡卻難得地打起了鼓。
-
半個月前,木柯被派到了當朝新帝身邊,為雲殷監視新帝的動向。
他是雲家自小培養的影衛,只為雲氏做事。
雖然雲殷這半個月來一直忙著料理前朝,但木柯知道,雲殷能掌控朝局的關鍵之一,就是他看著的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皇帝。
因此,讓他監視新帝這件事很好理解。
只是雲殷剛剛的部分所作所為,卻讓他有些疑慮。
他問得忐忑,雲殷卻沒什麼忌諱,只是慢悠悠地道:“昨天,藺太傅上了本摺子。你猜,摺子上寫了些什麼?”
木柯有些驚訝地抬起了頭。
他當然知道藺平。
那是前太子李昭鈺最為尊敬的老師。
李昭鈺身死,這位名滿天下的太傅就稱了病,不是為了避禍,是真的受了大刺激。
“摺子上字倒是不多。”雲殷看著遠方,語氣依舊漫不經心,“四個字,君君,臣臣。①”
他輕聲笑了笑,“藺老這是寫給我看呢。”
木柯有些不可置信:“可是藺太傅明明……”
“很正常。”雲殷平靜地道,“不管過程如何,坐上了那個位置,就是天子。天子受制於人,天下怎麼太平。藺老這是心懷天下。”
他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把黑色的彈弓,瞄準了不遠處,小孩子玩的玩具在他手裡稍顯童稚,他卻神色自若。
“忍了半個月,還沒在摺子裡劈頭蓋臉地罵我亂臣賊子,藺老已經很給面子了。就算新帝初登基根基不穩,半個月過去,如今諸事都已步入正軌,說不過去了。”
話音落下,珠子彈射而出,不遠處驀然傳來一聲慘叫。
只是片刻,禁軍統領便急匆匆地出現:“王爺。”
“不用審,殺了。”雲殷淡淡地道,“然後自己去領罰。再讓本王碰上一次,你這禁軍統領就不用當了。”
對方冷汗涔涔,應聲下去了。
木柯也回過了神。面上微紅,雲殷制止了他:“無妨。”
“你在跟我說話。”他道,“沒注意周遭是正常的。”
木柯低聲應是,然後想了想:“所以……主上今日是想讓陛下先初步接觸一下朝務?”
剛剛,雲殷以李昭漪朝上走神為由,讓他把今日的奏摺批了,美其名曰熟悉了朝務才能更好地主持朝局。
仔細一想,雖說任務艱深了些,但也確實能夠最快地緊跟朝事。
“那倒不是。”雲殷沉吟了片刻,道。
木柯的思緒驟然被否定:?
“逗他玩的。”雲殷輕飄飄地道。
木柯:“……”
饒是一向面癱,他也終於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
*
雲殷今日主要就是來找木柯,正事說完,他也就準備走了。
只是臨走,他突然道:“你再把今早的情況跟我說一遍。”
木柯有些訝異,但還是說了一遍。
因為從未見過如此憋屈的帝王,木柯印象這會兒還十分深刻。
他一邊說,一邊瞥雲殷的神情,卻見他神色並無異樣,末了,他問:“今日御前伺候的太監是誰?”
“司禮監掌印。”木柯道,“劉程。”
他頓了頓,“是您一個月前提上來的。”
“劉程……”
雲殷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嗤笑了一聲。
“這麼喜歡當啞巴,就給他們這個機會。”雲殷淡淡地道,“去東廠那調幾個人到御前,把劉程和他的人替了。就說我說的,東廠那邊的人知道該怎麼做。”
木柯趕緊應聲。
等到雲殷離開,他才重新回到了自己該呆的地方。
自橫樑之上尋到舒服的位置之後,他向下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皇帝專注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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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拋開皇室更迭,木柯對李昭漪是沒什麼惡感的。
他一直跟著雲殷,自然知道李昭漪的來處。
被皇室放棄的小皇子,自小就被丟在冷宮自生自滅。能平安長到現在已經是奇蹟,相較於他的幾個兄姐,他實在乾淨無害得讓人厭惡不起來。
更何況……
木柯看著書房內拿著筆許久遲遲未敢勾畫的李昭漪,摸了摸鼻子想。
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麼漂亮。
木柯自小長在男人堆裡,沒見過幾個姑娘。唯一見過可稱驚豔的,可能就是曾經護送過來燕朝和親的異族公主。
可即便是那樣具備異域風情的、具有十足衝擊力的豔麗美貌,也無法抵消他第一眼看到李昭漪的震撼。
那是張秀麗精緻得像人偶一樣的臉龐。睫毛卷翹,鼻樑小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湖水一般沉靜,看著人總是直勾勾的,天然又無辜。
木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能長成這樣。
從這個角度看,他非常能理解現在朝內關於李昭漪眾說紛紜的流言中最隱秘和香豔的那種——
新帝美貌驚人,之所以於奪嫡之爭中全身而退,只是因為他是攝政王豢養在宮內的一隻雀鳥。所謂皇位,自始至終,只是為了雀鳥精心打造的、一隻純金的籠子。
只可惜真實情況是,他的主上是個不解風情的傻子,第一次上朝,因著朝臣皆分神於李昭漪的相貌,簡單粗暴地替人加了個簾不說,還十分不理解地評價:“沒見過男人還是沒見過皇帝?”
之後,僅有的幾次必需的會面中,雲殷更是都幾次三番地試探,儘管對方看起來比後院貴人養的貓還無害。
木柯搖了搖頭。
玩笑歸玩笑,他也知道雲殷走到這一步,有多少人想要把他拉下來。因此,他不敢掉以輕心。
他蹲在房樑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李昭漪的背影。
……只是看了沒幾秒,他又忍不住腹誹。
試探也就罷了,他尋思著試探和調戲還是有點區別的吧?
他家主子不做人,好好的一個天子,說逗就逗了。說起來只是隨口的一句話,可李昭漪根本沒接觸過政務,又怎麼批得出來摺子?
木柯忍耐力比較差,他換位思考一下,感覺自己會罵娘。
但是李昭漪卻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就是純粹的刁難。
一整個下午,他都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木柯看得出來他讀得很費勁,甚至讀出了一種隱隱的崩潰與焦慮,但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位置上,認真地看著每一本奏摺,不時在旁邊的紙上小心翼翼地寫點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對雲殷還抱有期待,他時不時地還會抬頭看一眼門口。
木柯陪著他看了一會兒,自己換了八個姿勢,最後在心裡嘆了口氣,看了眼天色,咬了咬牙,悄然離開了殿內。
而另一邊,李昭漪拿起今天看過的第八本奏摺,眼神已經有些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