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並不知道,在他聽不見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雙眼睛還在百無聊賴地注視著他,並且充滿了豐富的內心戲。他這會兒困得眼皮都在打架,若不是時不時地掐自己一把,早就伏案睡了過去。
他昨夜本來就沒睡好,早朝撐下來已是極限,又跟宛榮和雲殷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神思都飛到了九天外,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休息。
雲殷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他說要讓他看奏摺,那李昭漪今天就必須將面前這疊奏摺看完。
要不然,後果絕對是李昭漪自己承擔。
他不害怕丟人,但是每每上朝,朝臣們殷切的目光總是讓他於心有愧。儘管坐到這個位置上並非他的本意,而大機率,朝臣們寄予厚望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他姓李。
此外……
他也不想讓雲殷再因為這種事失望。
他不知道雲殷所謂的,希望他能勤勉於政務抱了幾分真心。分辨不出,他選擇相信。
至少雲殷是真的把奏摺留給了他,也是真的放了手。
為了這些,他勉力堅持著。
只是,有些事,不是堅持就可以做到的。
李昭漪在冷宮十七載,在學識方面,也就堪堪做到了識文斷字,政事更是一竅不通。
他不敢直接在奏摺上勾畫,只能自己額外做批註,即便如此,入夜之時,奏摺也剩了大半。
下人上來問他何時用膳,他搖了搖頭。
他手上是一本很是複雜拗口的摺子,可是細細讀來,李昭漪又覺得好像並沒有什麼實質內容,就在他有些舉棋不定,打算再看一遍的時候,一雙手抽走了他的奏摺。
李昭漪抬起頭,看到了雲殷漫不經心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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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安知府左衛的摺子。”雲殷翻看了一下手裡的奏摺,“嘖”了一聲,“果然一如既往的廢話連篇。十句話裡沒一句有用的。”
李昭漪:“……”
原來不是錯覺。
然後他才後知後覺:“……你怎麼來了?”
雲殷把摺子放回桌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語氣和善地問他:“都這個點了,陛下還在書房,用晚膳了麼?”
於是李昭漪的疑問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條件反射的心虛。
雲殷基本都是上朝之後來,他以為對方大晚上的不會再進宮一趟了。
雖然雲殷的私宅就在宮外不遠處的地方。
雲殷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李昭漪回過神,默預設錯:“……下次不會了。今天忘記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態度誠懇,抑或是雲殷確實累了,對方並未和他多計較,只是讓人送來晚膳。李昭漪自動自覺,很乖地坐在桌前等飯,不多時,宮人就送來了飯菜。
晚膳很豐盛。是按照李昭漪的口味做的。天子不能表露喜好,只是李昭漪吃飯的第一天,就對著一道椒鹽蝦狂動筷子。雲殷也不管他,聽說了之後讓廚房記了他愛吃的,平日裡有意識地給他多做。
那會兒李昭漪還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吃飯也吃得心無旁騖。
現在想來,若是雲殷那個時候心血來潮給他下個毒,那他估計也會死得很乾脆。
雲殷不下毒,雲殷看他吃飯。
李昭漪批摺子批得毫無胃口,多了一個人又不自在,咬著燉排骨磨磨蹭蹭,企圖放筷子之時,雲殷手上拿了本閒書,頭也不抬:
“陛下。”
於是李昭漪又拿起筷子,默默把飯吃完。
吃過飯,雲殷的書也翻到了最後一頁,他放下書,明知故問:“陛下的摺子批得怎麼樣了?”
李昭漪知道躲不過,乖乖地領他回裡間。
桌子上兩疊奏摺分門別類,內容先不說,看著倒是很整齊。
*
雲殷今日原本沒打算再進宮。
現如今,朝政由他一手包辦,他來宮內已經夠勤了。幾個御史看見他像看見了生平心腹大患,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他,若非必要,雲殷並不想給他們的摺子增添素材。
只是木柯特意叫人傳了個信,說小皇帝今晚怕是個不眠之夜。到了最後,他到底還是來了。
總不能真叫小皇帝連夜把奏摺盡數批了。
李昭漪敢批,雲殷也不太敢看。
只是來的路上,他還是不冷不淡地提點了木柯一句。
木柯跟他親近,他放心把差事交給他。但木柯心太軟,這不是好事。
彼時木柯面上羞慚,但這會兒雲殷似乎有些理解他了。
他拿著旁邊的一疊紙張,問李昭漪:“這些是陛下寫的麼?”
李昭漪點頭。
“陛下是拿不定主意。”雲殷繼續道,“所以先擬了份草稿,打算讓臣過目了,再謄抄上去,是麼?”
再點頭。
點完頭,李昭漪補充:“……可能寫得不是很好。”
豈止不是很好。
雲殷冷眼翻看,一張紙上字跡尚堪稱清秀,筆畫卻幼稚,寫的內容更是大白話一般。語氣倒是誠懇。這樣的奏摺交給那些嘔心瀝血的老臣,雲殷都能想象出他們的神情。
想必大機率不會欣慰,只會兩眼一黑,然後愈發焦慮。
但云殷不是老臣。
他只是面色如常地將紙張放了回去,然後終於第一次抬起眼,認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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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漪長得很漂亮。雲殷一直知道。
李氏皇室的幾個皇子公主都長得不差。老不死的愛收集美人,也就大皇子李昭承長相隨了爹,樣貌平平。當然。在雲殷看來,李昭漪的長相和他幾個哥哥姐姐都不太像,是獨一份出挑的漂亮。
漂亮歸漂亮,性子卻是沉默安靜。身體也弱。放到他有些心狠手辣的兄姐手裡,別說三天,怕是一個時辰都活不過。
當然,雲殷不在乎。
或者說,這恰恰才是他需要的。
李昭漪姓李,沒有能力反抗,聽話。雲殷就能在他身上少操些心。事實證明,這半個月以來,李昭漪確實很安靜,沒出過什麼么蛾子。
現在的問題是,他開始覺得,李昭漪似乎太聽話了。
雲殷微微垂了眸,若有所思。
……是真的這麼怕他,以至於要對他言聽計從,刻意賣乖討好,折騰得連他的影衛都看不下去。
還是。
有別的想法?
小皇帝還在看著他,他不說話的時候就是一副純粹的美人相,安靜得像畫一樣漂亮。倒是開口的時候反而才會流露出一份稚拙,呆呆的。
看著這樣一張白紙一般乾淨的臉龐是想不出答案的,雲殷收起心神。
他拿著紙張,沉吟片刻:“陛下寫得不錯。”
李昭漪的眼睛亮了。
雲殷慢慢悠悠地說了下一句話:“但是陛下這麼看,要看到什麼時候去?今夜能看完麼?”
李昭漪眼裡的光又滅了。
他的沮喪如此明顯,讓他原本總是顯得有些恍惚空茫的神情都生動了許多,像是一朵被雨打溼的、鮮妍的花。
雲殷的目光在他的眼睫上停留了一下,不知怎麼的,頓了一秒。
片刻後,他才開了口:“無妨。”
“陛下也累了。”他終於鬆了口,大發慈悲地給了李昭漪最後的解脫,“剩下這些就交給臣,陛下早些歇息,明日早朝之上,還需陛下主持朝局。”
*
雲殷走了,帶走了全部的奏摺。這不太合規矩,但留宿帝寢顯然是更不合規矩的行為,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一走,李昭漪就鬆了口氣。與此同時又感覺到了一絲失落。
雲殷帶走了全部的奏摺,他不是看不出來這潛藏的含義。雲殷給了他面子,但是他自己知道,這並不是他做得有多好。
抱著這樣的想法,李昭漪少有地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難得地思緒紛飛。一會兒是被火照亮了半邊天的晚上,一會兒是有人在耳旁說的“殿下,記住,在這宮裡,愚鈍才能活得長久”,最後一幕是雲殷逆著光站在面前,背後是濃重的夜色,他的眼睛還是很漂亮,憤怒和絕望都藏在最深的地方,留下來的只有平靜和漠然,他說“陛下,臣救駕來遲”,李昭漪碰到他的盔甲,冷硬而冰涼。
可是,誰是陛下?
他從夢裡睜開眼,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皮白。
過了好一會兒,他坐起身,夢裡的場景盡數散盡,化成了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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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漪真正清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天色已經這麼亮了,他今日上朝,不會遲到吧?
他急急忙忙地就爬起來,一邊起來一邊奇怪今天怎麼沒人叫他。
一直到他掀開簾帳,看到一旁同樣驚訝的人,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緊接著他就發現,那個嗓子很尖的,很兇的太監不見了,此時此刻站著的老太監,他並不認識。
他有些懵懂地被更衣,又發現太監宮女中也被替換了許多。
等他換完,老太監過來扶他。對方神情很溫和,叫他“陛下”,過來扶著他往外走,還不忘貼心地道:“陛下,平南王今早派人送來了批閱好的奏摺,已為您放到書房的桌案上了。”
李昭漪說“嗯”,想問什麼,臨到嘴邊又把話嚥了回去,卻見老太監察言觀色,笑著道:“先前那批侍候的辦事不力,平南王吩咐咱家來照顧您,您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想用的,儘管告訴咱家便是。咱家一定為陛下辦妥當。”
李昭漪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老太監的語氣很慈愛,他並不反感。
於是他很乖地應聲:“好。”
雖然昨夜思緒萬千,睡得也不太好,但意外地沒讓他有什麼不舒服。李昭漪到朝上的時候難得一片澄明。
他有點高興,坐在位置上的時候脊背都挺得更直,和為首早來的雲殷對視的時候,也更自信了一些。
雲殷似乎愣了愣,隨即笑著對他微微頷首。
按照慣例,上朝皆要穿朝服。穿在旁人身上平平無奇,甚至死氣沉沉的朝服,穿在雲殷身上卻驀然順眼了許多,襯得人身形頎長挺拔,一眼望去,頗有些鶴立雞群。
他也確實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作為燕朝的第一權臣,意氣風發。
和夢裡的那個人似乎大不相同。
李昭漪收回了目光,有人往他面前放下了紗簾,徹底隔絕他的視線。
身為皇帝,他知道他該介意。介意雲殷的僭越,介意他面前這道囚籠般的紗簾。但是他的確沒有這種情緒。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儘量平穩地度過這次早朝,不要再讓雲殷下了朝還要來提點。
只是他沒想到,即便是這樣質樸的願望,他也沒能實現。
早朝開始五分鐘,就有人悍然出列。
“陛下,臣有事啟奏!”
“臣要參平南王雲殷,藐視天顏、肆意妄為、專制朝權、禍國殃民,陛下!懇請陛下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燕朝天下萬民,徹查雲氏一族,以安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