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嘛?”婉芙手臂撐起來,如瀑的青絲垂在身前,遮掩著裡面的春光,她纖細的指尖捏了捏李玄胤的耳朵,“可是嬪妾在床笫之間也哭,嬪妾越哭,皇上就越兇,皇上不喜歡嘛?”
李玄胤捉住這女子不知死活的手,眉心突跳,方洩出的火又冒了出來,忍無可忍,一把將人從胸前扯下來,“滾回你的金禧閣,免得一刻也不讓朕安生!”
那人卻死皮賴臉地纏住他,“嬪妾不走,皇上口是心非,嘴上嫌棄,心裡頭指不定樂著呢!”
遂又悄咪咪抬了抬眼,看向李玄胤,“嬪妾今夜不來,皇上就要一直晾著嬪妾嗎?皇上故意送許貴人衣裳首飾,縱容許貴人到嬪妾殿裡撒潑,不就是要做給嬪妾看,逼著嬪妾來找皇上。”
“皇上心裡早就想嬪妾了,嘴上還不承認!”
被戳中心思,李玄胤又氣又好笑,指腹點了點婉芙的眉心,故意板著臉斥她,“胡說,朕才沒有這個意思。”
婉芙哼了聲,悶著頭道:“皇上明知道不是嬪妾的錯,還生氣冷待嬪妾。”
李玄胤一怔,臉色淡下來,屈指挑起女子的下頜,那雙眸子裡藏了溼漉漉的霧氣。
他扣住懷中人的腰身,漫不經心地睇向女子白皙姣好的臉蛋,薄唇微抿,神色認真:“朕不是氣你算計了順寧。”
論起算計,後宮裡沒有乾淨的人,他看在眼中,若非觸及底線,也不會去管。朝中庶務尚且無暇顧及,又怎會分的出心神,去計較後宮哪個嬪妾算計了人心。
婉芙愣了下,“既然如此,皇上又為何不理嬪妾?”
李玄胤捻著扳指,眼眸微凝,良久開口,“因為你不信朕。”
婉芙怔住。
“朕問你,朕查江貴嬪的小半月,你為何不來乾坤宮?朕故意等你,你卻遲遲不做動作,不是因為你怕惹朕遷怒,而是因為你在試探朕的心思,試探朕是否會顧念寧國公府,而放過江貴嬪。”
婉芙不自覺地掐住了手心,卻並未反駁。
李玄胤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不該縱著你的性子,也不該為你壞了規矩。朕是皇帝,該雨露均霑,對你的寵太多,絕非好事。但,朕又想,你沒有可靠的家世,倚仗於朕,本就沒錯。”
後宮裡的嬪妃,向他要權勢,要地位,這些於他而言輕而易舉。他從不在乎後宮嬪妃貪得無厭的索要,卻獨獨說不清,為何對這女子求全責備,也說不清,倒底要她怎麼做,自己才能滿意。
第62章
婉芙伏在男人懷中,慢慢低下眼,她一向知曉如何討皇上的歡心,可此時卻不知該說什麼。或許,皇上本也不想聽她的回應,什麼都不說,才是對的。
翌日天明,婉芙從龍榻上爬起來,李玄胤早已去上了早朝。
千黛秋池伺候著她更衣,昨夜仿若一場大夢,婉芙夜裡睡得不好,醒來也昏昏沉沉。直到出了乾坤宮,才勉強打起精神。送她的小太監十分殷勤,點頭哈腰,將快送進了坤寧宮,才回去乾坤殿看門。
宮裡頭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千黛見到的太多了。主子面上風光,只有她知曉,主子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
風大,千黛為主子裹緊披風。婉芙壓住她的手,挽笑,“昨兒剛侍了寢,高興的事兒,打起精神來,免得叫人說那些不中聽的閒話。”
千黛眼眶微紅,明白主子是在安慰她,也不多說,扶著主子進了坤寧宮。
道道宮牆藏不住風聲,更何況昨夜泠貴嬪不顧皇上冷臉,厚顏無恥地賴在乾坤宮寢殿的動靜鬧得實在大。今兒一見到那張春光明媚的嬌俏臉蛋,眾人就忍不住咬牙暗恨,皇上怎會喜歡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子!
不過這種事也就只有泠貴嬪做的出來,後宮嬪妃出身世家貴族,講究的是體面規矩,還真沒有人能放下臉面,去爬乾坤宮的龍榻。
昨夜,許貴人就聽說泠貴嬪去了乾坤宮邀寵,她幸災樂禍地等皇上將人丟出來,誰不知道皇上最不喜嬪妃留宿乾坤宮侍寢。結果,皇上竟真的留下了!氣得她摔了好幾個茶碗。
她隱隱覺得前幾日泠貴嬪奉承她那幾句,根本就是有意奚落暗諷!怪她蠢笨,還在皇上面前句句提她,合著早就為旁人做了嫁衣!這番一想,她越看泠貴嬪,就越發覺得羞恨惱火,自己當初信誓旦旦要給在皇上面前給她討翡翠,眼下就是打她的臉面!
陳常在看熱鬧不嫌事大,她抿一口茶水,瞧著許貴人羞惱不已的神色,眉梢一挑,輕笑出聲,“這下好了,許貴人不必再為了泠貴嬪討要翡翠,泠貴嬪自個兒就能跟皇上要來,說不定還要的更好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許貴人本就惱怒這事兒,此時陳常在一提起來,她只想撕爛了陳常在的嘴。
婉芙瞧了眼許貴人恨恨的臉色,又瞧了眼興致勃勃,等著看好戲的陳常在,嫣然一笑,落了座,順勢抿了口茶水,“陳常在這是何意?本宮雖得聖寵,可又沒懷有龍嗣,論起在皇上心裡的地位,本宮自是比不過許貴人。”
這話聽著舒心,許貴人勉強斂了怒容,看婉芙也順眼許多。倒是陳常在,臉色愈發難看了。她這是什麼意思?是嘲笑自己一沒聖寵,二沒龍嗣,甚至連位份都不及後入宮的嬪妃?
陳常在瞧著那張明媚的臉蛋,眼底劃過一絲陰冷。
這時,應嬪也入了內殿,接著進來的便是趙妃。
趙妃斜瞥向坐在應嬪上位的婉芙,翻了個白眼,譏諷道:“本宮最是瞧不上,那些個不要臉面的女子。皇上可是未宣寵,偏偏厚著臉皮去爬,可真是貽笑大方。”
這一句話落,內殿一時一片死寂。
如今泠貴嬪的地位不同往昔,當初鹹福宮人人瞧不上眼的小宮女,到如今聖寵一時的貴嬪之位。後宮中,有本事跟泠貴嬪叫板的嬪妃,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趙妃在前朝有左相撐著,又與皇上青梅竹馬,要聖寵有聖寵,要地位有地位。若泠貴嬪不知死活,跟趙妃過不去,這後宮就有好戲看了。
眾人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到泠貴嬪身上,後者正吃著盤中的糕點。婉芙輕咬下一口,又喝茶水去順,眉眼不見惱意,仿若並沒聽見趙妃的明嘲暗諷。
趙妃見她愛搭不理的賤人模樣,登時氣急,“泠貴嬪,乾坤宮是皇上處理政務的地方,豈容你三番兩次前去打擾!”
婉芙這才掀起眼,看向趙妃,不緊不慢道:“娘娘何意?嬪妾自入宮,也就去過兩回乾坤宮寢殿,第一回,是皇上要留下嬪妾侍寢。昨夜那一回……”
她頓了下,捏著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娘娘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也是知曉,皇上不願意做的事,誰能強迫得了?昨夜皇上若不想嬪妾留下,直接將嬪妾扔出乾坤宮,可能由嬪妾做主?”
確實如此,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嬪妃主動去乾坤宮邀寵的事兒,也有貪慕榮華的宮人用手段去爬龍床,可到最後,惹了皇上大怒不提,那幾人在後宮裡也是待不下去,悄無聲息的沒了蹤影。至於去了何處,沒人敢置喙多問。
趙妃卻覺得這小賤人是有意在自己面前張揚炫耀,她冷冷睇向婉芙,輕飄飄道:“皇上政務繁忙,不論如何,泠貴嬪昨夜那番行徑都是逾了規矩,若人人效仿,這後宮有無寧日?本宮助皇后娘娘協理六宮,自有處置你的權力。為彰顯宮規,警示眾人,本宮就罰你到坤寧宮外,跪上兩個時辰吧。”
她不緊不慢地飲了口茶水,瞥了眼依舊端坐著的婉芙,悠悠道:“怎麼,泠貴嬪是拒不認罰?”
婉芙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倏忽,臉上輕輕一笑,“恐怕不能如娘娘的意了,皇上責罰嬪妾手抄古治,日日要抄上六十頁。嬪妾送的晚了,難免惹皇上不高興,這罪名是嬪妾擔,還是趙妃娘娘來替嬪妾承受呢?”
“賤人,你!”趙妃氣急,當即摔了手邊的茶碗,在座的嬪妃嚇得立時噤聲,面面相覷一眼,偏泠貴嬪無動於衷,甚至有心思飲茶。這泠貴嬪當真是得了聖寵,竟也不把趙妃娘娘放在眼裡。
請安散去,婉芙回金禧閣沒多久,就得了春和的信兒,江晚吟要見她。
還沒到兩月,江晚吟就受不了了,婉芙淺淺一笑,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姐姐進了冷宮這麼久,我做妹妹的,是該去看她了。”
冷宮不比嬪妃所居的宮殿,因是妃嬪之所,修葺勉強,枯枝嶙峋。又是在料峭的凜冬,經應嬪那場大火,槅窗搖搖欲墜,透著刺骨的寒風。守門的小太監前不久得罪了總管公公,被調到冷宮當差,沒有油水不說,大冬天的連個像樣取暖的炭火都沒有,他縮在廊廡下搓搓生了凍瘡的手,啐了一口,暗罵晦氣。
這冷宮裡如今關著的是曾盛寵一時的江貴嬪,可那也是曾經了。如今的江采女,失了皇上的寵愛,榮耀不再,人人可踩上一腳。小太監懶得去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關在冷宮裡頭的嬪妃有幾個不瘋的,就是他這個伺候的奴才,也該瘋了。
睏倦疲乏時,聽見宮門外的腳步聲,不耐煩地掀起眼皮,正要罵這江采女又發什麼瘋,入眼就見一片雪白,厚實的狐裘披風著在女子身上,滿目的琳琅翡翠,那是聖寵的嬪妃才有的殊榮。
小太監登時清醒,一個激靈起身,恭敬跪拜道:“奴才請泠貴嬪安。”
婉芙掠了眼守門的小太監,瞧他眼生,點了點頭,抬步向裡面走。小太監不願錯失這次良機,誰不知如今泠貴嬪是後宮裡皇上最寵愛的嬪妃。巴結上泠貴嬪,他這輩子就不用愁了,看誰以後敢欺負他!就是總管公公也得敬他一頭。
小太監眼睛咕嚕一轉,“近日天寒,冷宮裡沒得好炭,江采女不幸染了風寒,主子得仔細著。”
婉芙止住腳步,深看向他,牽唇笑了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一眼便看穿了這小太監的心思。
倒是個聰明的。
“本宮記得,半年前冷宮裡守門的,是一個叫小景子的公公。”
小太監訕笑,“主子記性好,御膳房缺人,小景子上個月去御膳房當差了。總管公公看奴才手腳麻利,就調奴才來了冷宮。”
手腳麻利,可不會調到沒有半點好處的冷宮裡。婉芙扶住千黛的手,既然求到自己,自己也樂意幫一幫,這宮裡頭活著,誰能料想這小太監會不會有得用的一日。
“冷宮如今就只有江采女一人,人手多了反而無用,既然御膳房缺人,去跟陳公公說一聲,是本宮的吩咐,到御膳房伺候吧。”
小太監大喜,登時感激涕零地跪下身,“奴才叩謝泠主子!”
婉芙瞥見他手背的凍瘡。微蹙了下眉,看了千黛一眼,千黛會意,從荷包中取出兩個金豆子,“主子賞你的,到太醫院抓兩包藥,也算是這段日子伺候在冷宮的辛苦。”
小太監握著那兩枚金豆子,倏地紅了眼眶,額頭重重叩在地上,比方才真切許多,“泠主子大恩大德,奴才沒齒難忘!”
……
相比於婉芙在時,如今的冷宮,愈發破敗。寢殿內遮著阻擋寒風厚重的窗簾,一片死氣沉沉,唯有一盞黯淡近無的燭火,透著些許蕭條荒涼。
婉芙甫一踏進門檻,一盞茶碗就朝門邊飛來,打著旋兒,倏地擲到地上,噼裡啪啦,碎了滿地。
緊接著,便聽見裡面女子撕心裂肺地喊聲,“江婉芙呢?本宮要見那個小賤人!是她,是她害得本宮落到今日地步!”
婉芙輕笑,扶著千黛的手走近去,慢悠悠道:“姐姐要見我所為何事?”
春和瞧見婉芙進來,臉上才生了恭敬,屈膝福過身,很快搬了個乾淨的圓凳,請婉芙坐下。
見春和待婉芙這般殷勤,江晚吟愈發確信了心裡的想法,她恨恨地掐緊手心,氣得雙眼通紅,死死瞪向婉芙,咬牙道:“是你,是你害我至此!”
說罷,江晚吟掙扎著撲到地上,卻忽覺一陣頭暈眼花,全身都軟綿綿的沒了力氣,從床榻絆下來,極為狼狽地跌坐在地,“江婉芙,你對我做了什麼?”
婉芙彎起唇角,好笑地瞧著,“只是在姐姐飯食里加了點東西,姐姐放心,死不了的。”
江晚吟已是走投無路,一旦魚死網破,還要連累自己受苦。她要來這冷宮,怎麼全無準備?
江晚吟緊緊咬住牙根,“是我蠢,竟看不出你的詭計,鑽了你的路子!”
“江婉芙,是不是你害我小產!趙妃只是做了你的替死鬼。雲鶯聽了你的吩咐,故意激怒我,再做戲給趙妃看,借趙妃之手將我除掉。”
“也是你幾次三番截我的寵,讓我對你愈發厭惡,激我下手,不僅拔掉了璟才人這個蠢貨,也讓我徹底失了寵妃的地位。”
“一石二鳥之計,你自己始終乾乾淨淨,依舊是宮裡最受寵的嬪妃,可笑,旁人卻都以為是我心腸陰狠,算計了你,誰能明白你的歹毒!”
“可恨……我現在才想明白……”
婉芙臉色冷淡下來,裹了裹身披的狐裘,這冷宮確實不是人待的地兒,才坐這麼一會兒,就覺得手腳發涼。
看來江晚吟是到死也猜不到雲鶯真正的身份了。
“姐姐是在冷宮待得久了,連腦子都不清醒了。姐姐汙衊給我,可有證據?無憑無證,又談何是我所為。”
江晚吟冷笑,眼眶紅得出了淚水,“江婉芙,敗給你,不是我蠢,而是我侍奉皇上太久,皇上對我早已厭倦。”
“花無百日紅,曾經盛寵一時的應嬪都有入冷宮的一日,你以為,你會一直這般得意下去麼?”
“皇上正值盛年,永遠有美得像花兒似的女子比你得聖心,你遲遲沒有子嗣,你以為,這寵妃的位子,能有多久?”
“你要記住,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婉芙眼底徹底轉冷,諷刺地看向地上狼狽的女子,“江晚吟,我與你不一祥。”
“你爭的是寵,而我,只想為餘家滿門,報仇。”
……
婉芙裹緊狐裘,出了冷宮,湯婆子已經涼了,千黛捂住主子的手,不忍道:“江采女惡有惡報,那些話主子聽聽就過去了。”
婉芙笑著搖搖頭,“她說的倒也沒錯,我遲早有容顏衰老的一日……”
“主子……”千黛無聲,不知該如何去勸。
婉芙沒再說話。
花無百日紅,更何況,這偌大的御花園,四時盛放的,從不只有那一朵花。
……
遠處,應嬪站在宮道的拐角,手輕輕扶著微隆的小腹,冷眼看著婉芙安然無虞地出來,嘴角劃過一抹輕蔑,“蠢貨,這般無用,也怪不得鬥不過她那個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