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了昭陽宮,婉芙悶在寢殿裡,誰也沒見。
寂靜的夜幕中,悄然生出一輪圓月。
乾坤宮
在坤寧宮耽擱了半日,御案上積壓了一摞的奏摺。李玄胤拿起摺子,微擰起眉,又撂了筆,靠坐到龍椅上,指骨攏了攏眉心。
“泠妃還是沒用晚膳麼?”
陳德海在一旁伺候著筆墨,聞言搖了搖頭,想到皇上合著眼,遂小心翼翼地出聲,“小青是泠妃娘娘年幼時伺候在身邊的丫頭,不明不白的身死,泠妃娘娘難免傷心。”
“她心裡定然怨朕。”李玄胤掀開眼,無意識地摩挲著拇指的玉扳指,“朕放過皇后,在她心裡就已經是偏向了皇后一頭。”
陳德海頭壓得極低,斟酌著該怎麼回皇上這句話。
皇上放過溺死小青的主謀,泠妃娘娘怎麼會不怨皇上。可一個奴才的命,哪比得上皇后娘娘尊貴,皇上就是有心讓皇后娘娘從那個位子上下去,就憑溺死一個奴才,就憑兩個嬤嬤看護不力,害得大皇子落水,這兩個捕風逐影的由頭是萬萬不夠的。
皇后娘娘那頭有太后撐著,除非真抓到了皇后娘娘謀害龍嗣的確鑿證據,或者說個大逆不道的,就是證實皇后娘娘與外男有染,才能真正讓皇后離開中宮。然,前者,依著皇后娘娘的聰慧,抓著可難,後者更是不可能的事兒!
回過頭一想,皇上習慣了為君的隨心所欲,何時這麼在乎過一個女子的感受,這般多心,還不是因為那人是泠妃娘娘。
他訕笑一聲,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想,泠妃娘娘對皇上怨是有的。”
他刻意頓了下,果不其然觀察到皇上不虞地皺起了眉,立即加補道:“但泠妃娘娘對皇上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李玄胤輕嗤,“那個小沒良心的東西,會感激朕?”
陳德海乍然聽到皇上給泠妃娘娘的稱呼,愣了下,心底又忍不住鄙夷,皇上分明記掛著泠妃,卻又拉不下那個臉皮,屆時就會拿他出氣。
他心中如是想,面上一派恭敬,“太后娘娘想把後宮交到泠妃娘娘手裡的時候,奴才可瞧見了泠妃娘娘改變的臉色!當時皇上在太后娘娘面前說話,奴才一直注意著,泠妃娘娘可感動得差點哭了!”
李玄胤臉色稍緩,又睇他一眼,“她有你說的這麼誇張?”
陳德海拍了把嘴巴,“奴才是誇大了些,可奴才沒看錯,泠妃娘娘確實感激極了皇上。”
李玄胤嗤笑:“她那性子,嬌縱慣了,讓她管理後宮,指不定出什麼大亂子。”
陳德海側目,覷見皇上沒那麼沉的神色,抹了把後頸的涼汗,才鬆了口氣。
他低頭繼續研磨,沒過一會兒,又見皇上起身,拂袖下了御階。
不必問,陳德海也猜的出來,這指定是去找泠妃娘娘了!
他小跑著跟上去,“擺駕,快擺駕昭陽宮!”
……
皇后剪掉燒著的燭芯,出神時,火苗燒到她的指腹,她蹙眉縮回手,梳柳沁溼了帕子忙跑過來,“這種事,娘娘交給奴婢做就好了。”
白皙的指腹燒出一抹紅,並不嚴重,皇后拂開梳柳的手,“大皇子可吃過藥了?”
梳柳眼睛通紅,她看著娘娘失落了臉色,愈發難受,“大皇子吃過藥就睡下了,娘娘放心。”
皇后坐到窄榻裡翻閱經書,“從前本宮覺得那些拿龍嗣爭寵的嬪妃,都是蠢貨。”
她頓了下,自嘲一笑,“原來本宮也從不聰明。”
梳柳正要去勸,一碗燕窩粥放到手邊,張先禮溫聲道:“娘娘,該用燕窩粥了。”
經過這日一事,梳柳愈發厭恨這個沒了根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娘娘今日怎會險些失了中宮!
皇后抬手讓梳柳下去。梳柳猶豫幾番,觸到娘娘的眼色,最終只瞪了那太監一眼,退出了內殿。
張先禮自然去為皇后捏肩,“娘娘的大宮女,似乎對奴才有所不滿。”
皇后掀過經書一頁,並不言語。張先禮眯起眸子,輕笑,“娘娘走到今日,竟還是信佛之人?”
“佛中經法精妙,非輕易能夠參透。”
張先禮眼底諷笑,“參透如何,參不透又能如何?娘娘不還是,孤家寡人。”
皇后終於有了反應,輕輕勾起唇角,眸色沉冷,“孤家寡人?”
她合上經書,“下月初秀女進宮,是個好日子,到時候,你也不必留在本宮身邊了。”
……
婉芙哭得累了,躺在床榻裡,睡得不沉。唇瓣忽觸到一片涼意,她微蹙起眉,那涼意接著越來越深,像是貪戀一般。婉芙驀地清醒,掛著淚珠的睫毛眨了兩下,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皇……皇上?”
李玄胤看著懷裡的人,低眸,就是她哭得紅腫的眼尾,滿臉的淚痕。
他心中滋味難言,最終只化作平淡,捏了捏婉芙的鼻尖,“這麼容易就哭了?沒出息。”
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婉芙騰地生出股火,驀地翻過身,只拿後腦勺對著男人,“溺死的不是陳德海,所以皇上才不能感同身受!”
候在屏風外的陳德海,把泠妃娘娘這句話一個字不落得聽了進去,心頭咯噔一下,一臉的愁苦。
泠妃娘娘還不是不夠了解皇上,他一個奴才,死了皇上只會感覺不適應,一段日子過去,待有了新人,不知就將他忘到什麼地方去了!才不會像泠妃娘娘這樣,沒一個丫頭就哭得傷心不已。
念此,陳德海又生出一股酸澀之感,快混了半輩子,竟還沒有一個在他死後會哭的人。
唉!
寢殿裡,李玄胤聽著她這比方,嘴角抽了抽,“胡鬧,什麼話都敢說。”
婉芙閉起眸子,不想搭理這個鐵石心腸的君王。
李玄胤把人掰回來,小臉對著他,那雙眼卻閉得緊緊的,他笑得無奈。
“朕拋下一堆政務過來看你,你就這麼對待朕?”
婉芙這才睜開一隻眼,“皇上不明白。”
“朕如何不明白?”李玄胤撫過她泛紅的眼尾,不知想到什麼,眸色有在夜中看不清的晦暗,“朕幼時曾有一個伴讀,白日與朕讀書習武,夜中與朕同榻而眠,相伴七載,朕曾視他為知己手足。”
婉芙睜開另一隻眸子,無聲地抿住唇角,不禁去問,“後來呢?”
李玄胤微頓,片刻平靜地開口,“朕十四歲喜歡上了鬥蛐蛐,但母后管束甚嚴,他便鑽了狗洞,偷著去坊間給朕買黑將軍,回來時被母后發現,杖斃而亡。”
“朕親眼看見他的血,流滿了書房前的臺階……”
第101章
婉芙怔住,眼前的男人將所有的心緒掩藏得很好,但婉芙還是看清了他眼底的悲傷。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地依偎到男人懷裡。
李玄胤抬手拂過婉芙垂落的青絲,“你年紀尚輕,經的事少,才會將舊時的情誼看得如此之重。”
這句話一派老成,怎麼聽都不舒服。婉芙極為不悅地咕噥一句,“說得好像皇上多老似的。”
她年紀雖小,經的事比之上京那些閨閣中的女子可不少了。
臉蛋被略帶薄繭的手指掐住,李玄胤鐵青著臉色,“又胡說,朕正值盛年,哪裡老了?”
婉芙扯了扯唇角,故意道:“皇上比臣妾長了十一歲,皇上讀書習字的時候,臣妾在不會說話呢!等皇上走不動了,臣妾還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李玄胤臉色越來越黑,“從哪學的亂七八糟的,朕看你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不等婉芙再答,男人驟然翻身將她壓到下面,女子的寢衣滾得開了領口,隱隱約約露出月匈月甫大片的雪白。
李玄胤目光漸暗,指腹留戀之處,惹得婉芙顫慄不止。
婉芙終於知曉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扯住男人的衣袖,淚珠子簌簌落下來,委屈巴巴地瞧向李玄胤,剛欲開口,男人烏黑的頭顱就埋了下去。婉芙再說不出話,難言地咬住下唇,兩隻玲瓏玉足幾乎繃直,素白的小手下意識地去揪住帷幔,沒多久被男人撈入掌中。
夜中的燭火搖搖曳曳,月上中天之時,婉芙終於得以喘息。
李玄胤掐著她的腰身逼問,“朕老麼?”
婉芙哪敢再說,胡亂地搖著腦袋,落下的淚珠子流了滿臉。
……
翌日,婉芙抱著小來福到壽康宮給太后問安。
經昨夜那件事,太后彷彿一夜間蒼老了許多。
婉芙入殿時,太后正靠坐在臨窗的窄榻上,雙目輕合,手中捻著一串佛珠。
她沒再多看,抱著小來福恭恭敬敬地問安。太后這才掀開眼,去看她,忽時嘆了口氣,招手讓婉芙過來。
“哀家回宮,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乖孫。”
婉芙頓了下,她不明白太后的意思。昨日那件事,她在太后心裡定然是沒了半分的好感,這時候太后要見她,是為了什麼?婉芙抿唇,無論要做什麼,來福是皇子,太后不至於要對自己的親孫子下手。
小來福最近學會了翻身,待在婉芙懷裡不老實,扭著小身子動來動去。小來福生了一副討喜的模樣,見到誰都會好奇地睜大眼睛,又白又嫩的臉蛋甚是可愛。
太后把這個孫兒抱到懷裡,小來福沒怕生,仰起臉蛋笑呵呵地看向皇祖母。
大皇子雖是嫡長子,倒底是長大了,心性慢慢沉穩,不比年紀小的討喜可愛。
太后笑著親了口來福的小臉,“這眉毛,這眼睛,像極了皇帝小時候。”
柳嬤嬤見太后高興,忙附和了一句,“娘娘瞧瞧小皇子多乖,不哭不鬧的,是在親近您呢!”
太后轉頭吩咐:“把哀家那對紅鯉金鎖拿過來,給哀家的乖孫。”
柳嬤嬤明白太后的意思,屏去伺候的宮人,退到了外殿。
逗了會兒小來福,太后才看向婉芙,笑意淡下來,“哀家昨日維護皇后,你心裡可怨恨哀家?”
婉芙斂眸回道:“臣妾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沒有。
太后對她無緣無故的厭惡,對皇后的偏頗,任誰都會有怨。但因為這人是太后,她不能也不敢。
太后稍頓,低頭看著小皇子那雙肖似皇帝的眉眼,“這世道對女子總要苛刻些。哀家回宮時,就查過你的事,餘家、寧國公府的顛簸流離,入了宮,與後宮嬪妃的爭鬥糾葛,到最後,嬪妃中幽禁的幽禁,入冷宮的入冷宮,唯獨你毫髮無傷,還安然生下了小皇子。”
說到這,太后臉上有了些笑意,“哀家當時想,這倒底是怎樣一個奇女子。”
婉芙適時溫聲,“想來太后下面打探的人,是有誇張的痕跡。”
太后順著她的話,“哀家也是從你們那時候過來的,什麼人沒見過,起初哀家是信了後宮確有這樣的女子。直到哀家親眼見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