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經辟穀了三日,除去蜜水外,不食他物。”
掌管宮廷膳食的太官令年已五旬,平日裡說話行事很穩健,一看就是那種幹吏。
現在他卻滿臉愁色的望著太子扶蘇。
皇帝如果在飲食上出問題,他這個太官令可是要擔責的。
“三日未食穀物……”
扶蘇臉色不好看,他低頭猶豫一番後,大步往皇帝所在的殿宇行去。
辟穀。
是那些修仙派方士在趙佗出征後鼓搗出來的東西。
方士說吃肉的人勇敢而兇悍,食穀物的人能有智慧和機敏,食氣的人能神明英武而長壽。
至於不食者,則能不死而神!
在常人看來,你不吃東西還能不死?
不吃東西還能成為神人?
這種說法簡直匪夷所思,怕不是幾天不吃東西就當場餓死了。
面對這種疑惑,方士們自然是有應對方法。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他們找到了《逍遙遊》來為辟穀之說背書。
你看人家姑射山上的神人,就是不食五穀,只吸風飲露,然後便能不死不滅,還可乘坐雲霧,駕馭飛龍,逍遙四海。
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所以想要修煉成仙,除了要修煉出氣來,不食五穀同樣是一個必要的步驟。
辟穀之術,便由此誕生。
先斷掉五穀雜糧,以藥食果腹,或者是用水果、清泉等物充飢,慢慢排除體內的凡俗之氣,逐漸讓人身輕如燕。
最終減少凡物的攝入,一步步達到喝西北風也能活下來境界,體內再修煉出氣,就能成為不死不滅的真仙。
當然,方士們還說辟穀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是需要長久以往的堅持下去才能看到效果,算是給自己找了條退路。
始皇帝這兩年修仙,感覺精神好了不少,但在煉氣上進展不大。
而且因為久坐,他的身體有些虛了。
感覺到身體的各項機能開始走下坡路,始皇帝心中再度生出對死亡的恐懼,見到那些方士言之鑿鑿弄出來辟穀術,心一狠,為了長生不死就準備嘗試一下。
不吃五穀雜糧和肉食。
始皇帝選擇了用蜜水充飢。
這段時間,他為適應辟穀後給身體帶來的不適,連國政也不管了,全扔給太子扶蘇與左右丞相。
手裡的權力大了,對作為一國儲君的太子來說,本該是一件喜事。
但扶蘇有一顆仁孝之心,他擔憂皇帝的身體,忍不住入宮。
只是到了皇帝所在的殿宇門口時,扶蘇被尚書令趙高告知,皇帝正在修煉,若無召喚,不可打擾。
趙高笑呵呵的開口:“太子可先去旁殿休息,待皇帝結束脩煉時,我當為太子稟報。”
“既如此,有勞尚書令了。”
扶蘇點點頭,轉身向偏殿走去。
看著扶蘇離去的背影,趙高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他和扶蘇關係一般,甚至因為胡亥以及蒙氏的緣故,他心裡對這個太子是很不喜歡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
趙高現在是始皇帝左膀右臂,能夠接觸到帝國最頂層的權力。等到始皇帝故去,太子登基,他將什麼也不是。
不過討厭歸討厭,趙高現在很希望扶蘇能勸阻皇帝的修煉。
修仙,在趙高看來太過虛無縹緲了,遠不如近在咫尺的權力更讓人沉醉。
甚至因為趙高只對權力感興趣,對長生什麼的渴望不大,他有時候覺得那些方士鼓弄出來的各項修仙手段說不定都是騙術。
身在局外,自然會看的清楚些。
但無奈皇帝喜歡啊。
趙高只能保持沉默,他眼看著皇帝一天天陷入修仙中,追求長生之道,反而讓原本手中至高無上的權力漸漸落到太子和丞相的手中。
皇帝不急。
他趙高急啊。
皇帝不管國事了,趙高連批閱奏疏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照這樣下去,他下半輩子豈不是要天天站在這裡給皇帝看門?
這不是趙高想要的。
“我希望皇帝不要再修仙,而是像以前一樣勤政!”
趙高回頭,希冀的看著身後緊閉的屋門。
殿宇中,暖旭的陽光自窗外照射進來,落到榻上打坐的始皇帝身上,在他黑色的衣袍上勾勒出縷縷金邊。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長吐一口氣。
“濁氣。”
始皇帝的目光盯著半空,彷彿能看到那虛無縹緲的氣。
他搖搖頭,感受到肚中傳來的飢餓,對外喚道:“趙高,給朕呈蜜水來。”
“唯。”
片刻後,尚書令趙高送來一碗淡黃色的蜜水。
始皇帝一飲而盡,放下碗時,還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
三天不吃穀物,全靠蜜水過日子,可真不好受啊。
他不由暗道:“不知姑射山上的神人,整日只吸風飲露又是個什麼滋味?”
見始皇帝喝完蜜水,神態平靜,趙高趁勢稟報了太子求見的事情。
始皇帝允許了。
片刻後。
太子扶蘇走入殿中,向榻上的始皇帝行禮道:“兒臣扶蘇,拜見父皇。”
始皇帝淡淡道:“你不好好跟著丞相等人學習處理政務,來朕這裡做什麼。”
聽到始皇帝的聲音,扶蘇身子一顫。
沒有了以往的中氣十足,在平靜中透露出一股虛弱的味道。
他抬頭,看到面前的始皇帝神色不是很好。
扶蘇孝子之心爆發,再也忍耐不住,哀聲道:“父皇,兒臣聽聞賢人有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有《老子》所言,聖人為腹不為目。可見自古以來,飲食一道為人之大事,若無飯食,則人難以支撐。”
“今兒臣聽聞父皇修煉辟穀之術,此術如何,兒臣不敢多言。但見父皇音容聲色不及以往,兒臣心中甚為哀恐,只願父皇能夠進飲食,以身體為重啊。”
說著,扶蘇對著始皇帝稽首相求。
始皇帝眉宇間閃過一抹慍色,他從榻上站起來,俯視著地上跪拜的扶蘇。
“豈有此理,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不吃飯就不吃飯,你還想管朕的飲食不成?”
扶蘇泣聲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是擔憂父皇身體,拳拳之心還望父皇知曉。”
始皇帝臉色不太好看。
他辟穀三天,沒吃過一粒米飯,本來就餓的很。
四周安靜的時候還沒什麼,他習慣了也就忍住了,現在扶蘇一來就不停的勸自己吃飯。
那一句句包含飲食的詞彙,讓始皇帝的身體產生了本能的反應,飢餓感越發難熬。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下去吧。”
始皇帝揮手,不想和兒子再談論這個話題。
扶蘇看著始皇帝不耐煩的神色,心中有些絕望。
殿宇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尚書令趙高出現在門口。
“陛下,太尉府呈送來前線軍報。”
“前線軍報?”
始皇帝一怔,待反應過來後,立刻欣喜道:“是趙佗的訊息,快快給朕呈過來!”
旁邊的扶蘇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停下離去的步伐,目光落到那封奏疏上。
由太尉府直接呈送到皇帝手上,想來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
始皇帝迫不及待的從趙高手中接過奏疏,開啟後掃了一眼,便大笑起來:“好好好!不愧是朕的武功侯,一戰而定閩越,又為朕打下了一國,沒有讓朕失望!”
“武功侯砥定閩越,臣恭喜陛下!”
趙高笑盈盈的開口,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他那個小老弟再立大功,對他趙高來說是一件大好事,那是一條後路。
扶蘇忙出聲恭喜,同樣十分振奮。
武功侯攻打閩越的速度竟然這麼快,那攻取剩下的三個百越大國想來也要不了幾年。到時候武功侯回朝,就能幫助到他了。
聽到扶蘇和趙高的恭喜,始皇帝臉上滿是欣喜之色。
上一次屠睢戰敗,讓他顏面盡失,如今趙佗在一年的時間裡就幫他雪恥,重新拿下閩越,這種感覺可比新打下一塊土地還讓他高興。
一高興起來,特別是剛才大笑數聲,讓三天沒吃飯的始皇帝頓感身體太虛弱了。
他看了旁邊的扶蘇一眼,說道:“武功侯平定閩越,為我大秦一掃去歲之辱,此乃國之喜事。朕要大酺天下。並於宮中設宴……”
說到設宴兩字,始皇帝話語頓了頓,舌頭舔了舔嘴唇,才說道:“朕要讓滿朝公卿為武功侯賀,同慶此勝。”
看著聽到設宴二字便臉露喜色的扶蘇。
始皇帝心中暗道:“待到饗宴之後,朕再禁飲食辟穀吧,先吃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