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瓦西里醫生臉上總是掛著陽光(且有點傻乎乎)的笑容,讓他雖然有著超過一米九的身高,也不顯得十分兇悍。
這會兒瓦西里醫生應該是剛洗完一隻狗,連頭髮上都有水珠。他一邊擦手,一邊向你打招呼。
“讓我來看看你撿到了什麼……什麼大傢伙!臥槽!”瓦西里醫生用擦手的抹布抹了一把臉,瞪大了眼睛,“我是說天吶,一隻熊!”
前臺小姐姐這才發現,原來面前這個高得她一眼看不見腦袋的先生是來這裡看病的患者。
她連忙站起身,對你說:“您好,請您在這裡登登登記一下寵物資訊。”
熊低下頭,居高臨下地掃了小姐姐一眼。
小姐姐拿登記冊的手立刻就抖了一下,身子悄悄往你這邊蹭了一點。
熊哼笑了一下。很小聲,但你聽見了。
“你放心,它不咬人。”你安慰護士小姐姐。
熊抬起了腦袋,正在四顧打量周圍的環境,這會兒抱著爪子,正用帶著一絲警惕的眼神看周圍幾個正圍過來的護士。
“怎麼了?”瓦西里醫生已經走到了你們身邊,邊走邊給自己戴一次性醫用橡膠手套。
熊看起來對周圍一下子聚攏過來的視線有些不適應,你看見它的爪子倏地長出來一些。
“我帶它來處理一下傷口,以及……做一下截肢手術。”你說。
瓦西里醫生停頓了一下,他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一眼熊。
“來檢查室吧。”醫生說。
檢查室很小,除了瓦西里醫生的辦公桌椅之外,有一個一平方米左右的檢查臺,平時可以在這裡給貓貓狗狗處理一些簡單的傷口。但熊顯然是躺不上去的。
醫院裡空閒的幾個護士全都圍了過來,圍在檢查室門口往裡看。
你讓熊向醫生展示它的傷口。
傷口完全暴露出來的時候,你聽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坐過來。我檢查一下。”瓦西里醫生嚴肅起來,指了指辦公桌旁邊的凳子。
醫生把檯燈開啟,從衣服兜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副眼鏡戴上,在燈光下看仔細這條已經腐爛綿延的腿,一邊看一邊嘆氣。
你還是不太敢直視這樣的傷口,你在旁邊難受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去前臺找小姐姐辦理登記,留熊在醫生這裡接受檢查。
-----------
2
“米、沙。”前臺小姐姐念出這個單詞,“很可愛的名字。”
“是的,它也是一隻很可愛的熊。”你說,“只是看起來有點兇,也可能是因為有點怕生。”
“是這樣的,”前臺小姐姐說,“不管是多乖的小狗,第一次來寵物醫院都會很兇很難相處,有些還會應激,不過只需要不斷脫敏,後面慢慢就會變好。”
前臺小姐姐在身後的架子上挑挑選選,找到一個大號的伊麗莎白圈。
“你們會喜歡它的,”你說,“它雖然大隻但很聽話,從來不會主動攻擊人。”
“老實說,它真的好大隻……突然盯著你的時候有一種要被鎖定吃掉的感覺,”前臺小姐姐心有餘悸地拍拍心口,“還好我們瓦西里大夫有豐富的經驗,對小動物也特別溫柔。”
你們邊說邊走到了治療室門口。
你輕輕推開門,聽見“啪”的一聲。
是瓦西里醫生正在裡面大呼小叫拍桌子:“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你是覺得我醫術不行治不了你嗎?”
“這可不是我說的。”熊氣呼呼地說,“不過醫生你最好離遠一點,以免我的爪子割到你的頭。”
“那個……”“我說……”
熊和瓦西里同時往這裡瞪過來。
你和前臺小姐姐尷尬地站在門口。
前臺小姐姐無助地舉了舉手裡拿著的伊麗莎白圈,弱弱地說:“那個……我猜也許你們需要這個?”
“……”
“……”
在熊和醫生同時的冰冷瞪視之中,前臺小姐姐默默地抱著伊麗莎白圈出去了。
前臺小姐姐走了,於是門口只剩下你一個人。
你不能走,你是主人。
不知道為什麼,你突然感覺有點腦子痛。
你完全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熊已經惹到了醫生。
“米沙。”你叫它的新名字,“不要亂說話。請對醫生尊敬一點。”
熊照做了。但看起來不服氣。依然瞪醫生。
外面來了一個帶貓咪來絕育的客人,醫生一邊脫手套一邊走出接診室:“這隻熊我們治不了。”
你先看向依然氣鼓鼓的熊。因為手術之前惹怒主刀醫生絕對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而且如果它不信任醫生,手術也就沒法進行。
一般的寵物醫院都不會接診這種危險性很高的重型獸人,更別提沒證沒照的熊了,所以如果瓦西里醫生不接診,整座城市裡就沒有比他醫術更好的選擇了。到時候,你只能帶著熊去其他城市碰碰運氣,可是熊的腿是經不起拖的。
“怎麼了?”你坐到明顯不愉快的熊旁邊。
熊正在低頭系皮帶,銳利的指甲在皮帶扣上碰撞出清脆的聲音。看得出來熊此刻的感受很緊張。也許是醫院的環境或者是瓦西里醫生給了它刺激。
“抱歉。”熊說。
你不想聽沒頭沒尾的抱歉。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熊除了蹦出這一句話之外,就什麼也不說了。
“醫生沒有欺負你吧。”你不放心地問。
“……沒有。”熊說。
那就好。
“那……你沒有欺負醫生吧?”你試探地問。
“當然沒有!”熊不服氣地說。
“那為什麼要和醫生吵架呢?他可是這座城裡唯一能接診的寵物醫生。”
“抱歉。”熊的聲音弱下去,“我錯了。”
熊把腦袋垂下來。它看起來平靜了一些。
但你並不想批評熊,你不明白它為什麼總是急著認錯。
“我是說,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吵架,可以和我說說嗎?”你坐在熊旁邊,儘量輕聲地詢問道。
你等著熊說話。
熊看起來很不擅長解釋,你等了好一會兒,熊才慢吞吞地說:
“醫院很貴。”
你呆住了。
你做好了準備接受熊的一切離譜答案,卻沒有猜到這一個。
“這裡是私立診所,是比公立醫院價格貴一點,不過……也還好吧?”
“截肢手術很貴。”熊看了你一眼說,“簡直在搶錢。帶我回去吧。我不需要醫生。我自己也能做。”
你感覺你的胃擰在了一起。
截肢的手術費用的確不低,差不多是你兩個月的工資。可是你決定開車帶熊來醫院的時候,就做好決定要負責到底了。
你帶足了手術費,更何況你還有存款呢。
“錢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你說,“你的任務就是好好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不許再和醫生吵架。”
熊埋著腦袋。像一個認錯的小學生。不點頭也不搖頭。
“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你說,“等你的傷養好了,我就把你送去打工,這麼點錢很快就賺回來了。我們先聽醫生怎麼說,好嗎?”
“好。”熊說。
------------
3
熊很好哄。
但是外面還是有一個被氣跑的瓦西里醫生。
你走到大廳轉了一圈,來預約的客人已經離開了,前臺小姐姐對你指了指外面。
瓦西里醫生正在外面的風裡抽菸。
你在醫生的旁邊停下,聽見背對著你的醫生說:“你這隻熊我們真的治不了。”
“如果米沙說了什麼,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它沒有壞心腸。它只是對陌生人很緊張。”你說,“我已經教訓過它了。”
瓦西里醫生轉過頭。
“您的醫術和善良我一直都看在眼裡,整座城裡沒有比您更善良的寵物醫生了。”
“不是我不接診,其實……我真的治不了,”瓦西里醫生把煙夾在手裡,嘆了口氣,“它有非常嚴重的貧血,可能下不了手術檯。”
“什麼?貧血?”
“它的開放性傷口拖得太久了,牙齦幾乎全白了。”醫生說,“它的臉色也很白的,你應該也發現了。”
你沒有發現。
因為你壓根沒有想到一隻快兩米的巨熊會貧血。
“不,也許是看錯了。”你有些緊張地說,“它很有精神的,今天早上甚至還獸化一次。”
“獸人總是這樣的,”瓦西里醫生說,“沒流乾最後一滴血之前,總是撐著一口氣。”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你問。
“唯一的辦法是輸血,但我們沒法給它輸血。整個城市裡沒有另外一隻熊。”醫生說,“更何況即使找到了,也還要配型。”
“那如果我們保守治療呢?我們不做手術了。”
“它的腿爛成這樣了,必須儘快手術。”瓦西里醫生搖搖頭,“否則感染再擴大,就……”
就會死掉。
瓦西里醫生的意思你聽明白了。
截肢,沒法輸血,會立刻死。
不截肢,感染擴大,會慢慢死。
十分鐘前你像個成熟冷靜的主人已經決定承擔起主人的責任,為獸人好好負責。
十分鐘後你蹲在門口忍不住哭了起來。
瓦西里醫生手足無措地看著你哭了半天,繞著你走了五圈,從褲兜裡掏了一會,掏出來一個紙團給你擦眼淚。
你沒有接那團皺巴巴的紙——那看起來像用過的。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生存希望。”瓦西里醫生改口說。
你抽了抽鼻子忍住了眼淚,看向醫生。
“你看,你在我這裡也絕育了不少貓貓狗狗了,我的醫術你還是相信的吧。”
你又哭了起來。
“好吧好吧,”醫生說,“就算你不相信我,那你也要相信獸人的求生欲,它們可是了不起的傢伙。”
求生欲,你想。
你想起熊驚訝地抬頭看你的圓溜溜的第一眼。
你想起熊第一次看到你的破院子的時候好奇的東張西望。
你想起熊吃甜的要死的花生醬時候滿足地眯起來的眼睛。
你想起熊儘管困得不行也要努力看的麥田盡頭的海平線。
那不是求生欲,那看起來就像是對生命的每一秒的感激。
(即使命運送給它的禮物是各種各樣的破爛。
瓦西里醫生又嘆了口氣:“我一定會盡力的。但你必須做好它會在我這裡死掉的心理準備。”
你點點頭。
“免責協議必須先簽。”瓦西里醫生說,“出了事故不能找我索賠。”
“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