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芙甫一踏進宮門,就有一宮人低著頭,行色匆匆地往出走,夜中昏暗,無人注意到她,正與婉芙擦身而過。
那宮人撞過婉芙的肩側,竟也未停留,直奔宮門而去,殿內正是混亂之時,本該無人注意,那宮女也抱著一絲僥倖,婉芙卻並未放過,冷笑一聲,“大膽,哪裡來的奴才,慌慌張張,鬼鬼祟祟,這般沒有規矩!”
那宮女也沒想到這般混亂中,泠才人竟然還能注意到她,當即發作,她穩下心神,面上驚惶道:“主子意外見紅,皇上吩咐奴婢去給主子請擅長女子病症的太醫,衝撞了才人主子,請才人主子恕罪。”
“秋池,你跑一趟太醫院,把當值的太醫都請到鹹福宮。”婉芙眯了眯眸子,並未打算放過她,“潘水,看住了這個鬼祟的宮女。”
“不要啊,才人主子與順儀主子素來不合,焉知才人主子是不是真的去請了太醫!”那宮女起身就要跑,被潘水抓住手臂,押跪到地上,動彈不得。
“你是說本主會謀害龍裔?”婉芙低下眼,那眼神像是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小宮女臉色大變,額頭沁了汗水,“奴婢……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在這跪著,等太醫過來。”
婉芙涼涼看她一眼,讓潘水看住了人,抬步進了內殿。
……
內殿中,趕到鹹福宮的嬪妃站到一處,皇上皇后都在外殿站著,嬪妃們沒人敢先坐下,面面相覷,不敢多說一言。太醫在裡面給江順儀診脈,婉芙進來時,太醫正躬身從寢殿中出來。
李玄胤負手發問,“江順儀如何?”
太醫擦了擦額上的汗水,頭壓低,回道:“順儀主子是誤用了麝香,才致使的腹痛難忍,有小產之相。”
在場的嬪妃聞聲,倏然大驚,忙後退了一步,捏緊了手中的帕子,生怕牽扯到自己。事關龍嗣,她們可不敢大意,萬一皇上懷疑到自己,日後別說聖寵,就是想活下來都難。
婉芙垂下眼簾,微微抿住唇角,江晚吟倒是捨得對自己下手,也不怕真的沒了這個龍種。
李玄胤薄唇微抿,冷眼掃過鹹福宮跪著的宮人,不動聲色地摩挲了下拇指的玉戒,“鹹福宮為何會有麝香?”
皇上盛怒,跪地的宮人瑟瑟發抖,哆哆嗦嗦著,滲出滿背的涼汗。
“主子……主子與平日無異,御膳房送來的膳食,都是用銀針試過,奴才們不敢大意。若說不同,也只有……”那宮人吞了吞口水,眼睛朝婉芙站的地方瞟了過去,又很快低下來。
這一眼雖是轉得很快,但太過明顯,引得眾人不得不看向婉芙。
婉芙早有預料,但做戲還是要做足,柳眉顰顰,眼眶裡吧嗒蓄了淚水,彷彿受了極大的冤屈般,白帕子捂住嘴角,靠千黛扶著才勉強站穩,“你什麼意思?你懷疑本主會害江順儀?”
“奴才不敢,只是今日奴才給主子取午膳時,便遇到了泠才人身邊的秋池。後午主子去給皇上送羹湯,又遇到了泠才人,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
“宮中誰人不知,泠才人與主子不合,主子心胸寬廣,不與泠才人計較。泠才人卻三番四次地挑釁,絲毫不顧忌主子腹中有了龍裔,甚至……”那宮人低下聲,“甚至出言不遜的詛咒,主子分明不願計較,泠才人為何咄咄逼人,抓住主子不放,主子可是泠才人的嫡親姐姐啊!”
那宮人說著嗚嗚地抽咽起來,聲淚俱下,好一通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第33章
論哭婉芙就沒輸過,她咬咬牙,提著裙襬跪下身,小臉因冷風吹得發白,尚沒恢復過來。主子當久了,人也愈發嬌氣,膝蓋受著傷,以往無所謂,而今這麼一跪,輕微的疼痛就讓她不禁輕嘶一口涼氣,蹙緊了眉心。
李玄胤將她跪身時的僵硬收在眼底,這人素來嬌氣,後午膝蓋磨破的皮//肉還沒好,哪能跪得住。他眉峰微擰,“行了,別跪了,起來。”
旁人不知後午的事,只聽皇上這句話,分明是偏心向泠才人。但凡牽扯到這種事的嬪妃,哪有不跪的,怎麼偏偏泠才人這麼特殊,跪也跪不得。
婉芙執拗地跪著,淚珠子巴巴地掉,巴掌大的臉蛋眉眼柔媚,像一朵嬌花惹人憐惜,“嬪妾委屈,不想起來。”
嘖嘖,這泠才人可真是大膽,還沒人敢跟皇上這麼頂嘴。等著皇上震怒,可有泠才人好受得了。在場的嬪妃無不津津有味地看戲,只等著泠才人嬌縱遭皇上嫌棄,失了寵妃的位子。
然在眾人滿心期待之時,卻見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走近,親自將地上的女子拉了起來,斥道:“跟朕胡鬧什麼!朕說不信你了麼?”
瞧瞧,遭嫌棄了吧。
下一瞬,眾人倏地反應過來,“嗯……!?d(?д??)”
嬪妃們咬牙暗恨,皇上竟如此偏袒泠才人!
那宮女見皇上如此相信泠才人,臉色一白,頭砰地磕到地上,“皇上,定然是泠才人害的主子啊!主子險些小產,怎能讓真兇逍遙法外!”
那宮人聲淚俱下,痛哭流涕,形容之悲慘,怎麼看都像真的受了欺害,而婉芙就是那個奸詐卑鄙,仗勢欺人的真兇。
“皇上,這宮人信口雌黃,奴婢實在看不慣她往主子身上潑髒水!”
秋池心裡窩火,恨恨得瞪了眼說話的宮人,眼圈一紅,跪道:“晌午時,奴婢去御膳房為主子拿午膳,正遇見了鹹福宮的人。主子愛吃酸棗糕,奴婢正欲多拿兩塊,結果鹹福宮的人說,江順儀有孕,也要吃酸棗糕,就把奴婢手裡的全搶了去。”
“不止如此,他們還稱傘壞了,不能讓午膳受了涼,又將奴婢的傘給奪了。分明是他們仗勢欺人,卻要反咬主子一口,主子明明什麼都沒做,晌午餓著肚子,連口熱乎飯也沒吃到……”
李玄胤訝異,眉梢微揚了下,後午他讓她說倒底怎麼回事,她憋著不願說,原來是這麼個原因,晌午竟是還沒用膳,怪不得晚膳在乾坤宮吃了那麼多。
“朕問你時,你怎麼不說?”
婉芙抿了抿嘴,小聲道:“又不是什麼大事。”
皇上政務操勞,她若總拿這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他,終於招厭的一日,左右她也沒吃虧。
李玄胤看出她心中所想,眸色加深,若是旁人,巴不得到他面前告狀,她這時候倒是乖,寧願餓著肚子也不說。
這時,那宮人見皇上又信了泠才人,情急之下,忽然大聲嚷道:“皇上,這宮人是泠才人身邊的,不可聽信她一面之詞啊!”
耳邊聒噪得厲害,李玄胤不耐地擰起眉,抬手讓陳德海將人拖下去,“送到慎刑司,嚴加審問。”
這是偏信於泠才人了,陳德海心裡明鏡似的,今夜這樁事,不是有人要害江順儀,就是江順儀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江順儀這回是算計錯了,泠才人一後午都在乾坤宮,哪得空去害她。而且泠才人聰明著,也就嘴上厲害厲害,哪真敢去謀害龍裔,這不是斷了自己後路嗎!
那宮人一聽自己要被押入慎刑司,嚇得兩股戰戰,冷汗淋漓,哭嚎道:“皇上,奴婢冤枉,此事定與泠才人脫不開干係!”
“皇上!”那宮人連滾帶爬,要掙脫小太監的桎梏,卻又被捉了回去,拖出了外殿,一時清淨下來。
“皇上這麼專橫,會讓人覺得皇上偏心嬪妾的。”婉芙趁著沒人往這看,偷偷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很快收回了手。她咬了咬唇,眼如秋水,顧盼生輝。
李玄胤簡直要被她氣笑了,這人就是蹬鼻子上臉,竟敢說他專橫!
在場的嬪妃也傻了眼,這泠才人是活膩了吧,竟敢指責皇上專橫。
李玄胤斜睨了眼前女子一眼,“泠才人目無尊上,朕罰你半個月內不可吃酸棗糕。”後面的話是對陳德海說,“讓御膳房記得,但凡是金禧閣的人去,都不得將酸棗糕拿出來。”頓了下,又道,“每日再多加一碗藥膳。”
“皇上!”婉芙想到那難喝的湯水,小臉頓時垮下來,委屈巴巴地,“嬪妾不想喝……”見男人冷淡著臉色,絕無迴旋之地,皺皺鼻子,哼道,“皇上真不講理。”
“閉嘴!”李玄胤臉色一黑,頭疼地捏住女子的臉蛋,堵住了那張惹是生非的小嘴。私底下也就罷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還敢胡言亂語,他若不罰,平白叫人對她生了妒,日子不好過的還是她。
婉芙垂下腦袋,看起來不情不願,“嬪妾認罰就是了。”
太醫低頭過來,“皇上,臣方才查明,那麝香正是源自這宮裙的衣袖上,量雖少,卻因加了甘松,氣味久久不散,若有孕之人常著此衣,則會致使小產。”
“好惡毒的法子!”嬪妃中不知誰人驚到,下意識脫口而出。
聽雨哭著從殿內跑出來,撲通跪到李玄胤面前,紅著的眼憤憤盯向婉芙,“皇上,是泠才人,定然是泠才人。泠才人入宮後,一心上位,主子不想讓自己的妹妹捲入後宮紛爭中,才遲遲不答應,泠才人就設計主子,主子不過是責罰了她,讓她懷恨在心,與主子處處針鋒相對!”
“這日奴婢不過是多拿了泠才人的酸棗糕,泠才人氣不過,定要報復到主子身上,才去乾坤宮堵著主子,主子分明從未苛待過泠才人……”
她邊說,邊嗚咽地哭泣。
婉芙冷眼看著,這鹹福宮都是顛倒黑白,做戲的好手。
她大抵猜出這宮婢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聽雨往婉芙身上瞟了眼,很快低下頭,快速道:“泠才人身上這身與後午時穿的是一件,奴婢懇請皇上準太醫查驗,若是有甘松,定會留下痕跡!”
太醫頂著壓力,戰戰兢兢道:“甘松香味不易消散,若是同一件衣裳,確實會留下來。”
李玄胤目光沉沉地落向跪地的宮婢,並無波瀾,卻壓得聽雨喘不過氣,想到主子交代,她屏住氣息,額頭重重叩到地上,“奴婢懇請皇上查驗!”
皇上不語,旁人都摸不清是怎個意思,皇后上前,眼眸噙著憂慮,“皇上,不如依這宮婢所言,查驗一番,倒也能還泠才人一個清白。”
婉芙輕含住唇,小手幾不可見地碰了碰男人掌心,“清者自清,嬪妾本就沒做過,自然不怕。”
李玄胤看她一眼,這才點頭。
婉芙避去暖閣,自除了外衫交由太醫。沒等坐下,就見外面進來一人,李玄胤精銳的視線落到她身上,筆直地盯著,讓婉芙莫名心虛。
她避開眼,似是訝異,走過去挽住男人臂膀,乖巧道:“皇上不在外面主持大局,怎麼跟嬪妾進來了?”
李玄胤一聽眉心就跳了下,捏了把她的臉蛋,“什麼叫朕跟著你進來,沒個體統!”
婉芙吃痛,小嘴鼓起來,卻沒跟男人爭辯。
“朕問你,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看這人臨危不亂的樣,就知她早有成算,怕是又要反將一軍。這女子心眼兒跟兔子窩似的多,讓他頗為頭疼。
婉芙知皇上是看出來了,她本也沒想瞞著,“嬪妾平白遭人冤枉,總要替江順儀把真兇查出來,免得害了她腹中的龍裔。”
李玄胤深看了她一眼,將臂彎的小手扯開,“又將朕的話忘了?”
男人眼底平靜無波,卻讓人膽寒,上位者從不在意底下人的生死,更遑論婉芙現在不過是皇上一個得趣的玩意兒。皇上可以提醒一次,兩次,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其實這件事怨不得婉芙,若非江晚吟生了妒怨,心胸狹隘,何以落得這般地步。誰讓江晚吟命好,有了身孕,比起這些,婉芙一區區暖床之物又算得了什麼。
婉芙心中是失望的,又不禁驚懼,方才皇上隻言片語的維護,竟讓她生了痴心。在這世上,能無條件護著她,她能相信的,只有小舅舅,她萬萬不該,因著多日聖寵,對九五至尊的男人生出了一分微妙的歡喜。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誼。
她垂下眼簾,眼神閃爍幾番,再抬眸時,已斂去了神色,換上那副李玄胤素來喜愛,委屈又倔強的神情,可憐巴巴的,“嬪妾知道了,嬪妾會聽話,再也不給皇上惹事,讓皇上煩心……”
那句話,李玄胤並非有心說出,只是想讓這人收斂些,這般倚仗他的寵愛張揚妄為,終成了後宮靶子,旁人對她的嫉恨只會越來越深。
卻不知為何,說出那句話時,這女子看他的眼神似乎變了,雖然依舊是那副裝出來的委屈,不甘不願地應聲,但沒有了先前全身心的依賴羞澀,那般故作姿態的神情卻讓他覺得頗為刺眼。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蕩在心頭,這是他為君數載,從未在一個女子身上體會過的,不同尋常的怪異之感。他眸色微沉,不動聲色地壓住了拇指的玉戒。
“皇上。”暖閣外陳德海低聲通稟,他心底直嘆氣,皇上已經進去許久,卻遲遲不出來,也不知在裡面和泠才人說什麼,太醫已經查出來了,總不能一直耗在這,他這才硬著頭皮過來找人。
沒聽到動靜,正準備再喚一聲,就見皇上負手出來,臉色冷得能掉出冰渣,依著陳德海多年伺候得經驗,只覺皇上這回是真的動了怒,不敢大意,忙繼續道:“太醫已經查明,泠才人衣袖上,確實放了甘松。”
在皇上涼涼的眼風下,陳德海腰背差點彎到磚縫裡。
人證物證俱在,泠才人也有動機,聽雨哀求地高聲,“皇上,泠才人謀害龍裔,請皇上為主子做主!”
在場的嬪妃無不等著看這出好戲,一個懷了龍裔,一個正得聖寵,眾人紛紛猜測,皇上會不會為了江順儀懲治泠才人。泠才人雖得寵,可牽扯到龍裔就不是那麼好逃脫的了。
“奴才給皇上請安。”潘水從殿外進來,福了禮,陳德海打眼一瞧,是泠才人宮裡的奴才,就知道泠才人留了後手,定不會這麼任人宰割。他樂呵呵一笑,覷了覷旁邊的皇上,卻見皇上臉色並不是很好,倏地收了笑意。
潘水將看著的宮婢帶了上來,“皇上,才人主子得知鹹福宮的信兒,就立刻趕了過來,到殿門外,這宮婢行事匆匆鬼祟,衝撞了才人主子,張口閉口就要去太醫院請太醫。”
“才人主子不敢大意,讓身邊的人去請了太醫,吩咐奴才看好了這宮婢,奴才疑心,才人主子身上的甘松,就是這宮婢衝撞時潑灑上的。”
那宮婢跪在地上,拼命搖頭,“奴婢冤枉,奴婢只是怕主子出事,才想去太醫院多請太醫,是泠才人多疑,非要扣下奴婢,奴婢冤枉啊!”
“冤不冤枉的,查查你身上是否有甘松不就知道了?”突然冒聲的人是劉寶林,鑑於上回在冷宮吃過的苦,在劉寶林說完這句話後,旁邊的嬪妃紛紛移開腳步,劉寶林周圍空開,就顯得她格外顯眼。劉寶林額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多話,倏地捂住了嘴。
太醫去查了宮婢的衣裙,那宮婢臉色發白,眼神亂飄,手腳慌亂,任誰都看得出來是心中有鬼。不出所料,太醫檢查過後,躬身稟道:“回皇上,這宮婢手上確實有甘松,且味道濃烈,是新放之故。”
眼見大勢已去,那宮女心驚肉跳,面如土色,一瞬癱軟下來,哭聲哀嚎,“皇上饒命,奴婢根本不知這是什麼啊!”她說著,驚惶地扯住潘水衣角,哆哆嗦嗦,“是他,是泠才人嫁禍奴婢,奴婢全然不知,奴婢是遭人陷害的啊!”
那宮婢驚恐失色,無與倫比,仿若受了極大冤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