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逾鼻腔痠疼,接過祝元存手上的藥,小心在手心裡化開,慢慢塗抹起來。
他不敢抬頭去看自己這位大哥。
快兩載未見,祝元存如今風頭正盛,深得聖心,早就不是當初一腔熱血無處發的少年。
北地的風雪磨硬了他的輪廓,磨高了他的個頭,更磨掉他一身敢愛敢恨的衝動稚氣。
他的相貌本就繼承了虞氏那份,生得極好,如今初步褪去少年模樣,終見耀眼的華光。
原來大哥長大了是這副模樣,不知道他這輩子能不能有機會,長成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他早在出身上低人一等,甚至今後都要擔著“孽種”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二字,勞碌老死在北地。
祝逾越想越委屈,藥擦到最後,眼圈也變得紅紅的。
祝元存把手伸進囚車,拍了拍他的肩膀:
“逾兒,大哥有一言要告知於你,你且記著。”
祝逾認真點頭。
祝元存:“你們此次流放目的地並非幽州,是在更北的涼州城,兄長能做到的,只能在此送你們一程。至於銀兩,並非兄長不想給,而是當這麼多人的面,兄長給不得,逾弟莫要多心。”
祝逾哽咽:“大哥願意來見我們,我們都很開心的,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他說的句句發自真心,尋常人若為血親所拖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早早割席。
誰還會像祝元存一樣,敢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祝元存欣慰笑道:“但有一事,事關重要,你可聽仔細了。”
祝逾立刻伸手抹去臉上的淚,坐直身子。
祝元存:“不出意外,北涼內戰恐怕會在兩年之內結束。無論勝出的是哪一方,又幾年,待他們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完畢,與大秦早晚會有一戰。且此戰避無可避,關乎陰山以南的所屬權。”
“北涼人自古便以遊牧遷居為習,不曾躬身耕種、打漁。因此每逢隆冬,有受不了冬日嚴寒的少數北涼散人,會時不時集結在一塊,騷擾大秦邊界以掠奪物資過冬。”
“眼下時值隆冬,邊界能遇著的,就是些小打小鬧的騷擾,成不了什麼氣候,因此將士也難覓得立功之機。可幾年後就大不相同,北涼是中原與生俱來的大敵,今日不打明日打,十年不打百年內也要打,戰爭雖兇險殘酷,可也是無數男兒建功立業的絕佳機會。”
祝逾似懂非懂:“大哥這是要在北地常駐練兵強兵,以應付日後之戰了?”
祝元存微微頷首:“你說得不錯,我當然會留守北地,北涼不誅,我誓不回京。但大哥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抓緊這個機會。”
祝逾張大了嘴:“我?大哥的意思是,讓我也上戰場?可是我現在是奴籍,哪裡有參軍之資。”
祝元存:“大秦開國以來歷代名將,能排得上前十的,有兩人都曾是最低賤的奴籍出身。大秦方夷周滅齊,又遇叛亂,此亂一平,同樣需要時間休整,以對北涼。而北涼之戰一旦爆發,必然需大量人力軍力,奴籍男子亦可從軍。”
“你們此去涼州城,雖要日日在監管之下築建長城、充當苦力,可大哥希望你,無論何時也不要放棄從頭再來的機會。”
祝逾低下頭:“聽說修建長城的那些流犯苦役,日日都要辛苦八個時辰,我縱然有上進之心,可何來的給我練習武藝的機會?”
祝元存的話是掀起了他一番鬥志,可也只是短短一瞬,一想到涼州那些苦日子,他倒寧願自己當真死在這半路上。
“逾弟。”祝元存的臉忽地變得冷肅,“你若想在北地待一輩子,做一輩子的人下人,便是神仙來了也幫不了你。”
“人本無高低貴賤之分,是有權勢的人為鞏固利益,將人劃分為三六九等,為的便是世世欺壓、世世愚弄最弱小的人。你長大了,就該明白大人的世界是何種殘酷模樣,不要再傷神於西京那些夢幻泡影的舊夢了。”
“若做不了制定規則的人,你就只能永遠做服從規則的人,你當真甘心?路就在你前方,要看你怎麼選。”
祝逾大為震撼,他當真還有翻身的機會?
大哥說得對,無法改變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那隻能去適應。
他身為燕王次子,身為武興侯親弟,父兄的光環不該是他今後的枷鎖,而是他要超越的目標。
燕王在世時,他雖在陰差陽錯下變成燕王府的養子,可燕王卻一視同仁,將槍法傳授於他們兄弟幾人。
除卻死掉的元熙,在槍法上確實靈性不足,他的悟性和天賦,根本不在十二歲的祝元存之下。
每日要勞作的八個時辰,他全當是強健體魄,想成為將才光有蠻力可不行;剩下還有四個時辰,他只睡三個時辰,拿一個時辰來鞏固槍法,何愁不能早日成才?與大哥並肩沙場?
祝逾握緊祝元存的手,泣不成聲:“大哥,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流眼淚,去涼州後,我一定好好照顧幾位母親和妹妹,一定出人頭地。”
祝元存總算放心:“好,咱們兄弟二人,都要做名垂萬古的大將軍。”
他相繼去探望了別的姨娘、妹妹。
張茵看到他,難免出言嘲諷,祝元存並不在意,甚至分外感謝晏修執意命他來北地,才得以讓他打磨成一個真正的將帥,也算不枉此生。
男人,是不能做一輩子紙上談兵的五陵少年的,更不能做被愛恨情仇牽著鼻子走的庸人。
分別之際,年紀最小的妹妹祝思琳問他:
“此次一別,也不知今生是否還有緣再見,哥哥駐守邊疆同樣艱辛,萬萬保重。從前我在西京時,一心盼望著吃大哥哥的喜酒,期待未來大嫂是何種模樣。如今,恐怕……恐怕是再沒有機會,喝您的喜酒了。”
她生母去的早,燕王府裡,就屬祝元存最疼她。
祝元存心裡發酸,伸手替她理好鬢邊亂髮:
“你放心,男兒當先立業再成家,若我要成婚,恐怕夠你等上許多年。來日方長,那時,興許你的命數就會轉機,便能親眼見我娶妻生子不是?”
祝思琳聽罷,泣涕漣漣,面上萬般悽慘色,同他揮手道別。
祝元存耽擱不少時間,副將早早候在他身邊,催促許久。
待送別親人,副將笑嘻嘻同他打趣道:“末將怎麼記得,侯爺先前同娘娘說,您要封心所愛,發誓不娶了?怎的現在又有想法了?”
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看向城門附近施粥的黃玉菡。
祝元存臉頰微紅,不忘斜他一眼:“一派胡言,難道要小爺我對妹妹說傷心話?”
副將立刻收起笑容,不敢打笑,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交給他:“縣主來信了。”
祝元存欣喜接過祝思盈的家書,看完,愁眉緊鎖,目光緊緊望向西京方向。
副將:“侯爺,怎麼了?”
祝元存默默攥緊拳頭:“沒什麼,回府吧。”
信上所書內容乃是一月之前的事了,說是晏修與祝思嘉不和,對祝思嘉心生冷淡,還讓她大病一場,恐是因著燕王府的緣故,祝思盈叮囑他在北地也要多加小心些,免得被人藉機迫害。
這還是他頭回聽說祝思嘉和天子不和的傳聞,以他對天子的瞭解,天子遷怒祝思嘉,哪裡會是因為燕王府?倒是……
倒是極有可能因為他。
姐姐的未來、在宮中的處境,甚至她的皇后之位,都要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