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子時,祝元存才再度現身北辰宮。
此時正落濛濛細雨,祝元存脫去上衣,赤著上半身,只著單褲,縛著雙手,背上背一捆帶倒鉤的荊條跪在殿門外的石磚上。
任由雨水將他淋了個透徹,他也不動分毫。
朱雅從正殿走出,她才探望完祝思嘉,正擦著眼淚,就見祝元存負荊請罪來了。
她忙撐傘,一路小跑過去,站到他身前,彎腰問道:
“侯爺這是為何?清明時節的雨這麼冷,你莫要凍壞了身子。”
祝元存垂睫答道:“朱大人此前寫過的故事裡,有一則叫負荊請罪的,我很喜歡,今日特地效仿。”
朱雅:“負荊請罪?您這……這是向誰請罪?”
祝元存:“向陛下,也是向姐姐。”
朱雅試圖拉他:“先別說這些,您快隨我進殿面聖吧!陛下他在照顧娘娘,仍未歇下呢,您這樣在殿外苦等,要等到何時?”
祝元存一聽晏修還沒歇下,雞皮疙瘩都起了滿身。
他本想跪到明日,或許晏修的氣能消些,可現在他實在不敢去面對……
他搖頭拒絕,咬牙堅持。
還未等朱雅再度勸說他,晏修的身影就出現在正殿大門處,他斜倚著門框,無悲無喜,看著雨中二人,寒聲道:
“武興侯,進殿吧。”
朱雅向晏修告退,提早離開,剩下祝元存一人,忐忑不安進了北辰宮。
一進殿,晏修就扔了件外衣給他:“想作死?給朕穿上。”
祝元存心中有愧,實在受不起晏修如此關照,他扭捏道:
“陛下,臣來是為了請罪的,陛下的恩德,臣實在無能承受。”
晏修:“請什麼罪?”
祝元存:“死罪。”
他將放走姜嫄一事如實告知晏修,本以為晏修會大發雷霆,誰料他只是輕蔑笑道:
“此等小事也值得你武興侯提心吊膽?”
祝元存不知,晏修大他七歲,又歷經人世百態,看他就宛如看一隻初出茅廬的幼獸,況且還是祝思嘉的親弟弟,實在生不出任何怪罪的心思。
晏修的長指慢慢敲打在他高聳的眉骨上,深嘆一口氣,對祝元存道:
“你其罪有三,第一,身為大秦將領,卻貪圖美色,中了別人的美人計也渾然無知,此乃蠢;第二,肯將齊國公主當作推心置腹之人,大事小事都一一告知,竟對對方所謀之事毫無察覺,此乃鈍;第三,你因一己私慾,甚至不念惜自己尚在昏迷中的姐姐,放走了本該處以死罪的姜嫄。長姐如母,你今日大好前程是誰為你求來的,你當清楚,此舉乃不孝。”
“像你這樣又蠢笨又愚鈍且不孝之人,該當何罪?”
祝元存低聲回答:“臣明日會自請凌遲之刑,待姐姐轉醒,還望陛下莫要將此事告知於她。”
晏修哼笑道:“武興侯,朕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不但能領兵打仗,智謀也勝過你百倍。你去歲智取琅琊的智謀往何處去了?今日竟如此拎不清輕重?”
“你年紀輕輕,卻為大秦贏馬球、守皇宮、剿山匪,現在又一舉開疆拓土吞併大齊疆域,功不在你父之下,功過相抵,自可免去死罪。”
“更何況……”晏修閉上眼,眉宇間幾分苦澀,“更何況這個關頭朕要是砍了你,豈不惹你姐姐傷心?武興侯,你是真不怕你姐姐難過啊。”
他對祝元存有些許失望是真的。
身為祝思嘉的弟弟,身為除他以為對祝思嘉第二重要的男子,這混小子怎麼天天異想天開做些氣人的事?
姜嫄放了就放了,一屆孤女,難成氣候,今日殺不了她,往日有的是機會能殺她為祝思嘉報仇,不急於這一時。
只是祝元存這混小子,犯了點錯就尋死覓活,真把他當成那種殘暴失道的帝王了?
晏修有些頭疼,他揮了揮手:“先退下吧,記住,你若敢輕生,朕饒不了你武興侯府上下六十二人。”
祝思盈和虞氏搬進祝元存府邸的訊息早為他得知,祝元存立刻反應過來,晏修這是在拿母親和妹妹在威脅他。
他再不敢胡鬧,挺直脊背道:“臣遵旨。”
走出北辰宮,祝元存心緒依舊複雜。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事,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虛驚一場,像做夢一般不真切。
他剛走到廊下拐角處,就和祝思盈撞了個滿懷。
祝思盈見他衣不蔽體,羞得捂上眼睛:“哥哥,你、你大晚上不穿衣服在外面瞎晃,幹什麼呢?”
祝元存不好意思地撓頭,將今夜之事盡數告訴給她,問道:“你呢,你又是因何緣故來此處?”
祝思盈自然是依照大臣提議來照顧祝思嘉的,晏修體能再好,但這般耗著可不行,總該有歇息的時機。
她卻顧不上答他的問題,一聽說他放走了姜嫄,她氣得整個人直哆嗦:
“你糊塗啊!哥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那個姜嫄究竟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讓你抗旨!”
祝元存忙捂住她的嘴:“噓,別吵到姐姐。”
祝思盈狠狠咬他的手:“姐姐?你若真在意姐姐,就不會放走她了!她可憐,姐姐就不可憐?今夜我就要殺了她!”
祝元存:“你別胡鬧好不好?這麼晚了,還下著雨,你就安安分分待在宮中,省得叫姐姐擔心。”
祝思盈被他氣得淚眼汪汪,抽出他的佩劍就要砍他,祝元存也不躲,站在原地攤開雙手,任由祝思盈持劍對著他。
任淮不知從何處冒出,見兄妹二人反目,急忙上前:“三小姐,有話好好說。”
祝思盈:“別管我,今日我就要替母親、替姐姐教訓他!”
祝元存向任淮搖頭示意,讓他別輕舉妄動,以免傷人。
可劍舉了許久,祝思盈終究下不去手,她踮起腳尖,伸手去摘祝元存的發冠,滿頭打溼的長髮垂落,她抓起一把,直接當二人的面,拿劍割了下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男兒之發,更是比死還屈辱的懲罰。
任淮被驚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祝思盈哭訴道:
“陛下放過了你的死罪,可我沒有,你到底是我的哥哥,是從小到大保護我的哥哥,我不忍傷你。今日斷你頭髮,就抵過你的死罪了,可是我心中氣未消,這段時間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祝元存點頭:“應該的。”
待祝元存走遠,祝思盈抹去淚水,堅定道:“今夜,我定要姜嫄死!”
任淮抱住她:“我陪你出宮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