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自盡後續

2 第 2 章

兩路信鴿從謝府的廄房飛出烏衣巷的時候,臺城,長信宮,一名皂衣紗帽的小太監趨步入殿。

隔著一道素色帷簾,小太監朝前跪下:“啟稟太后,剛得的訊息,謝郎君提出將春日宴延後三日。”

“延後?”帷簾後人影頭上的步搖輕輕一晃,“那些老傢伙怎麼說?”

小太監乖覺地一抿嘴,“金陵第一郎君開口,各家家主誰會有異議,都樂得拭目以待謝郎君的名篇呢。”

庾太后聞言,推了小案上堆積的奏章,點頭一嘆:“如此俊才,如此聲望,倘不能為我所用,如何是好啊。”

一宮之隔的太極殿,少帝陳勍聽聞春日宴的變動,坐在空蕩蕩的御書案後沉默。

許久,少帝像是說給身邊的通直聽,又像自語:“他若願出山,散騎常侍,中書舍人,甚至少師的位置,朕都敢為他和母后爭一爭……郗卿,你說謝瀾安他願意幫朕嗎?”

……

金陵三月三,在皇城之北的玄武湖畔舉辦春日宴,乃是南朝名士的傳統。

胡人馬踏洛陽佔據中州近百年,不耽誤門閥士族偏安江南醉生夢死。

今年宴集延後了三日,金陵的風雅之士也不甚在意,反而平添幾分期待之情。這不,初六一早,遊原外的御道上便有車馬駢闐,翠蓋曜金。

從一駕駕紋錦懸玉馬車上走下之人,男者高冠博裳,風度瀟灑,女郎裙裾鮮麗,飛髾入畫。

京城一等世族之間常有聯姻,見面後互致寒暄,話題自然便轉到了那位備受矚目的金陵第一郎君身上。

咦,怎麼這位謝家少主將開宴之日推延,自己卻遲了?

殊不知,被京華士女津津樂道之人,此刻在家中內宅,背身面鏡而端坐。

她右手邊的矮几上,依次擺放著一幅裹胸的白布、一雙墊足的木履、以及一隻君子頭冠。

那一襲從她背後散下的烏黑髮絲,極長。

·

遊原上,方席檀榻成行,王氏家主王道真遮著鶴羽扇環顧一週,未見那位謝家玉樹,不禁捋須對攜子走來的謝三爺笑道:

“令侄推延宴會,自己卻遲至,難不成真又閉戶作成了一篇傳世名作?天下才氣,也留與我王氏子弟幾鬥嘛。”

自渡江以降,南朝每一代的丞相皆是王家囊中之物,本朝丞相王翱,正是王道真之父。

王道真代父掌家,謝知秋對他自是客氣,揖手道:

“府君說笑了,貴府三郎,七郎,十一郎的才學,連荀祭酒也不吝誇獎,雛鳳清鳴指日可待。”

其實謝知秋心裡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上哪知道家裡那個恃才傲物的小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謝知秋看正房的那對孤兒寡母彆扭已久,照理說先父早亡,長兄逝世,二兄又是出了名的風流浪蕩不理俗務,那麼這謝氏家主的位置,怎麼說也該輪到他老三了吧?

偏偏二兄十分袒護謝瀾安,說什麼此子頗肖其父,見之不禁涕淚,去年鐵了心推舉這十幾歲的小兒統管謝家!

老二自己去荊州做了無拘無束的一方刺史,留自己在家受這等窩囊氣。

謝知秋氣悶,跟在他身旁的三房長子謝演,也最聽不得有人誇讚謝瀾安,暗自撇撇嘴角,往湖邊的亭中鬆快去了。

謝演還未走近,耳聽前方几人說話:“郗兄,你同謝含靈熟,可知什麼緣故?”

原來那春風拂柳的八角亭中,已聚了一群顯貴公子。

被簇擁在中間的年輕男子,身著白底炫金襴服,薄唇如柳,眉宇倨傲。聞言,只是把壺自斟獨飲,並不答言。

“快別提,”一個臉上塗厚粉的錦衣郎瞅著郗氏少主,扇扇子打趣,“他呀,還為上次清談輸給謝郎君鬱悶呢。”

“我輸?”

郗符嚥下一口酒,拂開堆委膝前的大袖,漫然道:“清談無常勝,下次再戰便知。我們沒那麼熟,只他堪為我對手罷了。”

嚯,口氣真不小,友人們都知這位爺的脾性,相視一笑。也有人猜測:

“或許謝郎君是為了等他的摯友文良玉,所以才推遲宴集吧?聽說他二人以琴會友,相交莫逆。”

郗符懶得多言,只在聽見摯友二字時,不大樂意地蹙了蹙眉。

比起郎君們這邊揣測紛紛,另一廂的女郎堆裡,也有不少人在談論謝瀾安。

一名身著蜜色緗綾春衫的豔麗女郎,坐在搭好的避塵帳中,身側僕婢成行,執壺奉漿。這女郎神采雀躍,雙手捧心,正對她的閨中友人興致勃勃地傾訴:

“我最喜謝郎的《朱鷺》、《白馬》兩篇,還有去年春日宴他作的《易水歌》你還記得麼,我謄抄了不下二十遍!選取一篇最好的粘於屏頭,日日誦讀。熙如春風化雨,悲似易水秋寒,什麼叫文采斐然,這就是!誒,採菊,快瞧瞧我的眉妝花了沒有……”

此人乃是會稽王之女,安城郡主陳卿容。

在金陵城所有愛慕謝瀾安的貴女中,陳卿容不是唯一一個,卻絕對是最大膽的一個,曾數次堵在烏衣巷,公然向謝瀾安表白愛意。

當然都被謝瀾安婉言拒絕了。

安城郡主卻是天生心大,毫不氣餒。

安城郡主身邊的宮裝女郎是平北侯家女兒,心中何嘗不羨慕陳卿容的這份坦率直白。

假如她也有這般勇氣,敢向那位如冰似玉的謝郎君當面訴一句欽慕,哪怕明知無果,也算了卻自己的一番痴情吧……

說話間日漸高升,除了這些佔據賞景最佳之所的公卿世族,次一等的二三流家族,只能在稍稍偏遠的水陂旁擺宴。

更遠處的林蔭角落,聚集的則都是些連一身錦袍也穿不上的寒門俊彥,或落魄士子。

士庶不通婚,貴賤不同席,這是大玄王朝顛撲不破的規矩。

這些寒人之所以在此能有一席之地,要麼是有秀才或孝廉的功名在身,要不就是祖上出過四品以上的官,只不過家道中落,一代代傳下來,也就不剩什麼底蘊了。

而倘若有誰能在雅宴上得到某位府君的青眼,拜在其門下,便無異於一朝魚躍龍門,再興門楣也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今日這個機會,對這些寒素之士而言萬分重要。

一棵臨水的桃樹下,便有一名高個素衫青年,手持一卷寫有他詩文的竹簡,目不轉睛盯著車道盡頭方向。

青年臉上神態自若,掌心卻微微沁出汗水。

鄰旁幾個出身大戶的婢女,都忍不住頻頻回望這人,竊竊私語。

只因這青年生得神清骨俊,雖著布衣,卻別有一番風骨韻味,就像一隻白鶴混在雞群中,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

“清鳶,我沒看錯吧,你也會緊張?”

一隻手大剌剌地拍在他肩膀上,是青年的一個同窗,笑著說:“你的才學不是已被丹陽郡尹賞識了麼,只消改改你這清高的脾性,將來少說也能混上個縣吏。”

姓楚名清鳶的青年聞言,不動聲色地低斂雙睫,忽聽曲水邊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楚清鳶心頭重重一跳,猛然抬起頭,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來了嗎?”安城郡主幾乎從避塵帳中跳起來,驚得裙襬翩躚。

她掀開帳簾,果見一輛掛有謝氏徽號的馬車駛來,一雙妙目頓時放出光芒。

郗符頭也不抬,卻放下酒盞,擺開了一局棋,將白子棋盒熟練地推到對面,笑嘖一聲:“架子不小,來得可夠晚的。”

那些長上一輩的門閥家主,麈尾在手,亦見車而笑。

沒法子,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流,建安風骨已遠,竹林七賢亦逝,在如今這修寧年間,輪到謝氏出了一位芝蘭玉樹獨領風騷。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氣,他謝瀾安獨佔了八斗。

出身名門,年少倜儻,才氣縱橫,這就是名士們競相推崇的人間琢玉郎了。

說一句謝瀾安是金陵寵兒,毫不為過。

所以全京城都願意等他三天,在場也無人覺得謝瀾安晚到是無禮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為他是謝瀾安,他不需要。

那架車緩緩停下。

眾目睽睽中,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靜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幾分愣神。

只見那女子眉長若劍,膚光勝雪,一條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長裙,勾勒出她略高於尋常女郎的勻亭身姿。

腰無禁步,鬢無珠釵,如雲長髮挽成的高髻上,僅一支紅玉長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餘雕飾,裙隨步動,便如從扶桑日池飄下來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這是謝家哪位娘子?”

就近計程車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對啊,金陵何時有生得如此、如此氣質特別的年輕女娘?她的容貌……”

一個人的衣衫可換,相貌和神態卻改變不了。

何況謝家五娘子謝瑤池就站在那女郎身邊,秀美的鵝蛋小臉上失魂落魄,看上去還是懵懵的。

謝知秋父子倆從席上驚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謝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個極荒唐的念頭,卻不敢置信,喝聲道:“五娘,這是怎麼回事!”

謝瀾安長身玉立,微微仰面,感受著暌違已久的含著水氣的清風吹拂。

謝瑤池卻被父親問得身子一顫,她在家裡姊妹中行五,是謝知秋最小的女兒,怯生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解釋。

她也是今早被瀾安堂兄請去正院,說是有事請她幫忙。進屋後,見阿兄長髮披散,面若好女,謝瑤池恍若白日見鬼。

她全程僵手僵腳地幫“他”梳好妝,又渾渾噩噩坐了一路車……到此刻還如墜夢裡。

不止謝五娘發懵、謝三父子驚疑,連自詡熟悉謝瀾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無言地看著她。

郗符不知何時起了身,神色陰晴不定。

“唰”一聲,謝瀾安抖開玉骨折扇,擋住可憐見兒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許多熟面孔。

都是前世討伐她起勁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風流。

前世變故發生遽然,她失勢失母之下,被族老趕出家門,冷雨中只見昔日舊識紛紛趕來,用看猴的眼神圍觀打量她。詫異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謾罵亦有之。

她孤身趟過那條路,言語如凌遲。

這輩子不用那麼麻煩,無須別人費心揭露,她也不藏,自己送上門了。

誠然,有前車之鑑在,這一世的謝瀾安只要願意,足以藏好身份,繼續當他的謝家玉樹,執掌宗族,名冠金陵。

他年青史,也必然繞不開南朝謝瀾安的名姓。

可她不願意了。

因為那是男兒謝瀾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聲開口:“謝瀾安來遲,還望明公諸君莫怪。”

席間鬨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謝瀾安?!王十一郎如遭雷擊,倒退兩步,半晌又挪步迎上,幹聲笑道:

“含靈兄,這是唱得哪出啊,還別說,你、你換上女裝這麼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嬌娥了。”

謝瀾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認的丰神俊逸,否則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這個緩和氣氛的玩笑,沒能安撫住怒氣翻湧的謝知秋。

“成何體統!”

謝知秋臉色難堪,“大好男兒學此作派,不怕貽笑大方,還不快快換下!”

謝瀾安輕輕按了下耳朵,笑了聲。

時下風氣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遊,男人倒愛學婦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現在竟沒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只以為她改裝作怪。

可從前不是罵得挺過癮麼。

謝瀾安含著不入眼的輕諷笑意,收扇豎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瀾安本是女子身,瞞過世人多年,實非我願。今日在此一併謝罪。”

遊原上的絲竹助興之音不時何時停了。

連風都是靜的。

謝瀾安語聲一頓,彷彿渾不覺在場之士的愕然,“宴會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點私事掃興。聽說有人等著閱我新作?有,新賦名為《雌霓引》,哪位肯來指教?”

砰!不知誰的酒杯翻落在地,萬籟俱寂後,一片譁然聲。

這怎麼可能?金陵雅冠謝瀾安、陳郡謝氏當家人、南朝第一後起之秀,是個女人?!

謝知秋雙耳嗡鳴,身形一栽,險些閉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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