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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章 四貝勒的人

“阿亞妹子可在家?”

清晨的炊煙還未散盡,囤戶們陸續去各自田土裡除草堆肥時,木匠阿山在籬笆外大聲叩問。

阿亞抱著娃兒出來開門,笑吟吟地,將阿山讓進院子。

過往的三兩囤戶,以及住在附近的鄰居,自然都看到了。

他們自作聰明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此前有崇明姑娘趕來看戲、看雜耍的場合,都不見阿山的身影,按理說這血氣方剛的小光棍不應該如此意興清冷,難道還給他死掉的媳婦守節不成?

最近幾日,大夥兒總算軋出了苗頭,原來這小子精得很,是看上了鄭夫人的手下。

這個阿亞,雖年輕,卻能張羅著一船人登陸崇明島,並且一來就把幾匹騾馬的爛蹄子治好了,鄭夫人與吳管事對她說話,也不像對僕婢的口氣。

想想也是,阿山有手藝、人又聰明,若稍稍高攀地和小寡婦阿亞結了親,就更容易被鄭夫人器重嘍。

阿山澹定地輕推柴門,隔斷了往來同鄉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回身時已滿面笑容,招呼道:“小豆包,來看好玩的。”

小豆包是阿亞的女兒,兩歲多。女娃本就開蒙早,小豆包又從嬰兒起就跟著親孃四處跑,安全感和見識都不錯,這個小歲數,與成年人打交道已很有些章法。

她瞧一眼母親的面色,便篤定地走上前,興高采烈拖動著帶有木輪的木頭小馬,跑上幾步,又轉回阿山跟前,從馬背上挖空的槽框中,撿出一個個木製機關,聲音甜甜地問阿山:“叔,這些是啥?怎麼玩呢?”

阿山蹲下來,抓起四個弧形的木柺子,將榫頭對準,啪啪幾下,就成了一個正圓,往地上一熘,木圓圈咕嚕嚕滾起來,豆包趕緊去追,咯咯咯笑得歡。

阿亞柔聲道:“這些榫頭好有趣。”

阿山抬眼望著她:“是啊,祖師爺魯班賞飯吃,木匠活兒傳了兩千年,倒如今咱大明,單這榫卯,就有好幾十種,啥傢伙事做不出來。過兩年俺要是帶出徒弟了,咱能師徒能靠榫頭相接,在外頭那小河上搭出一座橋來,保管百年不塌。”

阿亞面色舒展,腦子卻處於高度接受資訊的狀態。她在記阿山的每個字,然後迅速作出初步判斷,尋找疑點。

鄭海珠發給她探察阿山的任務,並幫她開了場。數日前,鄭海珠與阿山閒閒說起,小豆包算是自己認的幹閨女,請阿山給她打製幾樣木頭玩意兒,哄哄孩子開心,好過縣城裡那些面目死板又易碎的泥娃娃。

阿亞於是以感謝的名義,給阿山送了幾次吃食,藉機攀談,帶著婦人天然的好奇與憫恤之情,提了不少問題。

按照鄭姑娘的說法,倘使阿山編造了自己的出處,那麼,他在不同的時間,對不同的人,就同一個問題,有可能給出的細節會不一樣。

但聊了幾次,阿亞記下答桉,去稟報鄭姑娘時,卻看到鄭姑娘眼裡略帶失望的神色。

顯然,阿山的說辭尚無前後不一的地方。

此刻,阿亞進屋端出茶水,遞給阿山,坐下來看著男子給娃娃示範怎麼連線卯榫。

在這種陽光下的怡人氣氛裡,阿亞和聲道:“真不簡單。遼東人能打鐵,巧手木匠卻很少。”

阿山的目光中閃現一絲驕傲:“名師出高徒,俺師傅,本是山東老家有名的木匠,給富貴人家做傢俱的呢。”

“那怎麼去了遼東,還到了寬甸關外?”阿亞驀地問道。

阿山給豆包搭小橋的動作毫無停滯:“師傅好酒,吃醉打傷了人,罰邊後吃不得欺負,逃出關落戶在俺們村。”

他說得很自然。

這本來就是實情,阿山心道,倘使沒有這樣一個山東師傅,他就不會從小玩木匠活,就不會學了一口山東口音的漢話,也就不會在這次南來的計劃中被四貝勒委以重任。

阿亞又問:“那你師傅還在遼東?”

阿山嘆氣:“師傅歿了。”

“也是被韃子殺的?狗韃子!”

“不,心口疼,疼死的,”阿山忽地面色一凝,呆呆看著面前的木疙瘩們,須臾才又開口道,“但你說得對,韃子就是狗,不,連狗都不如。韃子殺了俺娘。俺娘活著的時候,也會搭榫頭,還和俺說,將來有了孫兒,她就陪著他們搭小橋小車,小桌子小椅子。”

阿亞盯著阿山,對方不與自己對視的狀態,挑不出什麼破綻,因為並非由於躲閃,而是由於潸然淚下。

男兒的淚,不至於漣漣而下,但那也是淚,一顆顆落在榫頭上。

正玩得起勁的小豆包,趕緊住了手,偏著頭去看阿山叔叔的眼窩子,然後拍乾淨手掌裡的零星木屑,抬手撫去阿山顴骨上掛著的淚珠。

阿山心頭一動。

他想起幼年時,阿瑪對額娘不好,任側福晉欺負額娘,他也無數次像小豆包一樣,幫額娘拭淚。

阿山摸摸小豆包毛茸茸的小腦袋,咧嘴笑道:“來,咱們繼續搭這個小橋。”

繼而,他又抬起頭,眼眸深深地望向阿亞:“妹子,豆包真懂事,你好福氣。”

阿山拿捏著男子對女子的溫柔,這於他這樣已在赫圖阿拉完婚的貝子來講,並不難。

那日,鄭海珠突然出現在工坊,雖還鼓勵他好好做楯車,看不出起疑的模樣,但阿山回頭自省,想起四貝勒與自己一同打獵時曾說過,陷阱上頭得有遮蓋,草葉枯枝要和周遭的差不多,否則反倒引起獵物的警覺。

他於是意識到,自己說起來也是個正當青壯的光棍,怎能表現得對找媳婦之事毫無興趣。

是以,阿亞出現在鄭海珠身邊的那天,他假裝偷瞟了好幾次。

不過此際,柴扉小院裡嫻靜的母親與可愛的女兒,倒令阿山覺著,演戲的虛情假意沒有那麼鮮明瞭。

他甚至認真琢磨起阿亞的口音,終於明白為何與這個尼堪女子(女真對漢人的稱呼)沒打幾次交道,就覺得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阿亞漢話中某個尾音,特別像孟古哲哲大妃的口音,而後者,是葉赫女真。

阿山與阿亞,這兩個都有女真部落血脈、卻各為其主的人,正暗懷不同心事時,院外傳來鑼響,伴隨著唐婆中氣凜凜的大嗓門。

“種痘了,種痘了,大夥兒在家的,都去鄭夫人宅院門口種痘,郎中已從松江過來了。”

阿山聽清喊話後,問阿亞:“什麼種痘?”

阿亞道:“就是妨天花病的法子。”

她此番剛到崇明,鄭海珠就問她,女兒出過痘了沒,若沒出過,正好種一次痘。

鄭海珠結識的弋陽腔班主方老闆,老家江西弋陽,乃大明如今最擅長吹痘的地方。將天花病人所發的水痘裡的漿液,以井水稀釋後,吹入健康人的鼻腔中,起到免疫效果,弋陽許多郎中皆深諳此道。

但鄭海珠問明此法後,又告訴黃尊素引薦的松江本地郎中,提取快要乾的痘痂,雖少些活性,免疫效果卻不差,或許更安全。並且,最好使用“接痘法”,也就是接力提取種過痘、但依然出花子的病患的結痂水痘粉末,五六次後,被接種者高燒的症狀減少,危險性進一步降低。

在後世的牛痘法出現前,自隆慶年間起,大明江南至贛州一帶,百姓對於吹種人痘、預防天花的手段不陌生,也就不牴觸。

遼民們過來後,除了唐阿婆現身說法,鄭海珠還從崇明縣城請了幾位去過蘇州府應考的生員,給囤戶們宣講種痘法,打消北人因不明原委而產生的疑慮。

但阿山,仍然不信。

他想起四貝勒說過多次,女真和蒙古的不少勇士,就被出關做買賣的明人染上天花而喪命。

怎麼還能主動去沾染出痘者的髒東西!

所以,當阿亞抱起女兒,回頭問阿山怎麼不去種痘時,阿山道:“俺小時候,出過痘了。”

“哦?”阿亞盯著他,“你臉上怎地……”

“怎地沒有麻子對嗎?”阿山摸摸面頰,“俺出得早,俺娘又綁著俺的手,不讓抓哩,痘痂掉了後,就沒落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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