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寧先送周氏回她住的均安堂。
均安堂離謝昭寧所住的錦繡堂並不遠,只隔了個水榭。謝昭寧扶著周氏的手,一直看她。
看到最後周氏都不禁笑了起來:“蠻蠻這是怎麼了,總是盯著祖母看。”
因為怕這不過是一場夢,醒來仍是禁園荒敗等死的模樣,怕醒來再也看不到祖母的臉,怕仍然讓祖母那般痛苦地死去。但嘴上卻笑道:“祖母戴的抹額上,那枚青色的綠松石好看。”
周氏笑了片刻卻眉心微蹙,進而用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是不舒服起來。
謝昭寧立刻緊張了,祖母的身子現在就已經有恙了。從祖母頻繁胸痛,到後來撒手人寰,也不過半年的時間!
謝昭寧忙問:“祖母可是不適?”
伺候周氏的梅姑道:“老夫人這些日子心疾越發重了,方才也是吃了一枚人參丸,才強撐著出門,咱們先進屋再說。”
梅姑是個長相普通的婦人,只穿件棉的藏藍褙子,戴了只銀簪子,十分樸素。是從前周氏尚在閨中的時候就伺候的老人了。
均安堂布置得十分清淨,老太太年紀大了,性喜素淨,屋裡皆飾白瓷青瓶。
謝昭寧扶著祖母躺下,看著祖母臉色蒼白,似乎疼的難受,她抓著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
當年,是祖母弄丟的她,可是若干年後,又是祖母接回了她,疼愛她,她將祖母當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只要祖母活著,她便覺得自己是有人愛著的,是有家的。故祖母之死,亦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挫折。從那時開始,她不僅失去了最愛自己的人,還在這謝家陷於眾人唾棄、無能為力之地,後母親、弟弟也都被連根拔起……
梅姑已經立刻叫了去傳醫郎,又立刻從床頭拿出一拇指大的黑瓷瓶,從中倒出一枚鮮紅的藥丸,塞進祖母嘴中。
周氏似乎已經習慣了吃這種藥丸,不用水來吞服,就這般嚥了下去。如此,才看到她的痛苦慢慢減輕,又睜開了眼,看著謝昭寧淚盈於眶的樣子,笑道:“你嚇著了?……祖母無妨的……祖母還要活著看到你出嫁呢。”
謝昭寧的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伸手替祖母順著心口。
祖母的心疾,原是沒有這麼重的,是自回了謝家之後,看到她與謝家相處不睦,與父母皆不親近,愧疚自責,才越發重了。
梅姑在旁見謝昭寧盡心,笑著說:“老太太您瞧,自回來後,咱們大娘子當真懂事多了。”
周氏被按揉著,疼痛略有緩解,神色卻是驕傲:“這是自然,我是知道她的,蠻蠻是任性了些,但絕沒有壞心過。”
謝昭寧將頭埋進祖母的胸口,眼淚溼了她的衣裳。
旁人恨不得她下十八層地獄,唯有祖母這般信她。這樣好的祖母,她更不能讓旁人再侮辱她。祖母保護她,那些在她身上的汙名,也會影響祖母的聲名。祖母最後心疾過重,焉知不是因她名聲的緣故?
很快醫郎便來看了,是老毛病,略施了兩針給祖母緩解。隨即醫郎嚴肅道:“老夫人此病需靜養,切不可操心,亦不可走動,定要保持心情愉快舒暢才好,如此方可延年益壽,若是再動氣……怕是與壽命無益的!”
這些話謝昭寧都有預料,與她前世知道的也差不多,謝昭寧低聲對祖母道:“我留在此陪您吧。”
周氏卻搖頭拒絕:“你回去好生歇息……你今日也累了,聽祖母的話。你父親母親得了信,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謝昭寧深吸一口氣,因她還有些事要做,的確不能在祖母處久留,明日再來陪祖母就是了。因此握了握祖母的手,還是起身出了屋子。
梅姑將她送至了門口,謝昭寧低聲對梅姑道:“勞煩姑姑注意祖母的身子,另外家中若有事,請姑姑來找我,不要讓祖母操心。”
梅姑見謝昭寧神情嚴肅,溫言道:“大娘子放心,奴婢這裡都明白。”
謝昭寧才略放心些,朝著錦繡堂的方向回去。
謝昭寧同青塢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晚的謝家亭臺樓閣隱沒於夜色,各處屋簷下都掛著風燈,暖色的燈光將這朦朧之夜照亮。隔著遙遠的距離,汴京繁華的喧囂卻是隱約傳來,南邊的天際,彷彿都倒映著御街和歡門五彩的燈火。
她凝望著天際倒映的光。覺得一種孤寒由心而生。
一直激烈跳動的心才緩慢下來。她意識到她竟然真的回來了,回到了當年繁盛的汴京,而這些人又出現在了她的生命中!青塢,祖母……她定能改變她們的命數。那些真正的極惡之人,她再也不會讓她們得逞,她必得洗清自己,得到父母的信任,再不能任由自己墮下去。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做,只是需得仔細謀劃才是。
青塢道:“娘子,外面風冷,咱們先進去吧。”
謝昭寧應了聲,帶著青塢進了錦繡堂的月門。
只是還沒跨入前院,卻傳來了責罵的聲音。
謝昭寧眉頭微皺,輕輕伸手,示意青塢停下腳步。
“……娘子屋子裡的花瓶,是誰放的?”一個年輕的女聲冷厲道,“早便說過了,娘子屬兔,與牛馬衝撞,屋中何以放置了繪百駿的花瓶!”
有個發抖的小丫頭的聲音道:“紅螺姐姐,是娘子說,那秋海棠旁邊若是放個花瓶,更好看些。奴婢才去庫房尋了這個花瓶出來,不想衝撞了娘子的屬相……”
名喚紅螺的女使卻冷笑道:“你還怪到娘子身上了?娘子叫你做事,你也這般不上心?我早已叮囑過多次了,屋中不可出現與娘子屬相相剋之物,全將我的話當耳邊風了?來人,帶到那邊廡廊下,打二十板子,記得把她的嘴堵住,免得娘子聽著尋了晦氣!”
那小丫頭連忙哭道:“紅螺姐姐,求您饒了我這回吧!我當真是無心的……”
但卻沒人聽她的分辨,隨即傳來堵嘴的嗚咽聲。
謝昭寧深吸一口氣,二十板子?便是個壯年男子,也要因此躺床上幾個月,一個年輕姑娘,豈不是半條命也沒了!
她知道,原先她這屋子裡,當真是一團亂。除了青塢略微好些,其餘諸人皆同她一個脾性,仗勢欺人,惹是生非,還喜歡在外欺壓弱小,這紅螺便是其中一個人。許多事實則她並未做過,她府上這些女使是做了十成十,但最後還不是算到她頭上來。所以白鷺重傷之事,父親母親毫不猶豫,就懷疑是她所為。
她也不再等,提步走進去道:“都在做什麼!”
謝昭寧一眼看過去,只見一小丫頭正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扯著胳膊,哭得臉色都白了。面前站著個穿赭紅色褙子的女使,正是紅螺。
紅螺是個生得吊梢眼,模樣有幾分凌厲的丫頭,一見就讓人覺得絕非好人。她看到謝昭寧,卻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娘子回來了!奴婢剛回來,就聽說娘子被郎君叫走了,著實擔憂得很,但見到娘子無礙,奴婢就放心了!”
謝昭寧看紅螺滿面的笑容。紅螺絕非好人,對內,她對丫頭無比嚴厲,對外,也做了不少壞事。但其實對她倒算是忠心耿耿,做的許多惡事也是為了她,只是可惜,敗壞她名聲的人中,屬紅螺下手最重,後來也連累她被疑最深。
青塢與紅螺兩個都是從西平府跟她回來的。
當時她要回謝家時,大舅舅很是放心不下,可畢竟她是謝家嫡長女,合該有的尊貴身份,也該回到家中與父母團聚,何況跟他在邊疆也不是常事,耽誤女孩兒一輩子。是大舅舅特意選了的青塢與紅螺二人跟她回來,青塢是因她忠心,紅螺是因她夠狠心,大舅覺得這般兩人更能護她。
大舅舅是大老粗,不明白這些內宅的彎繞,正如派給她兩個武婢,派紅螺這樣心狠的人伺候她,只會助長她的氣焰,也使得父親母親對她忌憚,更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祖母則一直疾病纏身,沒法料理她身邊的事。
可這二人待她的確忠心,她說東便不往西,何況紅螺也是因她而死,她不想捨棄紅螺。
正是因為不想捨棄她,才必須要將她的性子掰過來。
青塢與紅螺不同,青塢一開始脾性溫和,是漸漸才變了。紅螺是一開始便心狠,也聰明,其實紅螺現在年紀並不大,比她還要小一歲。
謝昭寧冷著臉,對兩位婆子說:“放了這丫頭,都退下。”又對紅螺道,“你跟我進來。”
紅螺頓時心生忐忑,以前她罰下人,娘子是從不管的。今日怎的臉色這般難看,難道是在正堂遇到什麼事了?
謝昭寧率先向前走去,紅螺有些忐忑地跟著她進了屋子。
謝昭寧坐下,青塢立刻給她倒了杯熟水,紅螺則走到了她面前,試探地問:“娘子,是不是正堂裡發生了什麼事?”
謝昭寧凌厲地一眼看過來,道:“跪下!”
紅螺愕然,看了眼青塢,似乎想問什麼,青塢卻只是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聽娘子的話。
紅螺這才跪下,有些疑惑:“娘子究竟怎麼了?”
謝昭寧只問道:“方才為何要如今重罰那丫頭?”
紅螺一愣,答道:“四聖觀的道長早便說了,娘子今年行逆水,不可衝撞了屬相,奴婢早就叮囑過她們了,不可在屋中放屬相沖撞之物,這些丫頭做事還這般不上心,奴婢一時氣不過……”
謝昭寧聽了心中一氣,為如此小事,就要在院子裡動這般大的刑罰!
從前的她也當真糊塗,這樣的事竟從不過問,放手讓紅螺去管。
她們三人後來的蛇蠍之名,當真也不冤枉。
謝昭寧道:“你可知二十大板打下去,人是個什麼下場?”
紅螺這才明白過來:“娘子是覺得奴婢罰得重?只是娘子院中,怎能沒有規矩呢,奴婢不罰得重些,這些潑皮懶貨做事情只會越發的不當心。焉知今日禍事,是不是因衝撞所致,才使得娘子被責罰的,她們這般,以後還會連累娘子出更多的事!”
謝昭寧頓時氣笑了,她還知道連累!她道:“那我問你,我本就在正堂受罰。而你在這邊,因如此小事就嚴懲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叫父親母親知道了,我又是什麼下場,要遭受什麼處罰!”
紅螺的確未曾思考這些,頓時愣住了。
沒等她說話,謝昭寧又繼續道:“你因這等小事就重罰丫頭,傳了出去,旁人又怎麼議論於我?人家並不會信什麼屬相沖撞的讖言,只會覺得是我心思歹毒,對我非議更多,又該如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