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寧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一場漫長的睡夢。
不同於在禁庭時,所做的全是噩夢。
這場漫長的睡夢裡什麼都沒有,她像一個初生的孩子,酣睡在一個溫柔的懷抱中。
直到夢裡漫漶的色彩漸漸褪去,謝昭寧突然睜開了眼。
她看著自己正躺在床上,四周有許多的丫頭婆子,她們三三兩兩坐著,守著她,有的在做針線,有的在剪花鈿。她不能說話,但卻能聽到她們輕柔地說話、討論。
“這兩天寒食節,府中處處都沒有煙火,大娘子不愛吃這些冷的糕餅,如今又病了,可怎麼好。”一個圓臉的丫頭不過剛留頭的年紀,嘆氣著拿起一塊做成金魚模樣的棗糕。隔著半掩的紗幕,遞到了謝昭寧的面前:“大娘子,您可要吃一些?”
謝昭寧很驚奇,因她不僅聽得到她們說話,還聞得到這棗糕散發的淡淡棗香。
夢是聞不到香氣的,她深知這一點。
她想吃。
她可能有十年沒有吃過寒食節的棗糕,那囚于禁庭的十年,趙瑾唯一能保證的,不過是讓她活著罷了。又怎捨得施捨她任何好的東西。
何況謝家的棗糕,是做得最好的,將幹棗細細舂碎,與綿糖、黃米麵同蒸,做成各式各樣的形狀,出鍋後還會點綴果乾,綿軟香甜,她想念過很久。
可惜,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她想吃,可是怎麼都動不了。
旁邊的年長女使瞪了她一眼:“你作什麼呢,大娘子本就不愛吃糕餅,讓她好生歇息。快去提些熱水來!”
圓臉丫頭只是吐了吐舌:“奴婢馬上就去。”
說著一溜煙地跑掉了,手裡的棗糕都沒有放下。
謝昭寧非常的失望,她生怕自己下一個夢,就再也夢不到這樣的棗糕,再也聞不到這樣的香氣。但是她怎麼都動不了,即便是再著急,也沒有辦法。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丫頭跑遠。
旁邊有別的女使嘆道:“大娘子昏睡許久了,也不知道何時才醒。郎君也太狠心了些。”
因隔著半重的紗幕,謝昭寧能看到她們,她們卻未看到謝昭寧已經睜開了雙眼。
正說著話,一個高挑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手裡抱著件斗篷問:“青團怎麼跑得這樣快!”
看到她的面容,謝昭寧震驚地張大了眼睛,丫頭的名字在她嘴邊,她怎麼都喊不出來,這樣的憋悶讓她胸口起伏。
剛說話的年長女使就嘆:“年紀小不穩重,擾了娘子休息,我讓她出去了。青塢姑娘怎麼去了這麼久?”
少女就說:”天氣太寒,大娘子的斗篷怎麼也幹不了。”
女使則說:“寒食節不能點爐子,否則也可烘乾了。”
少女卻道:“悄悄熱一個手爐來烘吧,娘子最喜歡這件斗篷的顏色,說是最稱春日了。這幾天倒春寒,娘子醒了怕正要穿呢。”
有人立刻悄然點了個手爐來,屋內的丫頭們藏著掖著般,小心地閉了門戶,讓少女可以烘斗篷。
少女的一雙手生得又柔又長。抱著件藕粉色團花暗紋的斗篷,小心地翻動,將它的每一個地方都細細的摸索,溼潤的地方都近手爐烤乾。像是對待嬰孩一樣地對待它,鄭重而溫柔。
謝昭寧看著她的那一雙手,想起那人含著笑說:“……她的手這樣又柔又長,這樣的靈活,天生就是做織孃的。”
但緊接著閃現的畫面裡,那個人又是如此堅決地讓侍衛按著這雙手,不顧她的哀求。語氣冰冷漠然:“為你做了這麼多壞事,她活該被砍了這雙手!”
“不要——”她聽到自己尖利地大喊,“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饒了青塢,跟她沒關係,沒關係啊!”
青塢哀求的哭聲,血濺出來,模糊了謝昭寧的眼睛。
“不要——”在謝昭寧沒注意時,她居然喊出了聲。
火爐的暖,棗糕的香味,窗外拂過的柔風,瞬間凝滯,彷彿某個咒法消失,她衝破了禁錮她的無形力量,竟瞬間能動了。她大口地喘氣,渾身發抖,此時屋子裡所有人都被她驚到了,十多個人,大大小小都圍了上來。旁近的人連忙抱住了她的肩,“大娘子、大娘子?”
謝昭寧渾身發抖,嘴唇蒼白,她怔怔地盯著黑漆的柞木地板,好久好久,突然乾澀地嚥了口吐沫,說道:“青塢、青塢你快過來!”
青塢怔住了,其他人卻趕緊將她推到謝昭寧面前。
謝昭寧急切地捉住了她的一雙手,細細地摸索,好的,完整的,好好的青塢的手。
面板的溫度,乾燥的炭爐氣息。掙脫了那樣無形的桎梏,眼前的一切越發的真實。這些消失的這些人們,又風華正茂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動作實在是太奇怪,將周圍的人都嚇得怔住了。
“娘子,您不是讓夢魘住了。”青塢先反應過來,“可是夢到奴婢了?”
謝昭寧也並不明白是怎麼了,只知道這一切並不像夢境。可為何因她而死,已經逝去的人又重新出現在了面前。這周圍一切的陳設,又像極了年少時,在東秀謝家時的模樣。就連棗糕,也是數十年未曾見過的熟悉模樣。
她的目光遊移在屋中,這屋中佈置十分奢華,傢俱都是上好的黃花梨,在天光下泛著淡淡金色,十二扇圍屏展開,上面或是繡花鳥或是珠翠妝點的山水,巧奪天工,精緻絕倫。不遠處還有一架紫檀木五屏疊鏡,略黃的鏡面裡,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
禁庭十年,曾從水中倒影裡,看到過自己形銷骨立的臉,枯瘦蠟黃。時光真的太過漫長,漫長得連她自己都忘了。原來,年少的她,是長得這般模樣的。
她的五官生得好看,白生生如荔枝般豐盈的臉,眼睫如鴉羽般濃密,又是一雙明亮的貓眸,還有些稚氣。是剛回汴京時,連汴京都會驚歎的美人。可她總嫌自己不夠冷豔,刻意描摹五官,壓了這份稚氣。何況她品性惡劣,為人毒辣。久而久之,也無人記得她的容貌,只剩下她那劣跡斑斑的過往。
謝昭寧正在出神。此時,屋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的蠻蠻可醒了?”
謝昭寧抬頭看去,只見一穿沉香色萬字不斷頭紋薄襖長褙子,半白頭髮挽了盤髻,只戴了對寶結的老婦人,在眾女使婆子的簇擁攙扶下走了進來。她五官端正,臉色蒼白,眉心因常蹙而留有細紋,唇下還有一顆小痣。
一見來人的樣子,謝昭寧的眼前便是一片模糊。
這模樣她怎能不熟悉,眉眼都是烙進了她的心裡的。
是她的祖母,早已逝去十多年的祖母!
在祖母死後的十多年,她曾反覆地夢到祖母,但永遠都看不見祖母的臉,只有模糊的背影。無論她多麼的想念她,在她背後哀喚她回頭,都是徒勞。她曾以為,是因為祖母氣得,連她的夢都不想入來。所以禁庭的十年,她曾反覆地想,要如何才能讓祖母原諒自己。
可如今,她看到了活生生的祖母出現在她面前!
屋子裡的人都跪下了,青塢忙解釋道:“老夫人,大娘子方也不知怎的,突然驚嚇了起來。”
女使將老夫人扶上了榻,她便坐在謝昭寧身旁,攬住了她的肩頭。語氣流露出心疼:“蠻蠻,怎麼了?是不是魘住了,沒事,祖母在這兒呢。”
蠻蠻是她的小名,只有祖母一個人這麼喚她。
祖母說,蠻蠻有比翼鳥之意,望她一生恩愛和順。
謝昭寧沉寂多年的心彷彿被溫暖水潮淹沒,祖母死後,她再也沒有聽到誰,用這樣哄孩子的聲音和她說話。身邊有人算計她,有人憎惡她,卻再沒有人來疼愛她。鼻尖酸意瀰漫,她緊緊回抱住祖母,突然控制不住地流淚起來。
這更是把祖母周氏嚇了一跳。
謝家大娘子謝昭寧是什麼人,她自幼在西平府長大,帶著幾個丫頭護衛便敢為非作歹。無論遇到什麼事,她都是桀驁不馴、不受管教的,怎會突然哭成這樣!
周氏連忙哄:“是不是因你父親罰你委屈了?”老太太立刻站在她這邊,“你打傷女使縱然有錯,但罰你跪三日祠堂著實過了。況你風寒並未好全,怎能如此罰你。”老太太捧著她的臉細看,臉上滿是心疼,“瞧著都瘦一圈了,祖母叫人做了你素日愛吃的三色肚絲羹,你現在可要吃些?”
謝昭寧的神臺卻漸漸地清明瞭。
祖母說,她打傷了女使,父親罰她跪三日祠堂?這事聽起來似曾相似,又想起方才丫頭說‘郎君也太狠心了些’,她才漸漸想起來,竟是在這時候!
她記得這件事!
那是她從西平府回來的第二年寒食節,她聽說賬設司做了套極好看的頭面,正好是趙瑾喜歡的玉蘭花的花樣,只想著能在宴席時戴上,好生打扮了去見趙瑾,誰知這頭面卻是給謝宛寧做的,她想取的時候已經送去了謝宛寧處,便帶了女使去強闖東院。
謝宛寧並不在院中,她遇到謝宛寧的女使阻攔,生氣打了女使幾耳光,隨即離開了。偏偏這女使被人發現的時候,卻倒下芭蕉樹下,渾身是血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此時,來家中暫住的堂妹謝明珊指認了她,說親眼看到她將女使打成重傷。
父親大怒,罰了她跪祠堂。
這也是她名聲的轉折點,自此事之後,她在汴梁的豪紳士族裡名聲就越發的壞了,人人都知她惡毒頑劣。而家中人也從此事後對她十分的厭惡,日後無論發生了什麼,刀光劍影,暗中算計,都沒有人再信她。
而這一切,眼瞧著是她因為趙瑾做了渾事。卻不知道,這背後是她的兩位妹妹搗鬼。
謝昭寧眼睛微眯。
當年,若非她們的利誘,她不會對趙瑾窮追不捨。若非她們的利用,她也決落不到後來被天下人辱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