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條命的大黃狗

牆上的魚

1

房間裡有股淡淡的香味,鄭和十分熟悉這種香味,這是從他老婆楊眉的胴體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楊眉帶著奶味的體香在空氣中妖嬈地飄動。鄭和像從前一樣對楊眉的體香欲罷不能。當初,鄭和認識楊眉不久就和她上了床,等他發現有幾分姿色的楊眉其實是個脾氣暴烈的女人時,已經太晚了——楊眉懷上了他的孩子。他們結婚不久,那個孩子就呱呱墜地了。儘管婚後的鄭和飽受著楊眉壞脾氣的折磨,但他對楊眉的體香一直是那樣的著迷。在這樣一個心情十分不錯的夜晚,鄭和聞著楊眉的體香,內心有了衝動。他想,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上過楊眉的身體了,便試探性地把手伸向躺在旁邊的楊眉。

楊眉沒睡,如果睡著了,她會發出細微的鼾聲。她也許還在興奮著,儘管搬家很累,但住上夢寐以求的新房無論如何也是興奮的。鄭和把手伸向楊眉時,他想,楊眉是否也充滿了某種期待。

楊眉的膚肌像蛇一樣冰涼。

鄭和的手停在了楊眉的胸部。

楊眉沒有動靜,她是否默許了鄭和?

鄭和輕輕地捏了一下楊眉的乳房。

楊眉尖叫了一聲,狠狠地踹了鄭和一腳,憤憤地說:“滾你媽的,你別以為你有錢買了房子就可以對老孃為所欲為!”

鄭和觸電般地收回手,他心裡窩火,但是他沒有發作,在楊眉的心目中,他還是那個窩囊廢。他哀嘆了一聲,他的心沉入了一片黑暗。

楊眉的體香還在瀰漫。

他想象著最初和楊眉恩愛的時光,眼窩裡積滿了冰冷的淚水。白天裡,看著楊眉搬進新家時喜悅的模樣,他以為他的幸福生活將重新開始。沒想到,楊眉並沒有給他信心。

2

鄭和天一亮就起了床,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儘管他一夜都沒閤眼。以前和丈母孃住在一起的時候,他也要很早起來熬粥,為一家人準備早餐。現在也如此,他要為老婆孩子準備早餐。他在穿衣服和洗刷的過程中,一直在考慮老婆孩子早餐的內容。因為昨晚渴盼已久的慾望沒有得到滿足,他心裡頭一直不爽快,喉頭像卡了塊魚骨頭一樣難受。他想,還是出去買點油條豆漿打發掉這一頓算了。其實,老婆孩子更願意吃他熬的粥。

楊眉還在沉睡。鄭和瞟了一眼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心裡癢癢的,像有貓爪子在抓在撓,甚至還有些疼痛。他真想把她粉白的胳膊咬含在嘴裡。鄭和吞嚥了一口唾沫就出了房門。

這個家一切都是新的,牆壁白得晃眼。

他一出門就看到客廳正面的牆上被畫上了一條魚。

那條魚線條簡單,說不上是什麼魚。

他本來想在這面牆上掛一幅油畫什麼的,現在卻被一條魚佔據了。這一定是他兒子鄭小寶的傑作。他不知道這魚是什麼時候被畫上牆的,一定是昨天夜裡,昨天晚飯前還沒有的。鄭和看到這條魚汙染了雪白的牆,加上內心的不爽,他頓時惱怒起來。

鄭和推開了兒子的房門,把骨瘦如柴的兒子鄭小寶從被窩裡提溜出來。睡眼惺忪的鄭小寶疑惑地看著滿臉肅殺的父親。他從父親扭曲的豬肚臉上看到了什麼,說:“爸,你想幹什麼?”

兒子平靜的問話徹底激怒了鄭和,鄭和一巴掌打在了鄭小寶的臉上:“我想幹什麼,老子想揍你!”

鄭小寶結結實實地捱了一巴掌,“哇”地大哭起來。

鄭小寶的哭聲讓鄭和亂了方寸,他十分清楚,楊眉要是聽到兒子的哭聲,她不會饒了自己的,但他沒有辦法制止兒子的痛哭。這一巴掌的確打得太狠了些,鄭小寶的半邊臉很快紅腫起來。

鄭和還沒緩過神,體態豐滿穿著粉紅色睡衣的楊眉已經出現在他面前。他心裡“咯噔”了一下,一場戰鬥顯然是不可避免了。楊眉的攻擊能力,鄭和心知肚明。

一場混戰的結果是鄭和的臉上身上留下了數十道深深淺淺的抓痕,有些抓痕還滲出了黏黏的血水。

戰鬥結束後,他們發現兒子鄭小寶不見了蹤影。客廳牆上的那條魚還在那裡,彷彿一切都和它無關,它的存在似乎顯得合情合理。

這天是星期六,楊眉和鄭和都不知道鄭小寶去了哪裡。

他們婚後林林總總的戰鬥伴隨著兒子鄭小寶的成長。他們戰鬥時,眼中根本就不存在鄭小寶這麼一個孩子。每次發生戰爭,鄭小寶都會悄無聲息地離開現場,等戰火平息後才合理合法地出現。所以,和往常一樣,這次鄭小寶的消失並沒有引起鄭和夫婦的重視。

鄭和坐在客廳裡呆呆地看看牆上的那條魚,他臉上和身上的抓痕隱隱作痛。他有些後悔當時衝動地打了兒子一巴掌。

窗外的天空一片陰霾。

不一會響起了雷聲。

他嘆了一口氣,決定去飯店看看。幾天前,他從一個朋友手中盤下了一個飯店,現在正在裝修。這樣,他鄭和算是有了自己的事業。

他出門時,老婆楊眉還在睡覺,他覺得楊眉有時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鄭和坐在通往飯店的計程車上,突然想到了一隻耗子。他自己曾經就是一隻耗子,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竄來竄去。一個曾經一文不名的人如今有了100多平米的新房,還將擁有一家中檔的飯店,鄭和內心無論如何也有了些底氣。

一切或許才剛剛開始。

鄭和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3

楊眉並沒有睡著。

她也聽到了雷聲。要是往常,她聽到雷聲自然就會想到暴雨。暴雨會讓她莫名地焦躁不安,因為暴雨會讓她全家陷入水中。現在,她已經從母親的家中搬出來了,那一下暴雨就進水的低地裡的平房應該說已離她遠去。

昨天晚上,當鄭和的手伸過來時,她的心收縮了一下,她動過那個念頭,但她沒有迎合鄭和。鄭和帶給她的傷害並不是一套新房可以彌補的。她和鄭和之間的裂縫需要時間來修復。兒子鄭小寶也11歲了,她還能怎麼樣,自己轉眼間就人老珠黃。況且,鄭和還算是個老實人,至少他還知道回來,而且是在他有錢之後回家。

楊眉壓根就沒想到鄭和會回來,而且會帶回一箱子的百元大鈔。楊眉對鄭和回家那天的情景還記憶猶新。

那是大年初一的早晨。

樟木市的天空飄著冷冷的微雨,據說在大年三十的深夜還下過雨夾雪。

楊眉正在沉睡。

早起的母親在廚房裡忙著什麼,中午,她散佈在這個城市的一些親戚會上門做客。

那天鄭小寶也起得很早。

鄭小寶起床後就在廁所里拉屎,廁所就在廚房的旁邊。鄭小寶進去後老大一會兒不見出來,老太太就在廚房裡對著廁所說:“小寶,是不是拉稀了?”

她話音剛落,鄭小寶就出來了。鄭小寶沒有理會外婆,他坐在飯桌旁發呆。遠處傳來鞭炮的響聲,鄭小寶的眼珠子在牆角堆放的各種煙花爆竹上轉了轉,就動了心眼。

老太太邊用抹布擦手邊走出來。她看著有點迷瞪的鄭小寶,嘆了口氣:“唉,你那沒出息的父親有三年沒回家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死在外頭。”

鄭小寶一聽她提起父親,就覺得無趣,他很少想起那個他稱之為“父親”的人,那人在或不在對鄭小寶而言都是一樣的,空洞而且冷漠。鄭小寶知道,在鄭和離家出走後,外婆就沒有說過一句鄭和的好話,她好像忘記了鄭和以前的一切好處。

鄭小寶站起來,走到牆角。拿起了一小捆“二踢腳”,往門外走去。

他一開門,就看到一個人。

他微微地張了一下嘴,手上的那一小捆“二踢腳”掉在了地上。

那人就是離家三載的鄭和。

鄭和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兒子鄭小寶。

可他沒想到鄭小寶竟然這麼瘦。他清楚鄭小寶的瘦和自己有關,三年裡,他沒有住家裡寄一分錢,他眼睛一熱,叫了聲:“小寶!”

鄭小寶扭身回了屋,鄭和提著一個沉重的皮箱跟了進來。

老太太見到鄭和臉色就變了,她叫道:“哪來的野鬼,滾出去!”

鄭和賠著笑臉叫了一聲:“媽——”

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誰是你媽?滾,滾得遠遠的!”

這時,散亂著頭髮的楊眉走了出來。她見到丈夫的第一反應就是衝上去在鄭和憔悴的臉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

那響亮的一巴掌讓老太太收了聲。

鄭小寶空洞的目光看著他們,一切好像在他的預料之中。

鄭小寶沒有料到的是,父親鄭和沒有像從前那樣進行不自量力的還擊,儘管當時火藥味已經十分濃郁。

鄭和默默地把皮箱放在了飯桌上。所有人的目光於是聚焦在了皮箱上。鄭和顫抖著手開啟了那個皮箱,像是開啟了一扇期待已久的門。

所有的人都呆了:滿滿一皮箱的錢!

鄭和沒有說話,他坐在一旁,點燃了一根菸。

老太太一生也沒見過這麼多錢。

鄭小寶走上前,用乾瘦的手摸了一下皮箱裡的鈔票,他喃喃自語:“這些錢是真的嗎?”

楊眉竟然流下了淚。

在此之前,她還在做那個夢,夢中,鄭和死了,他的鬼魂淒涼地站在楊眉的面前泣哭,楊眉怎麼趕也趕不走。

4

鄭和在飯店裡感覺良好。他在飯店裡走來走去,這裡瞧瞧,那裡看看,監督著工人們裝修,一點也不覺得累。

暴雨是在中午開始下的,下了整整一下午。鄭和還是想到了丈母孃,他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家裡沒人接。鄭和知道楊眉又去守著她那個破音像店了。

那是個沒有任何營業執照的地下小店,經營一些盜版碟,甚至還有毛片。這些年來,楊眉就是靠這小店養家餬口的。他從深圳回來後,曾勸楊眉把小店關了,讓她和自己一起把飯店經營好。楊眉沒吃他這一套,她說:“你搞你的飯店,我賣我的碟,別以為你現在有倆臭錢我就可以任你擺佈!”鄭和現在根本說服不了這個女人,只好由她去。

鄭和把電話打到了楊眉的小店裡,老半天楊眉才接電話。

“楊眉,你看這雨下得猛,是不是去把媽接來住,老房子一下雨就進水。”

“鄭和,收起你的憐憫吧,我媽習慣了那種生活,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不會搬來住!她說不和我們一起住,你怎麼使勁也沒用的,她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

“這什麼這,還有什麼事?沒事就掛了,我還要做生意。”

“你那裡的生意真那麼好嗎?”

“好不好都不關你的事,你別閒吃蘿蔔淡操心。”

楊眉把電話撂了。鄭和看著店外的雨,突然想到了那條牆上的魚。

5

其實,鄭和跟楊眉都未曾想到兒子鄭小寶會在這個雨天裡失蹤。晚上,他們回家後就沒有發現鄭小寶。楊眉做好飯後,兩口子就沉默著等待兒子回家。新房裡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彷彿只有牆上的魚才是真實的,它在那裡自由地呼吸。

等待的過程令人窒息。

楊眉打破了沉寂,她說:“這孩子不會不回來了吧?他和我講過,不喜歡住這麼高的樓房。”

鄭和審視著楊眉說,那麼,他會去哪裡呢?孩子的性格古怪和我有關係,我沒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們說的話似乎都很平靜,其實誰心裡都波瀾起伏。

楊眉說:“我們分頭去找吧,你先去我媽那裡看看,我去親戚朋友家找。”

鄭和說:“好吧。”

他們就出了門。來到街上,天上還飄著細雨,到處都溼漉漉的。他們各自打了一輛計程車離去。

6

鄭和的丈母孃家裡果然進了水,鄭和趕到時,老太太已經把水排幹了,正在用幹拖把吸地。

鄭和在丈母孃家住了幾年,往常,這活都是他來乾的。儘管丈母孃不喜歡他,經常惡語相向,罵他是沒本事的鄉巴佬,但他內心還是感激她。他的父母都在鄉下,他在城裡參加工作和楊眉戀愛後,是丈母孃收留了他,給了他房子住,否則,他當初都不知道結婚後該住哪裡。

老太太見他進來,挖苦道:“你來幹什麼,放著那麼好的高樓大廈不住,還想回來住我的豬狗窩呀!”

鄭和臉上堆著笑:“媽,你還是搬過去和我們一起住吧,也有個照應。況且,這房也該拆了。”

老太太用拖把沾著地上的水,沒好氣地說:“我這窮命,哪住得慣你的金窩銀窩!”

鄭和知道這樣和老太太說下去,到天亮也沒有結果,他就直說了:“媽,小寶來過嗎?”

老太太有些激動,說:“那也是個白眼狼,有新房住了,還來我這裡幹什麼?”

鄭和急了:“小寶他真沒來過?”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把他給藏起來?”

鄭和搓著手說:“這可怎麼辦?小寶他會去哪呢?整整一天了,連個訊息也沒有。”

老太太變了臉色,說:“你,你們把我的小寶怎麼了?才搬走一天就不見了人,在我這裡十多年也沒丟過。你,你們把我的心肝小寶怎麼了?”

鄭和不能說牆上的那條魚,也不敢說他給小寶的那一巴掌,更不能說早上和老婆的那場戰鬥。老太太要是知道小寶失蹤是因為這些,非得和鄭和拼老命不可。

鄭和只好離開。

他出門後,老太太追出來說:“鄭和,你要是不把小寶找回來,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鄭和倉惶而逃。

老太太的一個鄰居站在門口,用古怪的神情看著他,那是一個肥胖的女人。

走出老太太居住的貧民區,鄭和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不知所措。這個城市那麼大,他該到哪兒去找自己的兒子鄭小寶呢?

7

楊眉撐著花雨傘從一個小區裡走出來,她在大舅家裡沒有找到鄭小寶。偶爾的,鄭小寶會到大舅家和他的小兒子一起玩電腦遊戲。楊眉知道性格孤僻的鄭小寶希望擁有一臺屬於自己的電腦,但他從沒向楊眉提過,這個資訊她還是從大舅的小兒子那裡得知的。鄭和回來後,曾當著楊眉的面對鄭小寶說,你需要什麼禮物,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鄭小寶用直勾勾的目光看著陌生的父親,什麼也沒說。楊眉還以為兒子會向鄭和提出要買一臺電腦。楊眉原打算搬完家後讓鄭和給鄭小寶買電腦,但她沒想到鄭小寶會在這個時候失蹤。

想起這些,楊眉心裡隱隱作痛。

在這溼漉漉的夜裡,她該到哪裡去找自己的兒子鄭小寶呢?在大舅家裡,大舅說她這樣挨家挨戶找也不是個事,就用電話詢問了所有親戚,答案就是一個:鄭小寶不在他們家。

楊眉覺得身上有些冷。

那冷是從她心底升起來的。

當初,宋方出國時,她的心寒冷過。說實話,要不是因為宋方出國離開她,她不一定會嫁給和她在同一個工廠裡工作的技術員鄭和。

宋方是她的初戀情人,說好了和她結婚的,沒想到飛了。他走時沒有和她打招呼,只是給她留下了一封絕交信。那時,楊眉和鄭和一樣都住在廠裡的集體宿舍。悲傷欲絕的楊眉不敢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緒,夜深了,她悄悄地躲在女廁所裡邊看信邊流淚,流著流著就抽泣起來。

那天深夜,恰好鄭和鬧肚子,他剛在男廁所蹲下來,就聽到了隔壁女廁所裡傳來的抽泣聲。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寒毛倒立起來,廠裡的人都傳說女廁所裡鬧鬼。他在驚恐中拉完了屎。剛走出廁所門,他就看到女廁所那邊楊眉魂一般地飄了出來。藉著門口的燈光,他看清了是楊眉後,他塞在嗓子眼兒上的心才吞下去。楊眉為什麼會哭泣?她為什麼不往集體宿舍的方向走?帶著疑問,他跟了上去。

楊眉顯然沒有注意到鄭和。她朝廠子的一個角落裡走去,那個角落有幾棵烏桕樹,平常老有一些烏鴉在這裡叫。鄭和看到楊眉從一棵樹下拿出了一根繩子,她在清亮冰冷的月光下把繩子攀上了樹枝,然後在繩子上打了一個活結兒,站在了疊起的幾塊方磚上……鄭和的眼珠子都快迸射出來了,他沒等楊眉踢掉那幾塊方磚,就大叫一聲衝了過去,抱住了楊眉。

楊眉怎麼也沒想到鄭和會突然出現。在此之前,楊眉沒有注意過這個衣著簡樸的技術員,她像許多城裡姑娘一樣,眼界很高。她其實不想死,但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從廁所裡出來前,她就有一個想法:如果她在上吊時有人救她,她就活下去,沒人救她,她就一死百了。鄭和的出現使她獲救,也使她走近了鄭和。她撲到鄭和的懷裡痛哭了一陣兒後,就決定忘記那個叫宋方的男人。

救下楊眉的鄭和抱著痛哭的楊眉不知所措,他只是喃喃地說,好死不如賴活。也許是為了有效的忘卻,也許是感恩,也許還有別的也許,楊眉迅速地跟鄭和好上了,並很快就和他上了床,而且懷了孕。懷孕後他倆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其實,楊眉自己也弄不清這孩子究竟是宋方的還是鄭和的,在鄭和走之前,她也和他上過床。楊眉也算是坦誠的女人,在新婚之夜,她對著撫摸著她隆起的腹部的鄭和說出了內心的疑慮。她沒想到,鄭和溫柔地對她說:“我能夠得到你就很知足了,你不要想那麼多,這孩子就是我們的,和其他人無關。”楊眉的淚水流了下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確度過了一段最幸福的時光。休產假的那段日子,鄭和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她不但享受到了當母親的快樂,也享受到了做妻子的幸福,她曾不止一次地想,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她都會跟著鄭和過一生。

楊眉的手機響了。

是鄭和打來的,鄭和在電話裡說小寶沒有在老太太家。楊眉接著就破口大罵鄭和:“你這個王八蛋,都怪你!要是找不到小寶,我就掐死你!”鄭和說:“你別罵了,你就是掐死我也無濟於事,現在是要想辦法找小寶!”

楊眉掛掉電話後,手微微地發抖。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許多時候,她因為一些小事無端地和鄭和發完火後,都會自己罵自己:“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壞脾氣呢?”

她突然想到了小寶的老師張雪琴。

她坐上了一輛計程車,手上握著那個手機。

手機被她握熱了,這個手機是一個男人給她買的。

8

現在就回家顯然不合適,可鄭和根本就不知道兒子會到哪裡去,也許就那麼地人間蒸發了。這些年,兒子的一切對他而言是一片空白,楊眉的一切同樣是一片空白。

瘦弱的兒子無疑是他的一塊心病。

鄭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希望走著走著就能看到兒子瘦弱的身影。他以為,只要有錢了就能重新得到一切。人在困境裡的想法有時候十分簡單。

走著走著,鄭和突然想,老太太會不會故意把小寶給藏起來了?剛才去她那裡時,他根本就沒有進入老太太的房間,還有他以前和楊眉住的房間,小寶也許就在那其中的一個房間裡。

鄭和猛然折回身,往老太太家狂奔而去。

他來到老太太的家門口,發現門已經關上了。

他趴在那裡,從門縫裡往裡瞧。

他正瞧著,突然他的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驚懼地一回頭,發現是鄰居那個肥胖的女人,人家都叫她“胖嫂”。胖嫂笑了聲,說:“鄭和,你鬼鬼祟祟地想幹什麼?老太太出門去了。”

鄭和說:“她去哪了?”

胖嫂笑笑說:“誰知道,你們一家人又發生什麼事了?有錢有房了還不好好過日子,瞎鬧什麼勁!”

鄭和實話實說:“小寶失蹤了。”

胖嫂“啊”了一聲,說:“怎麼會呢?那孩子平常不太言語,可是很乖的呀!”

鄭和十分茫然。

胖嫂說:“你有沒有去河邊找?我有好幾回下班回家,看見小寶一個人在河邊的長廊上溜達。”

一聽胖嫂的話,鄭和又飛快地朝河邊奔去。

鄭和對胖嫂的話不能不信,這個女人雖說平常口舌多,但她說的話有其真實的一面,比如楊眉的一件事。

鄭和從深圳回來沒幾天,他就完全知道楊眉對自己的感情變味兒了。從前無論他們因為什麼吵架打架,只要摸黑倆人在床上幹完那事兒,一切就煙消雲散了。這次不一樣,一連幾天,楊眉雖說讓他上了床,但根本就不讓他碰。他等待著,只要楊眉不和他離婚,他就還有機會,他覺得自己這三年欠她太多了,他要慢慢找機會補償。在深圳的日子裡,他想過楊眉會不會去找別的男人。打破的牙往肚裡咽,就是她找男人,他又能如何?剛回家時,他以為楊眉一直為他守身如玉,沒料到,不到幾天,事情就顯山露水了。那天,他出門不一會兒,許多人看他走過後就在竊笑私語。他路過胖嫂家門口時,胖嫂把他拉進了家。他說:“胖嫂,你要幹什麼?”胖嫂“啐”了他一口:“你以為你現在有錢了,老孃就瞧得起你了?呸!”胖嫂從他的背上揭下了一張紙,他一看,紙上畫著一隻烏龜。鄭和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的血像被點著的汽油燃燒起來。胖嫂冷笑了一聲:“小心你家的紅杏出牆哦!”胖嫂的話讓鄭和的火燒得更旺了,他拿著那張畫著烏龜的紙怒氣衝衝地回到了家。他知道,這烏龜是兒子鄭小寶畫的,這家裡的牆上貼滿了鄭小寶畫的鳥呀魚呀的動物。

恰巧楊眉和她媽出門了,鄭和一進屋就對正在做作業的鄭小寶吼道:“小寶,你怎麼能這樣作踐你爸?”

小寶頭也沒抬,他直呼鄭和的名字:“鄭和,你別那麼大聲,你沒權利這樣和我說話!”鄭和呆了。是的,兒子陌生了,不是從前那個和他親密無間的兒子了。

他長嘆了一聲,燃燒的火苗慢慢地熄滅了。楊眉回來後,他想質問她,是不是有男人了,是不是已經給他戴上了綠帽子,但他沒有那個勇氣問。一整天,他一聲不吭。晚上,睡下後,他聽到自己女人的手機響了一下,他發現楊眉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好衣服之後就出了門。鄭和也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跟了出去。鄭和不知道兒子鄭小寶也跟蹤過楊眉。鄭小寶也是在一個深夜發現母親濃妝豔抹地出了門,他毫不猶豫地跟了出去。他發現母親來到了河邊,在一棵柳樹下和一個男人抱在了一起,然後,楊眉和那個男人去了一棟樓裡……那天晚上楊眉沒有回家。第二天她回家後,發現鄭小寶坐在家門口,用空洞的目光看著高遠的天空,楊眉和他說話,他好像沒有聽見。從那以後,鄭小寶總是聽不見母親的話語。他好像夢遊般活著。鄭和像兒子鄭小寶一樣跟著楊眉,當然,有不同的細節。楊眉剛到街上,一輛摩托車就停在了她面前,她上了車,摩托車飛馳而去。鄭和馬上叫了一輛計程車,追了上去。在計程車上,鄭和的兩個眼珠子盯著前面的摩托車,像要射擊出去。無論怎麼樣,楊眉還是自己的老婆,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和別人跑了,他心裡憋著一口惡氣。摩托車直接開到了一棟居民樓前,鄭和也下了車,他在一個角落裡看著自己的女人和一個高個子男人進了樓。過了一會兒,那四層樓上一間房裡的燈亮了,窗簾很快就拉上了。鄭和看著那亮著燈、窗簾緊閉的視窗,他不知道里面在上演什麼劇目,他只知道自己渾身都在冒汗,渾身都在發抖。他蹲在那裡,手在地下摸索,他摸到了一塊磚頭。他緊緊地握著那塊磚頭,就像是握著一團炸藥,他要毀了一切。他往那樓道口走去。他上樓的腳步十分緩慢,可他手上的磚頭早已飛出去了,他似乎看到了飛濺的鮮血。他終於來到了那門前。他在門前站了約摸一刻鐘,他低下了高昂而憤怒的頭,快速地下了樓,他把磚頭朝一個無人的地方狠狠地砸了過去,惡狠狠地罵了聲什麼,然後朝河邊狂奔而去。站在河邊,他還是渾身冒汗,他的頭熱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沒有人會相信,在這寒冷的正月,會有個人跳進刺骨的河水裡,然後落水狗一樣爬上來,淒涼地回家。回到家裡,他發現楊眉已經躺在床上了,他看著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的楊眉,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想質問楊眉,但他開不了口。那時,他想,自己現在死了,楊眉也絕不會正眼看他一下。他只能自己照顧自己,灰溜溜地鑽進了被窩。他聽到了楊眉的一聲長嘆。

9

張雪琴老師到楊眉家家訪過,她說鄭小寶學習好,但就是不愛說話,性格孤僻,但她還是喜歡這個孩子。楊眉去了張雪琴家,張雪琴也不知道鄭小寶的去向。張雪琴是個熱心的人,她馬上就要去學校找。她們一起來到街上,張雪琴對楊眉說,你去別的地方找,我去學校找,有訊息我會打電話給你,你那裡有訊息也要及時通知我。楊眉十分感動,張雪琴走後,楊眉的手機響了。

是他,崔大慶,他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幹什麼,不是說好了這段時間先不聯絡了嘛,怎麼又來電話了?楊眉的心情很壞,她對著手機說,崔大慶你有什麼事?快說吧!什麼?想我,想你媽個頭,我可沒想你!崔大慶,你他媽的沒事就掛了,我告訴過你,我們還是斷了,先分開慢慢淡了就好了!放屁!我知道你就是想和我睡覺,除了睡覺,你還能幹什麼!可憐你?誰可憐我!滾!

楊眉掛了電話,她真想把手機砸了,崔大慶就是那個買手機給她的男人。說實話,這些年,崔大慶幫了她不少忙,要是沒有他,她會活得更艱難,但她自己也付出了代價。崔大慶雖說不是她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但就這三年來說,他對她卻十分重要。

三年前,在鄭和不辭而別之後,楊眉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擊垮了。鄭和在時,無論怎樣她都有個依靠,現在,她只能靠自己了。人總得活下去,楊眉傷心過後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剛開始,她透過熟人介紹,到盜版碟批發商那裡批了些碟,晚上時在街邊擺地攤賣,一天也能收入個10塊20塊的。可好景不長,沒幾天,她的地攤就被樟木市文化局文化稽查隊給抄了。抄她攤子的人就是文化稽查隊的隊長崔大慶。那晚的崔大慶顯得如狼似虎,他帶人收了她的攤兒後就揚長而去。楊眉不依不饒,她大聲罵著崔大慶他們,說他們是土匪強盜,不讓下崗工人活了!她一直跟在崔大慶他們後面,邊罵邊要索回盜版碟。

崔大慶在稽查隊的門口堵住了不顧一切往裡衝的楊眉。他惡狠狠地說:“你再撒潑,就把你關起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楊眉才不怕他:“你有種就關我,反正活不下去了!”崔大慶沒辦法,只好來軟的:“你先回去,明天再說好不好?”楊眉說:“不行,我要你現在就還我碟!”崔大慶沒有辦法,還她碟是不可能的,可她一直鬧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崔大慶從兜裡掏出了50塊錢給她,說:“你回去吧,這算是我給你的賠償,別人可沒這待遇。”楊眉想了想,收起了那錢,默默轉身走了,邊走邊抽泣著,罵道:“鄭和,你這個王八蛋!你一走了之,讓我在家受人欺侮!”

崔大慶追了上來,說:“你等等。”楊眉抹了抹眼淚,說:“你還想怎麼樣?”崔大慶說:“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幫我照顧一個人,一天給你20塊錢。”楊眉看著崔大慶,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崔大慶要她照顧的就是她的老婆。他老婆肺癌晚期,在醫院裡住著,需要一個人照顧。楊眉第二天就去了,看著病床上躺著的枯槁的女人,她覺得自己十分幸福,沒病沒災就是最大的幸福。那個將要離開美好人間的女人對楊眉說了不少話,都是說崔大慶的好話,說他有情有義,自己對不住他,拖累了他。楊眉想,如果鄭和不走,他要是得了癌症,她也會好好待他,她願意被他拖累,但仇恨他離去。

楊眉沒想到崔大慶會對她產生那種想法。那天,楊眉回到崔大慶的家裡幫他老婆熬雞湯。雞湯快熬好時,崔大慶回來了。他進了廚房,看著在忙碌的女人楊眉,他突然從背後抱住了她,嘴巴湊在了她潔白的脖子上,他顫抖地說:“楊眉,你真香。”楊眉大聲說:“混蛋,你放開!”崔大慶的力氣出奇得大,他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把她抱進了臥室。他把她壓在了床上。楊眉也不是那麼輕易就會被制服的,她掙扎著一腳踢開了他,爬下床就要往外衝。就在這時,崔大慶跪在了那裡,抱住了她的腳,他哽咽地說:“楊眉,你可憐可憐我,我真的想要哇!”接著,男人痛哭起來,楊眉渾身顫抖著,她也流淚了。鄭和走後,她沒有和哪個男人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也沒有哪個男人幫助過她,向她表示過好感。現在,崔大慶的痛哭讓她心裡頓時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她站在那裡有些麻木了。

***了起來,又抱住了楊眉,楊眉一動不動,她心裡在罵著,鄭和,你這王八蛋,你在哪裡?……從那以後,只要崔大慶和她做那事,她心裡就罵鄭和,一直罵到高潮,一直罵到自己熱淚橫流。崔大慶的進入是艱難的,到達的高潮也是無與倫比的。崔大慶在妻子死後就幫助楊眉開了那個小店,崔大慶要娶楊眉,但楊眉沒有答應,無論鄭和是死是活,她都要等他回來。她還和崔大慶約法三章:鄭和一旦回來,他們的關係就立即終止。崔大慶口頭上答應了她。有時,楊眉在崔大慶的再三哀求下也動過心,她想嫁給崔大慶。可是,只要她有這個想法,當天晚上她就會整夜地做一個夢。她夢見鄭和死了,鄭和的鬼魂一直在追著她,她怎麼也擺脫不掉。

10

這條叫樟江的河穿城而過,河兩邊是楊柳依依的長廊。要是不下雨,這裡會有不少人,並且大部分都是成雙成對的戀人,這裡是樟木市戀人的天堂。當初鄭和跟楊眉就在這裡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纏綿而又甜蜜的夜晚。過去的三年間,在一些寂寞的夜裡,鄭和會想起他和楊眉那短暫的恩愛的時光,那是他內心的珍藏,是他活下去的重要理由。他是楊眉的一劑良藥,他治療好了楊眉的舊傷。在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裡,他呵護著楊眉,就像呵護著一朵受傷的花,那時的楊眉是柔弱美好的。他在那時失去了對未來的判斷力,在孩子生下來後的一段時間裡,也是如此。他根本就沒有料到生活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他沒有品味出愛情的滋味就深陷其中了。有孩子後,生活起了變化,比如錢不夠用,楊眉開始有了火氣,爭吵不可避免地來臨。作為男人,鄭和經常這樣告誡自己,要有氣量,不要和自己的老婆過不去。因此,每次吵架他都是以失敗告終。奇怪的是,鄭和並沒有為此失去信心,他心裡一直有個幻想,以後有錢了,日子就會像從前一樣舒心,幸福就會像花兒一樣開放。如果說他們婚後幾年的日子在以吵架為樂趣中可以維持下去的話,那麼,他們夫妻倆雙雙下崗之後,他才真正陷入了一個可怕的黑洞。

鄭和在長廊上走著。

他邊走邊喊著兒子的名字,“小寶——”

沒有人回答他,他聽到的是河水咆哮的聲音。因為暴雨,上游的山洪沖刷下來就會有咆哮的聲音。

他全身溼透了。

他不知道自己出門時帶的傘跑哪去了。

或許他根本就沒帶傘。

鄭小寶剛學會走路那陣兒,鄭和經常在和楊眉吵架後帶小寶到河邊玩耍,小寶看到河裡的游魚時,會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小寶看游魚時眼神非常迷離。小寶在看他們夫妻倆吵架時的眼神也是非常迷離的,他曾經捕捉到兒子的眼神,兒子的這種眼神也是他心痛的一種因素。它像一根針,經常深深地扎進他的心裡。現在,鄭小寶失蹤的罪魁禍首就是他鄭和,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當初離家出走就是個錯誤,最起碼他沒有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他和兒子感情的疏遠就是因為他的出走。兒子不會考慮他在深圳的艱難困苦,就像不在乎他帶回了多少財富一樣。

如果說在深圳的歲月裡,鄭小寶的目光是一根刺痛他的針,那麼,楊眉嬌豔如花的笑靨是他療傷的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他儘量地忘記楊眉兇惡的母老虎的模樣,他一次一次地將她柔美的笑靨如放電影一樣重現,他會回憶著那些美好的細節在悽風苦雨中甜蜜地入眠。比如楊眉生完孩子時的那次歡笑。楊眉說她想吃鄉下的土雞湯了,城裡的飼料雞燉出的湯肥膩而無味。鄭和一下班就搭晚班車往幾十裡外的鄉下趕。回到家後,他提了兩隻土雞就往回走,可是那時沒有班車了。為了讓妻子儘快地喝上土雞湯,他從鄉下走回到城裡。那時,天已經快亮了。他沒來得及休息,就殺了雞,把雞燉在了鍋裡。那應該是一個美麗的清晨,楊眉一醒來就聞到了土雞湯的濃香。她看著眼睛熬紅的鄭和,笑了,那笑容真美,讓鄭和一生也忘不了。她輕輕地對鄭和說:“你一輩子都會這樣對我嗎?”鄭和肯定地點了點頭。在深圳的三年裡,他也有過慾望。他會想起楊眉香軟的肉體和她迷人的體香。他寂寞的心在油鍋裡煎熬。黑暗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著楊眉手淫,用自慰來解決自己身上人性的問題。他也想過去找一個女人,哪怕一個廉價的妓女,但他沒有那個勇氣。幾次衝動著要去,但都被楊眉的笑容擊垮了,他做不到放棄對楊眉的迷戀而進入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一次,他和一個同是淪落的人坐在一個街角,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活色生香的女人,那人在談論他的老婆,他說他老婆在老家有個相好的,每次回家,老婆和他做完愛後,都會說他比她相好的厲害,他有一種滿足感。鄭和說他是混蛋。他笑了笑,說:“誰又不是混蛋呢?我又能怎麼樣?女人不是用來思念的,你不在時,她也需要安慰。”鄭和無言了,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夢見楊眉被別的男人壓在身下,楊眉快樂地**著,而且說:“你真厲害,比我丈夫強!”鄭和看著那情景毫無辦法,自己全身的血管要爆了,也動彈不得,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見。他醒來時渾身冷汗,黎明前的黑暗壓迫著他,他用手狠狠地抓住自己的頭髮,嘶啞地乾號起來,一直到天明。

在這個溼漉漉的雨夜裡,鄭和懷著一顆溼漉漉的沉重的心,不知該往何處尋找自己的骨肉或找回曾經的愛。

11

每次和崔大慶約會,楊眉都懷著複雜的心情,負罪感、快感……交織在一起。她知道鄭和如果不死在外面,就一定會回家,她的等待相當的困難。精神和肉體的折磨讓她在黑夜中忍耐。她恨鄭和又愛鄭和,她渴盼他回來又害怕他回來。每次和崔大慶約會完,她在回家的途中都會想起一個被生活擊垮的男人頭髮散亂、衣衫襤褸、疲憊地在空曠無助的街上行走的情景,那像流浪的老狗一樣的鄭和會擊中她內心最柔軟的部位。那時,她怎麼恨也恨不起來了,她甚至恨自己的粗暴趕走了鄭和。如果鄭和不用政府發的那200塊錢去買彩票,或許她不會對他暴怒,或許他也不會走。她弄不明白鄭和為什麼會把他們一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全買了彩票。那天晚上,鄭和回家後就迫不及待地開啟了電視機,他不吃也不喝,滿臉蒼涼地盯著電視機。她說的話他一點都聽不見。他是不是傻了?當看到電視上福利彩票搖獎時,他的眼睛明亮起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沓彩票,雙手顫抖地等待著。鄭和的目光隨著電視節目的結束黯淡了下去,他無力地坐在那裡,手上的彩票滑落到地上。楊眉看著那些彩票,知道那200塊錢就這樣打了水漂。剛開始時,她只是喃喃自語:“鄭和,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她的淚水淌了下來,隨即,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她操起一個椅子,朝鄭和砸了過去……鄭和的頭上流出了血,他呆呆地望著她說:“你殺了我吧!”楊眉扔掉了椅子,她抱住了鄭和鮮血直流的頭,哽咽地說:“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你是男人啊——”她不知道男人心中也有痛,也會有撐不過去的時候。

在此之前,鄭和雖說沒啥本事,但也不是那種十分有魄力的男人,但他在楊眉心中還是根主心骨。楊眉母親的那場大病就說明了許多問題。一個貧窮的家庭如果有人生病,而且是大病,那無異於落井下石。楊眉因為家中無錢而煩躁不安,她還和鄭和吵,罵鄭和沒有本事。鄭和當然也會生氣,他說:“我是沒本事,你當初怎麼不找個有本事的!”楊眉氣得撲上來抓撓他。他帶著傷痕出了家門。鄭和兩天後才回來,他把一大沓錢給了楊眉,楊眉問他,這錢哪來的?鄭和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娘們,快送醫院去吧!”許久以後,楊眉才知道這錢是他回鄉下去找親戚朋友湊的。讓楊眉難以釋懷的是,為了給老太太治病,他三天兩頭去賣血!看著日益消瘦的鄭和,楊眉揪心,她溫柔地靠在鄭和的胸膛上,一肚子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鄭和撫摸著她光潔柔滑的背,輕輕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切都會過去的。

楊眉來到了老太太家,她發現老太太的家門緊鎖。這時,胖嫂又出現了,她對楊眉說,你媽出去了,剛才你老公來過,他去河邊了。楊眉一聽她的話,就走了,她沒有搭理胖嫂。因為胖嫂的嘴巴,現在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偷漢子。她恨胖嫂。胖嫂是在楊眉和母親的一次吵架中得知楊眉和崔大慶的事情的,母親說楊眉的不是,楊眉一怒之下和母親吵了起來,來勸架的胖嫂自然就知道了這事,再經過她一渲染,事情就變得極具可聽性,而且適於傳播。母親說鄭和還是她丈夫,要她檢點。楊眉接受不了母親的話,對於母親,她不知怎麼說才好。母親說鄭和不好,楊眉也來氣,母親替鄭和說話,楊眉更來氣。

楊眉來到了河邊。

她在細雨飄揚的河邊找到了鄭和。

鄭和無奈地對她說:“沒有,河的兩邊的每個角落我都找遍了,沒有。”

楊眉咬著牙說:“鄭和,你這混蛋,兒子要是找不回來,我就和你沒完!”

鄭和嘆了口氣。

他們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家門口時,他們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站在樓門口的空地上等著他們,她撐著一把黑布傘。那把黑布傘已經陳舊了,鄭和記得這是他在廠裡當技術員時獲得的獎品。老太太見了他們就說:“你們回家去等訊息吧,我到派出所報過案了,他們有訊息會打電話給你們。什麼事都悠著點,以前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現在你們有錢了,就好好過吧,怎麼折騰也就那麼幾十年,唉!”

說完,她就走了。

楊眉和鄭和都挽留她,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和追上去要送她,老太太對他說:“鄭和,回吧,我還走得動,我那女兒脾氣犟,你往後多擔待點,我不多說了,你回吧!”

鄭和看著老太太消失在黑夜的風雨之中。

12

回到家裡。楊眉去洗澡。

盥洗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坐在客廳裡沉默的鄭和心亂如麻。今晚,他絕對沒有和楊眉**的慾望。

他木然地看著牆上的那條魚。

那條魚在嘩嘩的水聲中鮮活起來,鄭和突然想起許久以前帶兒子去河邊看游魚的情景。兒子那鮮活的眼神完好如初。鄭和心痛了。

13

鄭和和楊眉躺在一張大床上。

他們並排躺著,像兩具屍體,一動不動。

他們都在黑暗中睜大著雙眼。

臥室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著,一切如此寂靜。

鄭和的一聲嘆息打破了寂靜。

緊接著,鄭和自言自語起來。

他在說一件事,一件好像和妻子楊眉無關的事情,他的敘述平靜極了。

“我知道我是個無能的人。不能讓你和小寶過上幸福的生活是我的罪過。在一次我們打架後,我的膝關節被你踢傷了。我是一拐一拐離開家的,離開家時,你睡得很香。我去看過小寶,他躺在一張小床上,睜著眼睛。我坐在他的床邊,摸著孩子的頭,我說,小寶睡吧!小寶一動不動。我沒有告訴孩子我要離開了,走出他房間時,我聽見孩子在說,爸爸,你和媽媽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轉身看了他一眼,什麼沒說就走了。我想,我去深圳賺很多錢回家後,就一定不會和你吵架了。我萬萬沒想到深圳並不是遍地都是鈔票讓我撿。我撿過垃圾,在工廠裡打過工,一切都那麼不如意。除了勉強能維持自己的生活,我連返家的路費也沒有,我不敢讓你們知道我的困境和對你們日益揪心的想念。我就這樣像只耗子一樣在深圳過了三年。我沒想到,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我會發,那是一筆橫財。你不是問過我那筆錢是怎麼來的嘛,你的猜測是對的,憑我,根本就賺不了那麼多錢。那的確是筆橫財。那天早上,我在街上游蕩,我來到一個垃圾桶的前面,垃圾桶的垃圾中露出了皮箱的一角,我扒開垃圾。垃圾很臭,我已經習慣這種惡臭了。我把垃圾扒開,提出了這個皮箱。皮箱很沉,我左顧右盼,看沒人發現,就飛快地回到了住處。那是比狗窩還要糟糕的住處。我迫不及待地開啟了皮箱,我沒有想到這是一箱子錢……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哎——”

鄭和說完了。

一切又歸於寂靜。

鄭和覺得身上有點熱,那是他大腿的部位,他把手伸向了大腿。

那是一隻手,是楊眉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的手今天出奇的溫熱,而不是冰涼。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接下來的事情有些出乎鄭和的預料。

楊眉的身子朝他壓了過來,那是充滿彈性的身體。他緊緊抱住了她。她完全地為他舒展地開啟了,沒有一點拘束和猶豫……他們進行了一次持久的戰鬥,不過,這次戰鬥中沒有人受傷。他們倆都流著淚完成了這次肉搏。完事後,鄭和一個人來到了衛生間,他看著鏡子裡眼睛血紅的自己,心裡怪怪地難受,他以為楊眉在高潮後會對他說:“你比崔大慶強!”但是她沒有說。鄭和突然發現鏡子中的那個人變成了崔大慶,他渾身顫抖著,他想把鏡子砸碎。他沒有那樣做,他陰險地笑了,他用奇怪的聲音對鏡子裡的崔大慶說:“崔大慶,我比你強!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得到楊眉了,楊眉永遠是我鄭和的!崔大慶,你去死吧!”鄭和在這些日子,一直想去找崔大慶,現在,他覺得沒有必要去找他了。鏡子裡的崔大慶消失了,重新出現了鄭和的臉,不過,那臉已經扭曲了。他的雙瞳裡流下了兩行冰涼的淚水。

14

天亮了,鄭和悄悄地起來熬粥,妻子楊眉還在沉睡。她的面容安詳,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鄭和羨慕楊眉能夠沉睡,能睡也是一種福氣。他就沒有睡著,他和楊眉做完愛後就一直在想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甚至想楊眉和那個男人**是什麼樣的情景,但是更多的是想這麼多年來的酸甜苦辣以及兒子冷漠的目光。他希望電話鈴聲突然想起,有人會告知他兒子的訊息。他穿好衣服後,走到了床前,他俯下身,在楊眉光潔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這一吻讓他的心顫抖了一下。

等楊眉起來,他已經把粥熬好了。

鄭和以為楊眉的態度會從昨夜後改變,但是他錯了,楊眉沒有給他好臉色。楊眉一出來,鄭和就笑臉相迎,他討好地說:“眉,吃飯吧,我已經做好了。”楊眉還是冰冷著臉,她沒好氣地說:“你還吃得下飯呀!”楊眉說完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愣愣地看著牆上的那條魚。鄭和見她這樣,也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楊眉的脾氣。他沒有再提吃飯的事情,儘管他自己已經很餓了。

鄭和遲疑了一會兒,也坐在了沙發上,他和妻子一樣,出神地看著牆上的那條魚。

他們一直坐著,氣氛十分沉悶,鄭和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麼,可話一到口中就縮回去了。

那條魚也一直和他們對峙著,它不知道他們內心裡想的問題,又好像洞察了一切。

到了中午,電話鈴終於再度響了起來。在此之前,電話鈴響過幾次,那是他們的親戚們打來安慰或者問詢的電話。這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他們相互看了看對方,他們誰都希望自己趕快接這個電話,可他們誰也不主動去接。電話響了一會兒後,楊眉突然朝他大聲吼道:“死人,快接電話呀!”

鄭和這才趕緊拿起了電話。

楊眉看著鄭和接電話的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好。鄭和的神色由驚喜變成絕望,放下電話後他整個人就倒了下去。

楊眉驚叫了一聲,她過去抱著鄭和的頭,大聲說:“鄭和,你說,到底怎麼啦!”

鄭和醒轉過來,他的第一句話是:“小寶,小寶他死了!”

楊眉沒有暈倒,她只是說:“鄭和,這不可能,我們的兒子不會死,不會!”

原來,那電話是公安局打來的,說是在河下游的一個鄉村發現了一個少年的屍體,那個屍體的特徵和報案的小寶十分相似,讓他們趕快前去確認一下,屍體現在放在樟木市火葬場的冷庫裡。

他們什麼話也沒有了,打了個計程車往火葬場奔去。

鄭和彷彿被什麼東西掏空了身體,顯得虛弱無力。

楊眉在車上流下了淚水,她和鄭和緊緊擁抱在一起。

15

鄭和和楊眉走出了火葬場的大門,天空出現了陽光。鄭和說:“天晴了。”楊眉說:“是呀,天晴了。”他們的臉上有了紅潤,他們看到的那個少年的屍首並不是他們兒子,所以他們內心有了一種喜悅。他們相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還在這個城市或者另外一個地方活著。這當然是他們最美好的願望,在沒有找到兒子之前。在回家的路上,楊眉的手和鄭和的手相握著,像從前在河邊戀愛時那樣相握著。鄭和想,如果找到兒子,幸福生活就會開始!

他們一進家門,呆了!

他們分明看到兒子搬了個凳子站在上面,在用彩筆描繪那條牆上的魚,父母親的回來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現他們。鄭小寶十分認真地描繪著那條魚,那條魚被他描繪得豐滿而且色彩分明。

楊眉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後就大怒了,她衝了過去,一把抓下了鄭小寶,大聲說:“你這個小王八蛋,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你嚇死我們了!”鄭小寶用陌生的目光看著她,他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楊眉氣壞了,她狠狠地給了小寶一耳光!鄭和也暴怒了,他過去推開了楊眉,說:“你不要打我兒子!”楊眉衝過來和鄭和扭打在了一起,她說:“他不是你的兒子,他是我兒子,我就要教訓他,你他媽的管不著!……”鄭小寶沒有理他們,他們怎麼打彷彿已經不重要了,他還是站在凳子上,描繪那條魚。

(原載《福建文學》200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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