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在梳頭髮。
窗外,秋色濃了,禾田上稻穗黃燦燦的,在陽光下泛出一種成熟光澤,秧雞咕咕的叫聲偶爾從田野深處傳出,和山林中的松濤聲匯成一片。碧玉在梳頭髮,碧玉的頭髮是野豬坳的山泉水洗出來的,烏黑髮亮,一直拖到渾圓的屁股上,梳也梳不完。自從女兒李大腳被七嫂抱走之後,她就一直在梳頭髮,邊梳邊落淚,淚水像晶亮的珠子,一串一串。七嫂領養了李大腳之後就辭掉了李家的活,不來了。七嫂在的時候,她還有個人說話,況且七嫂心腸好,對她很照顧;七嫂走後,她就像一個孤魂,在這深宅大院裡不見天日。她本想給女兒取一個美麗動聽的名字,可七嫂說,這女崽腳大苦命人,就叫李大腳。反正送給七嫂養了,叫什麼也無所謂了,李家人也沒有什麼異議。
碧玉的眼泡有點腫,昨夜沒睡好,昨夜聽到貓牯在西廂房窗外草叢叫了半夜。碧玉在梳頭,一縷陽光從窗戶上漏進來,照在碧玉的烏髮上,照在碧玉的藍府綢側襟衫上。
碧玉打了個哈欠,照了照鏡子,鏡子上一張如花的臉卻被愁雨打過。她把繡花鞋脫下,光著大腳板,把頭髮挽起來插上銀簪,把府綢衫脫下換上士林藍土布衫,然後走出了西廂房。
碧玉走出西廂房時,正廳上的八仙桌上,李家老小在吃早飯了。
她想,吃完早飯,就去看女兒李大腳。許久沒去看女兒,三歲了的女兒不知怎麼樣了。女兒是母親心尖尖上掉下的肉,能不疼麼?
碧玉是李七生的小老婆。
李七生有兩個老婆,大老婆是小腳老太太王觀音,小老婆就是碧玉。王觀音比碧玉大四十歲,有兩子一女,大兒子福生比碧玉年齡大,小兒子貴生也比碧玉年長。女兒香草和碧玉同年卻還沒有出嫁,因為有點痴有點傻,長得醜陋,鼻涕拖得老長,看來準備在李家當老姑婆了。
碧玉自從生下了大腳,命運改變了。
她像一個僕人一樣在李家幹著各種各樣的活兒,李家人對她不冷不熱,她存不存在已經不重要。
吃完早飯,她正要出門,卻被香草扯住了衣襟。香草痴呆呆地笑,她喊碧玉“媽姆”。
“香草鬆手,媽姆要去看妹妹。”碧玉對痴呆的香草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她不會傷害香草,她誰也不會傷害,她傷害的是自己。
“我也要去!”香草愣愣地說,然後發出一聲傻笑。
她無言地拉起香草的手,走向七嫂家。
碧玉走出一段路,偶一回頭,看到了李家的二兒子貴生。貴生怔怔地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碧玉的心跳了一下,就再不回頭了。
貴生從山外城市的洋學堂回到野豬坳鄉村那天,是個晴天,暮秋的日頭遠遠地在中天有些迷濛,陽光的顏色似乎談了些,不如夏天那明鏡般清麗了。貴生一回到李家大屋,脫下被汗水浸透的學生衫,跑進了灶房。他急忙抓過一隻木瓢深深地挖著那空空的陶缸。他把那半瓢水送到口裡,咕咕地喝著,一種快感從內心油然而起。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片青青的番薯地,番薯葉子還滾動著早晨晶瑩的露珠。
碧玉就站在灶房的門檻外面。
貴生一看到碧玉,目珠裡忽然煥發出一種光芒,可倏地消逝了。碧玉淡淡地說:“迴歸了。”貴生點了點頭就從碧玉身邊泥鰍般溜過去。碧玉目光有點迷惘,她挑起水桶,出了灶房的門。院子裡的柚子樹在秋風中颯颯作響,渾圓碩大的大冬柚掛在枝頭,像少婦顯耀的奶子,無遮無攔地暴露在野豬坳鄉村的青天白日下。
碧玉牽著香草的手,香草今天特別乖。或許這傻女香草真懂得碧玉的心事,或許因為要去看那個苦命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心裡也在考慮什麼問題。
碧玉想著香草的存在,她和自己有什麼區別呢?
香草的出現,對野豬坳這個封閉的客家鄉村而言,無疑是一種罪過。自從香草能夠獨立行走的那天起,野豬坳鄉村就經常發生一些讓人驚恐的事。比如說,祠堂裡祖先的神位被無端地棄在祠堂外茅坑門前;還有村頭老樟樹下土地公公的神位前突然冒出一堆人屎……諸如此類的事都歸結在香草的名下,就變得不足為奇了,因為先人和神不會怪罪一個痴呆之人的。但這些零星的小事卻總是在折磨著野豬坳人的神經,他們害怕先人和神降罪野豬坳,讓本來就貧困的野豬坳蒙上更大的陰影。李七生常對族人說,早曉得香草是這樣一個逆種的話,當初就把她溺死在尿桶裡了。可他的話儘管總是莫名其妙地重複著,但香草卻還是一如往常,幹她想幹的事。
碧玉坐著小花轎剛被抬進李家大屋的時候,在不絕於耳的爆竹聲中,香草混進嘈雜的人群,鑽到花轎前,把碧玉的一隻繡花鞋脫了,扔到後院的一顆棗樹下,然後面對那隻繡花鞋發了好長一陣的呆,再然後就痴笑開了。碧玉少了只鞋子,羞得滿臉帶霜,加上心情本來就抑鬱,就在喧鬧聲中背過了氣。
事後的一個午後,碧玉正在西廂房面對那古銅鏡梳頭之際,香草鑽進了西廂房。
在往常野豬坳人們的記憶當中,香草只會傻笑,根本就沒說過話,但她一進碧玉的西廂房,望著碧玉如水的秀髮,突然嘰咕了一聲。
那聲嘰咕讓碧玉的神經一下抽緊:“媽姆。”香草竟然叫她媽姆,香草接著就走上前去摸碧玉的秀髮。
碧玉的內心突然流過一股暖烘烘的血液,彷彿一下子被喚起了女人內心某種潛質性的東西。她露出迷人的笑臉,轉過身,輕輕地撫摸香草髒亂如雞窩的頭髮,然後拿起木梳,幫她梳頭髮,又拿出兩根紅頭繩,給香草扎頭髮。紮好頭髮,香草欣喜極了,掙脫碧玉,在銅鏡前搖晃著碩大而醜陋的頭顱,把一絲鼻涕甩在碧玉的藍府綢側襟衫上。
碧玉沒惱,咯咯地笑。
碧玉覺得香草是最自由的一個人。
她用綢布給香草擦鼻涕。
儘管香草有無窮無盡的鼻涕從那粗大的朝天鼻裡滲出,可自從那以後,碧玉每天都要給香草擦鼻涕,給香草梳頭。
在時光的推移中,香草在碧玉的細心撫弄下,一天天長大。
這讓碧玉感動,她在短暫的生命當中,只被一個人感動,那就是傻女香草。就在那天,碧玉給香草擦完鼻涕,香草就拖著碧玉的衣角,往後花園走。在後花園那棵枝節黝黑的老棗樹下,那隻繡花鞋被放在一塊青磚上面,繡花鞋的四周擺滿了剛摘下不久的青翠的狗尾巴花。
香草看著那隻狗尾巴花簇擁的繡花鞋傻笑,還不時地用斜吊的三角眼瞟碧玉。
碧玉一看到那隻繡花鞋,臉色煞白,中邪了一般。“媽姆。”香草哀叫一聲。碧玉的兩行熱淚刷刷地淌落,碧玉抱過香革的頭,背脊一陣抽動。
想到這裡,碧玉出了口長氣。
不知不覺,已到了七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