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人男聲版

卷五 卑微者的血紅眼睛

天暖起來後,女人們紛紛露出了各色各樣的腿,各種美腿都有各種絲襪裝扮。白曉潔還是喜歡黑色絲襪,儘管腿粗,還是穿上了黑絲,外面套了條熱褲,上身穿了件寬鬆的有蕾絲花邊的黑襯衫。

她的這身打扮,顯得性感大方,還有種神秘感,一路上引來了許多男人的目光。

她奇怪地想,花榮要是看到這身打扮,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白曉潔在此之前,穿著十分隨便,甚至有些邋遢,這些日子經常和花榮在一起,就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了,而且人也勤快多了,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她知道,花榮不喜歡邋遢的女人。

每天上班前,穿好衣服,站在鏡子前審視一番,才出門。

她感覺自己是穿給花榮看的,儘管他不在身邊,其他人有什麼看法都不重要,她也不會在乎。

到了公司,同事們都笑著看她。

她問一個同事:“笑什麼呢?”

同事說:“哇塞,都認不出來了,真漂亮。”

白曉潔的臉紅了,說:“什麼呀,什麼呀。”

同事說:“真的漂亮,沒有想到醜小鴨也可以變成黑天鵝,呵呵。”

白曉潔說:“討厭,嘲笑我。”

同事笑著說:“沒有,沒有,別往心裡去。”

白曉潔也笑了:“呵呵,我可沒有那麼小心眼。”

那是個大熱天,毒日頭當空,往人間吐著烈焰。馬路邊懸鈴木的葉子被陽光炙烤得蔫蔫巴巴,無精打采。走出汽車修理店,花榮睜不開眼,熱氣烘得他渾身臭汗。要不是車子出了點問題,需要修理,他才不會出門。此時,要是在家裡開著空調,躺在床上看電視,那該有多麼愜意。

他準備乘地鐵回家。

從汽車修理店到地鐵站,需要穿過兩條街道。

馬路兩邊的懸鈴木擋住了陽光,走在人行道上,感受著樹木的好處,最起碼遮擋住了陽光。

樹也是有靈魂的,花榮覺得每棵樹上都有一雙眼睛,在凝望著過往的人。

偶爾,他會站下來,和一棵樹對視,花榮會意一笑,樹便搖曳起來,彷彿起舞。花榮伸出手,摸摸樹幹,感受著樹的體溫,他和樹便有了交集。

這個世界,沒有人和他會有真正的交集,所以,他會和樹親近。

從小就這樣。

花榮走到地鐵站,在入口處看到了一個孩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樣子。

那孩子只穿著一條髒兮兮的短褲,上身赤裸,瘦弱的身體,一根根肋骨從髒汙的皮中突出,蓬頭垢面,一雙大眼可憐兮兮地看著過往的人。他的雙腳畸形,像是斷過骨頭沒有接好的樣子。

孩子的旁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鬍子拉碴、衣衫髒汙的瘦弱中年漢子,看上去滿臉無奈和悲傷,他的眼睛血紅。

他們的面前放著一個髒兮兮的鋁盆,還有一塊同樣髒兮兮的白布,白布上寫著:我兒殘疾,本人又身患癌症,已經晚期,請好心人幫幫我們。

孩子看上去也就是五六歲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憫。

不時有人停下來,往鋁盆裡扔下些小面值的鈔票和硬幣。

花榮站在他們面前,看著孩子的眼睛,心裡突然像被刀割,異常疼痛。他從兜裡掏出錢包,拿了十元錢,彎下腰,將錢放進了鋁盆。他直起腰時,目光和中年漢子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中年漢子的目光躲閃了一下,然後說:“謝謝,謝謝您。”

花榮沒有說話,走進了地鐵站。

這個時候不是上下班時間,地鐵車廂裡比較空,花榮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他看到一個男子有空位也不坐,站在那裡用賊溜溜的目光審視著車廂裡的人。花榮心裡不舒服,因為地鐵口的那個孩子和父親。

花榮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個混蛋殺豬佬儘管讓他吃盡了苦頭,還是辛辛苦苦地賺錢供他上學。花榮考上大學時,殺豬佬十分吃驚,根本就不相信喜歡剝兔子皮的兒子會有如此造化,他拿著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跑到小鎮的中學去問校長,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生怕是花榮做假騙他。得知花榮千真萬確考上大學後,殺豬佬揚眉吐氣,在小鎮上四處張揚,生怕沒有人知道此事。完事,他跑進小鎮的一家小酒館喝得爛醉,回家時倒在了路邊,狂吐。一隻膽大的老鼠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吃他吐出的穢物,他對老鼠說:“兄弟,你告訴你的朋友們,我兒子考上大學了。”花榮把父親弄回家,放在天井裡。花榮關緊家門,把父親的衣服剝光,然後把一桶桶冷水澆在他頭上和身上。殺豬佬清醒過來時,發現兒子拿著一把剔骨尖刀,站在自己跟前。殺豬佬想起了那些被剝皮的兔子,一骨碌從天井裡爬起來,驚恐地說:“兒子,我是你爹,不是兔子。”花榮冷冷地說:“老淫蟲,你不是兔子,你怎麼是兔子。”殺豬佬往後退縮:“兒子,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花榮說:“你說我要幹什麼?”殺豬佬說:“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不知道——”花榮哈哈大笑,然後說:“老淫蟲,你也有今天。”殺豬佬說:“兒子,我知道以前對不住你,可是,可是我還是把你撫養成人了,現在你考上大學,有出息了,我真的替你高興哪。”花榮逼近他,用剔骨尖刀指著他的鼻尖說:“你高興的是我終於要離開你了吧,你可以把那個臭**找回來了吧。”殺豬佬無路可退,靠在牆壁上,渾身顫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花榮收回了刀,說:“嚇壞了吧,我不會殺你,我怎麼能殺你呢,你是我爹呀,對不對!留著你還有用,我上大學還要花錢呢,你還得給我供著,你欠我的,還沒有還清,你還得繼續殺豬,等我大學畢業後,你才能死,明白嗎?”殺豬佬說:“明白,明白,我供你上完大學,做牛做馬我也樂意,誰讓你考上大學了,我們家的祖墳冒青煙了哇。”花榮一陣冷笑。

殺豬佬果然供他上完了大學才死。他不是死於花榮的刀下,也不是死於疾病,更不是終老而死,而是死於醉酒。在花榮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的某天,他一個人在鎮上的小酒館裡喝了兩斤白酒,醉得爛泥一般,小酒館的人把他送回了家。幾天後,他的鄰居聞到了濃郁的臭味,撞開他的家門,才發現他死了好幾天了,屍體都腐爛了。

花榮回到小鎮時,宗族裡的人已經把殺豬佬埋葬了。花榮沒有去墳上祭拜父親,而是張羅著賣房賣地。把房子和地賣了後,他去找那個當初偷柚子時放他一馬的那個小姑娘。她爺爺早就過世了,她也長大嫁人了。花榮在離小鎮很遠的一個山村裡找到了已為人婦的姑娘,給了她一萬塊錢,然後離開了。他本來想娶了那姑娘,帶著她到城市裡去的,沒有想到她嫁了人。

花榮想起父親,也不知道他的墳在清明時分有沒有人去掃墓,也許已經變成了野墳了,長滿了蒿草。

他內心還是十分酸澀。

本來在車廂裡站著的那個眼光賊溜溜的男子走到一個少婦跟前,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少婦抱著一個孩子,紅色的提包放在旁邊。男子把手伸進了提包裡,從裡面拿出錢包,迅速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裡。他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朝列車門邊走去。經過花榮旁邊時,花榮伸出了腿,絆了他一下,男子一個趔趄,摔倒下去,花榮撲過去,按住他的頭,膝蓋頂在他的腰上,說:“把錢包拿出來!”男子說:“放開我,放開我——”花榮說:“把錢包拿出來。”男子說:“搶劫啦,搶劫了——”花榮從他口袋裡掏出了那個錢包,對不明真相的人們說:“這是個賊。”車廂裡的人冷漠地看著他。他站起來,走到少婦面前,把錢包還給她,說:“以後小心點,這年頭賊多。”少婦連聲說:“謝謝,謝謝。”到站車門開啟後,那男子躥出門,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

白曉潔走進衛生間。

剛剛坐在馬桶上,就聽到旁邊有兩個女人在說話。她聽出來了,是楊紅和新上任的市場部總監趙露在說話,她們真是臭味相投,連上廁所也約好了一起上。白曉潔聽明白了,她們竟然在說她。她們彷彿是故意說給她聽的,明知有人進衛生間,還毫不顧忌。

楊紅說:“那個小妖精真不知天高地厚,看她穿得那騷樣,不曉得想勾引誰,看她老在老闆的辦公室門口晃來晃去。”

趙露說:“我看她也不順眼,什麼本事也沒有,還挺傲氣的,交代她做事情,連個笑臉都沒有,朱燕不知道看上她什麼,把她招進公司。現在朱燕走了,她沒有靠山了,當然想找個靠山啦,可是,我們老闆是什麼人,能看得上她這樣的貨色。”

楊紅笑出了聲:“就是,我看公司裡再猥瑣的男人也不會瞧上她,她得瑟什麼呀。”

趙露說:“等我工作理順了,找個機會開掉她。”

楊紅說:“先別急,我們不能開她。”

趙露說:“為什麼?”

楊紅說:“我們開她太便宜她了,還要給她補償,要想辦法讓她自己辭職,那樣,她就什麼也拿不到了。”

趙露說:“有道理,有道理,還是你厲害。”

楊紅說:“這個週末,你有什麼安排?”

趙露說:“沒有呀,你有什麼好的想法?”

楊紅說:“我想去清碧山莊泡溫泉,你有興趣吧。”

趙露說:“好呀,好呀,這段時間太累了,是要出去放鬆放鬆。”

楊紅說:“就我們倆,不許帶你老公喲。”

趙露說:“放心吧,就我們倆。”

“……”

白曉潔聽著她們說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心裡憤怒極了。要不是因為父親重病在身,她肯定會馬上辭職,和這些**都不如的人在一起工作,是侮辱自己的人格和智商。

花榮沒有回家,鑽進了一家洗腳店。洗腳店裡的空調開得很冷,讓他十分舒服,他大口地吸著冷氣,彷彿要把五臟六腑也冰涼。找了個姑娘按腳,他躺在沙發上,對姑娘說:“好好給我按,不要和我說話。”

姑娘笑了笑說:“放心,你睡一覺吧,我不說話。”

花榮感覺這是個乖巧善良的姑娘。

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每次看到乖巧善良的姑娘,他第一個念頭就想娶她回家做老婆,可很快地否定這個古怪想法,還是一個人過吧,一個人安全,無牽無掛,他早就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抵抗歲月侵蝕。

花榮閉上了雙眼。

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出現那地鐵口行乞的父子。

想到孩子那雙可憐巴巴的大眼,花榮十分緊張。

他手心捏著一把汗。

曾經,他的眼神也是那麼痛苦無助,還有仇恨。花榮儘量迴避童年往事,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會特別緊張,緊張到不能忍耐時,就會發狂,那時,他就要把自己泡到涼水之中,讓自己漸漸地冷靜下來。他很清楚,發狂是最傷自己的,而且無濟於事,只有冷靜,才有力量,才能掌控一切。

這也是他進洗腳店的原因。

洗腳店裡的冷氣和姑娘的按摩都有效地緩解他心裡緊張的情緒。

漸漸地,花榮平靜下來,孩子的眼睛也從腦海移除。

過了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

姑娘笑了笑,放下他的腳,站起來,去拿了個毛巾被,蓋在他的身上。

姑娘給他按完腳了,他還在沉睡。

她微笑著走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房間門。

花榮做了個夢。

夢見一個孩子躺在荒涼的原野上,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的眼睛緊閉,身體一動不動。冷風嗖嗖,孩子身邊的野草沙沙作響,不停起伏。那是隻野兔嗎?是的,灰色的野兔。它從草叢裡鑽出來,機警地打量著躺著的孩子。許久,它發現孩子的確不會動了,或者沉睡,孩子死亡。灰色野兔才蹦跳過去。灰色野兔在孩子的頭髮上嗅了嗅,彷彿聞到了青草的氣息,就吃起了孩子的頭髮。是的,灰色野兔把孩子的頭髮當成青草了。它津津有味地吃光了孩子的頭髮,在這個過程中,孩子還是一動不動。灰色野兔吃完孩子的頭髮,並沒有離開,它又嗅了嗅孩子的頭皮,又彷彿聞到了青草的味道,於是兔牙就在孩子的頭皮上啃了起來。孩子的頭皮被兔牙啃得鮮血淋漓……灰色野兔竟然把孩子給吃了,連同他的衣服,吃得乾乾淨淨,草地上只剩下血跡。

這是個奇怪的夢。

兔子竟然吃人。

花榮醒來,想起夢境中發生的事情,笑了笑。

這一覺也睡得太久了,走出洗腳店,已近黃昏。

夕陽西沉,天氣還是熱得難以忍受。花榮看了看錶,心想,該去取車了。他沒有乘地鐵,而是打了輛計程車,前往汽車修理店。計程車司機是個50多歲的男子,看上去就是老車油子。花榮不想和他說話,他卻主動挑起話題:“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花榮沒好氣地說:“我做什麼工作關你鳥事。”他笑了笑:“是呀,關我什麼鳥事,我這嘴就是賤,不說話會死。”花榮說:“你的脾氣還不錯。”他說:“那要看情況了,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花榮說:“什麼時候?”他說:“交管理費的時候。”花榮說:“為什麼這樣說?”他說:“你以為我們開計程車容易呀,每個月交那麼多管理費,還要扣這錢那錢,油價飛漲,車費不長,一個月辛辛苦苦下來,到自己腰包裡的錢就所剩無幾了。你說,我還能有什麼好脾氣。”花榮笑了:“你說得也對,換上我,也會有脾氣的。”他說:“你說說,這計程車還是人開的嗎?碰到操蛋的乘客,還嫌車費貴了,有的還誣陷你繞路,時不時投訴你一下,真他媽的窩火。”花榮說:“那你可以不幹呀。”他說:“先生,你說得輕巧,我要不幹,還能幹什麼,我都這把年紀的人了,況且,還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活呢。”花榮說:“實在不行,就開黑車吧,開黑車沒有那麼多煩惱。”他說:“我哪有錢買車呀,就是買了車,你以為就可以當黑車開,你聽說過釣魚嗎?要被釣上了魚,日子就不好過了,還是算了吧,老老實實開我的計程車,有一天過一天吧,只要餓不死就行了。”花榮不說話了。

到了目的地,花榮付完錢,正要下車,計程車司機說:“先生,你到底是幹什麼工作的?”

花榮說:“很重要嗎?”

他說:“相當重要,你要是不告訴我,我會難受一個晚上。”

花榮說:“不瞞你說,我是開黑車的。”

他睜大了眼睛:“啊——”

取了車,花榮就到附近的一家小麵館吃了碗肥腸面,然後就去張揚路幸福小區接小姐去夜總會上班。那幾個濃妝豔抹的小姐擠滿了他的車,車裡散發著濃郁的香水味。花榮說:“你們以後少噴點香水好不好,我都被你們燻得喘不過氣來了,我要走神了,出了車禍,你們可不要怪罪我啊。”

小姐們就七嘴八舌地數落他。

在她們的數落聲中,花榮沉默。

他不喜歡和她們鬥嘴,因為佔不了便宜,這些女子久經沙場,什麼人沒有見過,什麼話沒有說過,花榮豈是她們的對手。

花榮覺得她們都是兔子。

每當有這樣的感覺,花榮就會想到後備箱裡的那把剔骨尖刀。

要不是她們人多,花榮就會把車開到那廢置的別墅區裡去。

那些兔子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危險。

送完她們,花榮把車開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喘著粗氣。他的手很癢,顫抖著。花榮的牙咬得嘎嘎作響,眼睛裡閃爍著冰冷的寒光,剔骨尖刀般的寒光。實在難以忍受,他脫下帽子,用自己的頭去撞方向盤。

他滿腦子都是兔子,都是剝兔子皮的場景。

此時,兔子在哪裡,在哪裡?

快下班時,趙露叫白曉潔到她辦公室去。

白曉潔感覺到事情不妙,她們要對自己下手了?同事們用複雜的目光看著她走進趙露辦公室,他們的目光裡有同情,有忐忑不安,有猜測,有說不清的情緒……他們都擔心自己被莫名其妙裁掉。趙露一上任,公司裡就有流言傳出,說要裁掉一些朱燕的人,第一個目標就是白曉潔。誰也不希望自己被趙露定為“朱燕的人”,有些人就開始暗中對趙露表忠心,撇清和朱燕的關係;也有些人不想待在這個公司了,開始找下家,一旦找到工作就跳槽;還有些人在觀望……白曉潔走進趙露辦公室,冷冷地說:“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她本來想面帶微笑,口氣柔和說話的,可是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清楚,這樣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問題是白曉潔根本就不會偽裝,就像當初阿南死後,她毫無保留地坦白了和他的戀情。

趙露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曉潔,坐吧,別那麼緊張。”

白曉潔坐下來,沒有正眼看她,只是看著她身後牆上的一幅畫。

畫中一個變形的女人張著大嘴吶喊。

這應該是朱燕掛上去的畫,她沒有收走,趙露沒有撤下來換上自己喜歡的畫。

趙露說:“我也喜歡這幅畫,所以就留著了。”

白曉潔沒有說話。

趙露說:“曉潔,你對我有牴觸情緒,這樣不好,我們還要在一起工作呢。”

白曉潔真想緩和與她緊張的關係,說些好話,可是話一出口,就變了味:“不是我有牴觸情緒,而是你們牴觸我。”

趙露還是面帶微笑,溫和地說:“曉潔,你這話就有點過了,我可沒有和你作對,我剛剛上任,還希望得到你的支援呢,沒有大家的支援,我的工作怎麼開展?我不會傻到放棄工作和你對抗吧,那樣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白曉潔想起她在衛生間裡和楊紅說的話,就特別噁心,她竟然還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真是當了**還要立牌坊。白曉潔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趙露又說:“曉潔,我知道,你對我有成見。這不要緊,你還不瞭解我,以後時間長了,你自然會改變對我的看法的。我和你一樣,都是打工的,我沒有必要和任何一個人過意不去,幹好自己該乾的事情就對了,你說是不是?”

白曉潔還是不說話,低著頭。

趙露說:“叫你來,還是工作上的事情。”

接著,她讓白曉潔做一份新產品上市的策劃案,而且要得很急,明天上班就要交給她。她把新產品的資料給了白曉潔。

白曉潔手中拿著那厚厚的一沓資料,說:“這不應該是我的工作,我是負責市場調查的。”

趙露笑著說:“我知道,我想在工作上做些調整,以後你就不要管市場調查這塊了,今天晚上辛苦你,把這個策劃案寫出來吧,的確很急。”

白曉潔說:“這——”

趙露說:“曉潔,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這點事情難不了你。就這樣,快去做事情吧,加個班,加班費我會考慮的,我不會讓我手下吃虧的。對了,你寫完,把策劃案發我郵箱就可以了,明天上午你在家休息吧。”

白曉潔真想把那沓資料甩在她的臉上,然後提出辭職。可她沒有這樣做,而是忍辱負重地走出了趙露辦公室。

趙露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到了下班時間,趙露和楊紅有說有笑地走了,同事們也陸陸續續地走了,最後,只剩下白曉潔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加班。

白曉潔自言自語道:“要把我趕走,沒有那麼容易。”

她咬了咬牙,靜下心來幹活。

一直到凌晨三點,白曉潔才把寫完的策劃案發到趙露的郵箱。

發完郵件,白曉潔感覺自己要虛脫了,又累又餓。想到自己的境遇,白曉潔又委屈又傷感,心裡特別難過。在這孤獨的夜裡,誰是她的依靠?

她突然想到了花榮,於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

花榮說:“我剛剛送那幾個小姐回家,你現在在哪裡?”

白曉潔聽到花榮的聲音,就想哭。

花榮說:“曉潔,說話呀,你怎麼了?”

白曉潔說:“我,我想你——”

花榮說:“你在哪裡?在家嗎?我馬上過來。”

白曉潔說:“大哥,我在公司,你趕快過來吧,我快崩潰了。”

花榮說:“曉潔,你別急呀,我馬上過來,等著我。”

花榮感覺到自己的額頭鼓起了包,疼痛。他這才停止了撞頭,內心也安穩了些。花榮扭過頭,發現車窗玻璃上貼著一張髒汙醜陋的臉,一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花榮驚叫了一聲,趕緊戴上了帽子。

車外的人見他緊張,也嚇了一跳,竟然撒腿就跑。

花榮看清楚了,這是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花榮開動了車,追了上去。流浪漢沒命地奔跑,花榮嘆了口氣,停車,看著流浪漢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也許這個流浪漢是這些年來唯一看到花榮的頭沒有被他殺死的人。

在內心,花榮已經殺死了他。

花榮突然想到了地鐵口的那個孩子。

他和他父親是不是還在那裡要錢?

花榮開著車來到了那個地鐵口。

孩子的父親剛剛準備走。他把孩子背在背上,朝一條偏僻的小街走去。花榮開著車緩緩地跟在他們後面。他沒有想好要做什麼,只是跟著他們。

在這個街區,有棟十三層樓的樓房是無人居住的,也沒有被拆掉。這棟樓房是這個城市的陰影。傳說,這棟樓房是這個城市最早的商品房之一,樓房建成後,陸陸續續有人搬進去住,後來,住進去的人又陸陸續續搬走了,不到兩年,變成了一棟空樓。據說,經常到了深夜,有個女人會從十三樓一直哭到一樓,又從一樓哭到十三樓,如此反覆,直到天亮。某住戶聽到哭聲,開門想看個究竟,的確可以看到一個女人,身上穿著紅色旗袍,腳蹬紅色高跟皮鞋,梳著飛機頭,髮髻上插著朵玫瑰花。女人的臉煞白,嘴唇上塗著口紅。她會朝開門的住戶笑笑,揚了揚手中的絲綢手帕,朝樓上飄去。她的兩腳不著地,飄得十分緩慢。住戶見她消失在樓梯拐彎處時,又響起了悽婉的哭聲。那住戶嚇得魂飛魄散。可不止一個住戶發現這個穿旗袍的女人。有人深夜回家,剛剛到電梯門口,沒按電梯的按鍵,電梯門就自動開了,進入電梯,電梯門關上後,竟然發現穿旗袍的女人背對著他在哭泣,等他出了電梯門,回頭一看,電梯裡什麼也沒有了。還有人晚上起來上廁所,進入衛生間,一開燈就發現馬桶上坐著個穿旗袍的女人……關於空樓的傳說很多,花榮從某份報紙上得知,空樓所在地原來是個妓院。

孩子父親揹著他,穿過那條偏僻的小街,就來到了空樓前。

他揹著孩子走進了空樓。

空樓一片漆黑,鬼氣森森。

花榮停好車,下車,站在空樓前的空地上,心想,他們難道是這裡的住戶?

他抬起頭,一個個視窗搜尋著,看哪個視窗有燈火,卻什麼光亮都看不見。空樓早已經停水停電,哪來的燈光。花榮從車上拿出手電,從剛才那父子倆進入的門洞走進去。樓裡靜得可怕,花榮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可在上樓梯時,還是心裡發冷,儘管身上流著汗。走到四樓時,他聽到了有人吼叫的聲音,接著傳來女人的哭聲,還有孩子的哭聲。

他遲疑了一下,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強烈的好奇心讓他留了下來。

那些聲音大約是從六七樓中傳出的。

花榮一步一步沿著樓梯走上去。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些聲音果然是從六樓左邊的單元房裡傳出。花榮躡手躡腳地走到單元房門口。伸出手,輕輕推了一下門,門竟然開了條縫,暗淡的光從門縫漏出。花榮的目光從門縫穿過去,看到了這樣的情景:房間裡什麼傢俱都沒有,卻凌亂不堪,地上鋪著席子,孩子坐在席子上哭。是一根蠟燭照亮了他們灰暗的臉,以及房裡的空間。中年男子手指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怒罵著。女人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男子似乎火很大,花榮聽了會兒,就知道他火大的來由了。原來,他回來後,準備吃飯,發現女人忘了給他買酒,他就朝女人大發脾氣。男子越來越兇,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根本就不像癌症病人。

女人哭著哀求:“虎子他爹,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現在就去買,行不?”

虎子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拖到牆邊,使勁地將她的頭往牆上撞。

女人哭嚎著:“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跟著你這個王八蛋,我吃盡了苦頭——”

虎子喊叫道:“爹,爹,別打媽媽了,爹——”

他朝父母親爬了過去。

爬到父親跟前,他抱住了父親的腳,哀求道:“爹,放開媽媽,放開媽媽——”

虎子爹依然把老婆的頭往牆上撞。

虎子突然張口朝父親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下去。

虎子爹慘叫一聲,一腳踢開了虎子,抓住老婆的手終於鬆開了。虎子爹的目標轉移到虎子身上,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吼叫道:“小王八蛋,竟敢咬老子,看我不踢死你。”說著,他飛起一腳,朝趴在地上的虎子踢去。

女人撲上來,抱住了他,喊叫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把孩子害成這樣,還要踢他,你是畜生,畜生——”

花榮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那個殺豬佬……花榮渾身發抖,急促地喘息。他還想起了下午在洗腳店做的夢,虎子爹就是那隻吃人的兔子,他該死,該死!

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一腳踢開門,衝了進去,朝虎子爹怒吼道:“你他媽的給我住手!”

虎子爹驚愕地望著他,怔在那裡。

虎子媽也鬆開了抱住丈夫的手,愣愣地看著他。

虎子還在哭,邊哭邊說:“叔叔,救救我媽——”

花榮突然把虎子爹撲倒在地,掄起拳頭,朝虎子爹頭上猛擊。

虎子爹哀嚎著,無力還手。

虎子媽朝花榮跪下,說:“好人,你放了他吧,他要真死了,我們娘倆該怎麼辦。”

花榮彷彿看見自己的母親在求饒,在母親面前,他從來都是個乖孩子。他停住了手,從虎子爹的身體上翻下來,坐在髒乎乎的席子上,喘著粗氣。虎子媽過去,用毛巾擦著虎子爹頭臉上的汗水。虎子爹推開了她,坐起來,血紅的眼睛裡冒著仇恨之火。

虎子媽不理他了,坐在虎子的身邊,把虎子摟在懷裡,說:“虎子,痛嗎?”

虎子說:“媽媽,我不痛,你痛嗎?”

虎子媽說:“媽媽也不痛,媽媽習慣了,早就不知道痛了。”

花榮顫抖著手,從兜裡摸出一包煙。

他點燃了香菸,狠狠地吸了口,然後吐出濃濃的煙霧。

花榮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搞成這樣?”

虎子媽的淚水又湧出了眼眶。

花榮說:“別哭,好好說,看我能不能幫助你們。”

虎子媽開始了哭訴。

虎子媽的哭訴,讓花榮顫抖,彷彿自己和母親在經受非人的折磨。

他知道了殘酷的真相:虎子爹在虎子沒有出生時,就外出打工,雖然辛苦,一年也有些積蓄,比在家裡種田強。虎子降生後,虎子爹高興,在外面省吃儉用,每個月都有錢寄回家。虎子的姥姥常說,虎子媽跟虎子爹是跟對人了。就在虎子五歲那年的夏天,虎子爹突然不寄錢回家了。一連三個月,虎子爹不但不寄錢,連電話也不往家裡打一個。虎子媽急了,不寄錢不要緊,是不是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虎子媽就帶著虎子來到了他打工的那個城市。透過同樣在這個城市打工的老鄉,虎子媽找到了他。他住在郊區的一棟爛尾樓裡。老鄉叫他時,他還衝出爛尾樓,沒命地跑。發現是老鄉帶著妻兒,才停住腳步,回過頭,呵斥妻子:“你來做什麼?”老鄉見狀,對虎子媽說:“我幫你找到他了,沒我的事情了,我先走了。”老鄉走後,虎子媽看著蓬頭垢面的他,說:“你跑什麼?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虎子爹也不說什麼原因,而是責備她帶兒子來找他。

那天晚上,她帶著虎子住在四面透風的爛尾樓。虎子睡著後,她對丈夫說:“你到底怎麼了?也不去做工,也不回家,躲在這個破地方幹什麼?”虎子爹沉默不語。她說:“不管怎麼樣,明天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家裡有田有地,餓不死我們的。”良久,虎子爹才說:“我不回去,不回去!”她說:“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虎子爹說:“我欠了一屁股賭債,沒臉回去呀,回去了又怎麼樣,他們還是可以找到我的。”原來他被一個同鄉拉下了水,賭上了癮,非但不給家裡寄錢,還欠下了繁重的賭債。虎子媽哭了:“這可如何是好哇——”他又沉默了。天一亮,他對妻子說:“我們逃吧。”虎子媽說:“逃哪裡?”他說:“隨便,只要逃出這個城市就可以,到哪裡都成。”虎子媽無奈,只好同意。於是,他帶著妻兒,來到了這個城市。剛到這個城市時,他發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在一個菜市場裡找了個工作,幫人家搬運蔬菜,雖然錢不多,也夠他們吃喝。可是不久,他又故態復萌,每天晚上和菜市場的一幫下三濫去賭博,辛苦賺來的錢不夠輸的。

那時,剛好虎子媽得了病,臥床不起,虎子餓得直叫喚。他也心痛老婆,沒錢帶她去看病,著急。有一天,他把兒子帶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高興地對妻子說:“有錢了,有錢了,明天我帶你去醫院看病。”她說:“你哪裡來的錢?”虎子這時哭起來,喊著:“媽媽,我痛,我痛——”虎子媽強忍著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兒子的雙腳斷了,纏著破布。虎子媽明白了,他是把兒子的腿弄斷,騙取人們的同情要錢哪!她瘋了般朝丈夫撲過去,撕心裂肺地喊叫道:“畜生,畜生——”虎子爹把她甩到床上,惡狠狠地說:“臭婆娘,老子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

從那以後,虎子爹就經常把兒子的腿弄斷,帶著他出去要錢,久而久之,孩子的腿就真的殘了,連路也不會走了。他們搬到了這棟空樓上,住在這裡。每天晚上回來,虎子爹就要喝酒,沒有酒喝就打罵妻子。

虎子媽哽咽地說:“大哥,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後悔,後悔嫁給了這個畜生,後悔帶孩子出來找他,現在,我們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可憐的虎子,他的一生就這樣給這個畜生毀了。”

她不停地流淚。

虎子說:“媽,別哭。等我們賺了很多錢,就回家,回姥姥家。”

她抱緊虎子,說:“嗯,嗯。”

她心裡清楚,那些錢不夠虎子爹喝酒的,猴年馬月才能賺夠錢回家。

虎子爹裝死,躺在那裡,閉著眼睛,還裝著打起了呼嚕。他是希望花榮這個不速之客早點滾蛋,然後接著收拾虎子媽。虎子媽把一切都告訴給了這個陌生人,讓他丟了大臉。而此時,在花榮眼中,他是一隻兔子了,一隻等待他剝皮的兔子。

花榮抱著她,輕輕地說:“別怕,我在呢。”

白曉潔安詳睡去,他身上彷彿散發出一種讓人迷醉的氣味,這種氣味還有催眠的功效。他在,白曉潔就有了安全感。

白曉潔睡了一個安穩覺。

她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她不知道花榮是什麼時候走的,想起他,心裡有些幸福,有些甜蜜。

白曉潔希望這樣的感覺能夠長久下去。

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黑車司機。

也愛上了他那些殺人故事。

白曉潔洗了個澡,梳妝打扮,收拾利索後,就去公司上班。

剛剛在辦公桌前坐下,旁邊的同事就對她說:“趙露讓你來了後就到她辦公室去。”

白曉潔想,是不是自己的策劃案寫得太好了,她對自己改變了看法,要表揚自己呀。

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白曉潔忐忑不安地走進趙露辦公室。

趙露在打電話,見她進來,朝她打了個讓坐的手勢。

白曉潔坐了下來,目光落在她身後牆壁上的那幅畫上。

趙露說:“好了,我們有空再聊吧,我現在有事了。”

她掛了電話,朝白曉潔笑了笑:“休息好了?”

白曉潔說:“休息好了。”

趙露說:“那就好,辛苦你了,昨晚一定很晚才回家吧。”

白曉潔說:“凌晨四點多才回家。”

趙露說:“你的敬業精神真讓我感動。”

白曉潔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趙露說:“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想,那該有多好。”

扯了那麼多廢話,還沒有說到正題,白曉潔有點急了,說:“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趙露臉上還是堆滿笑容:“還是那策劃案的事情。”

白曉潔說:“出什麼問題了?”

趙露說:“憑良心說,你的策劃案寫得不錯,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真的不容易。可是,我交給老闆審閱後,他認為還不夠好,提出了幾點意見,要我們完善。”

白曉潔心裡明白了什麼。

她突然對趙露臉上假惺惺的笑容十分厭惡。

趙露接著說:“你還是拿回去好好改改吧。意見都寫在列印稿上了,你琢磨琢磨,看怎麼完善。”

說著,她把一個資料夾遞給白曉潔。

本來,打回來讓白曉潔修改,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她感覺這裡沒有那麼簡單,趙露是在給她施加壓力,目的就是要讓她受不了,讓她自己提出辭職。

這時,電話鈴響了。

趙露拿起了電話,說:“我是趙露——喔,楊紅呀——沒有變化,明天早上出發——你來接我也可以,會不會麻煩呀——好吧,好吧,明天見,是該好好泡泡溫泉,鬆鬆骨了,這段時間累壞了——什麼?這事呀,現在不方便說,明天見面再談吧,好,明天早上我在家等你,放心吧,我很利索的,你車一到,我們就出發。拜——”

對了,明天是週末了,白曉潔知道她們要去郊縣的清碧山莊泡溫泉,她們過的才是生活,什麼時候白曉潔能夠像她們一樣,白曉潔不得而知。

趙露對她說:“你去忙吧,最好晚上加個班,明天早上發我郵箱。”

白曉潔說:“明天不是週末嗎?”

趙露說:“是週末呀,這不影響我工作呀,老闆那裡催得很急,我也沒有辦法,辛苦你了,曉潔,放心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白曉潔心裡罵了聲:媽的!說得比唱的好聽,你不就是要趕我走嗎?直說呀,用這樣的手段整我,以為我是白痴呀!靠!什麼東西。

花榮站起來,用腳尖撩了撩躺在席子上裝睡的虎子爹,說:“起來吧,我請你喝酒,你不是想要喝酒嗎?”虎子爹一聽到酒,睜開血紅的眼,從席子上彈起來,說:“你說話算數?”花榮冷笑了一聲說:“你看我像說話不算數的人嗎?”虎子爹臉上露出了笑容,說:“我看你是個實在人,下午你給我們十塊錢,我還記得呢。”花榮說:“記得就好,走吧。”虎子爹說:“可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花榮說:“我是誰很重要嗎?”虎子爹說:“不重要,不重要,喝酒比什麼都重要。”

花榮對虎子媽說:“你們趕快吃飯吧,我和他去喝酒。”

虎子媽說:“好人,不要讓他喝多呀,他是個畜生,沒有酒喝打人,喝多了,也打人,我們娘倆都受不了他了。”

花榮說:“你們放心吧,晚上睡個踏實覺吧,他再也不會打你們了。”

虎子媽和虎子茫然地看著他。

花榮彎下腰,摸了一下孩子的頭,說:“虎子,好好陪著媽媽。”

虎子點了點頭。

虎子爹說:“大兄弟,走吧,酒癮上來難受哇。”

花榮對他說:“走吧。”

花榮和他走出門。虎子爹關上門,把微弱的燭光關在了裡面。樓道里一片漆黑,就是在這樣炎熱的夏夜,也陰氣逼人,花榮雖然膽大,但在這鬼樓裡,也覺得瘮人。他打亮了手電。虎子爹說:“我摸黑都可以下樓,習慣了。”花榮說:“你們在這裡住了多久了?”虎子爹說:“有好幾個月了吧。住這裡好哇,沒有人會來趕我們,我就納悶了,這麼好的房子怎麼就沒有人住呢?”花榮沒有說話。

從四樓下到三樓,走下最後一階樓梯時,花榮手中的手電突然不亮了,一腳踩空,趔趄著差點倒在地上。虎子爹扶住了他,連忙說:“大兄弟,你沒事吧?”花榮說:“沒事,沒事。”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電梯門開啟的聲音。

這樓都停水停電了,怎麼電梯門會開啟?

緊接著,他們聽到女人嚶嚶的哭聲。

花榮開啟手電開關,手電竟然亮了。手電光朝電梯門照射過去,花榮看到電梯裡站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她雙手下垂,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髮髻,髮髻上插著一朵玫瑰花。

花榮大驚失色。

虎子爹朝電梯裡的女人大喝道:“他孃的,不好好待著,又出來嚇人了,滾開。”

電梯門哐噹一聲關閉了。

哭聲也消失了。

花榮說:“還他媽的真有鬼。”

虎子爹說:“她每天晚上都出來,我們都習慣了,不怕了。”

花榮身上汗毛倒豎。

花榮快步下樓,走出空樓,他的心才安定下來。

虎子爹笑話他,說:“大兄弟,你膽子好小呀,活人豈能怕死鬼。你們城裡人就是膽小,你去問問虎子和虎子他媽怕不怕,他們會告訴你,這有什麼好怕的。”

花榮冷冷地說:“他們就怕你,對嗎?”

虎子爹說:“是嘞,他們都怕我。”

花榮說:“你也會怕我的。”

虎子爹說:“我怕你做什麼?”

花榮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虎子爹說:“大兄弟,你的話真多,趕快找地方喝酒吧。”

他們隨便找了個小酒館,坐了下來。花榮說:“你喜歡吃什麼?”虎子爹睜著血紅的眼睛,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爛牙,說:“有酒就成,菜要不要都無所謂。”花榮冷笑了聲,說:“這是你的最後一頓飯,要讓你吃好點,不能隨便。”虎子爹呵呵一笑,說:“大兄弟,你真會開玩笑。”

花榮點了一隻白斬雞,一條紅燒魚,一盤迴鍋肉,一個老鴨湯,外加一瓶洋河大麴。

他笑著說:“虎子爹,雞鴨魚肉都有了,滿意吧。”

虎子爹說:“滿意,滿意。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

花榮說:“滿意就好。”

菜很快上桌,花榮給他斟上酒,說:“喝吧。”

虎子爹說:“你怎麼不喝?”

花榮說:“我不喜歡喝酒,可是我喜歡看別人喝酒。”

虎子爹說:“你這人真怪。”

花榮說:“吃吧,喝吧,我看著高興。”

虎子爹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虎子爹大杯喝酒,大口吃肉,像個餓死鬼。花榮注視著他,就像看著一隻待宰的兔子。花榮說:“你不心疼你兒子?”虎子爹抬起頭,嘴巴周邊全是油膩,還有肉屑,他說:“你說什麼?”花榮說:“你不心疼你兒子?”虎子爹往嘴裡灌了口酒,說:“心疼。”花榮說:“心疼你還把他弄殘。”虎子爹說:“沒有辦法,總得活人。”花榮說:“為了活人,你就可以讓他一輩子受苦?”虎子爹說:“你沒到那個地步,到了那個地步,你就理解我了。”花榮說:“你真是畜生,你老婆說得沒錯。”他怪異地笑了:“畜生也得吃飯。”

喝完一瓶酒,虎子爹覺得還不過癮,花榮又給他要了一瓶。

喝完第二瓶酒後,虎子爹醉翻了。

這畜生喝醉後倒是老實,不鬧騰。

花榮把他弄上車。

銀灰色的現代轎車朝郊外馳去。

虎子爹躺在後排座上,哼哼著什麼。

花榮將車開進了廢置的別墅區,停車,沒有馬上熄火,而是坐在車上,點燃了一根菸。菸頭一明一滅,他陰冷的臉也一明一滅。抽完一根菸,他說了聲:“狗東西,喝那麼醉,不能陪老子捉迷藏了。”

他下了車,伸了個懶腰,開啟了後面的車門。

花榮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虎子爹拖下了車。

天很黑,看不清虎子爹的臉。

花榮找了些破木板,點了一堆火。

火漸漸地燒旺,照亮了周邊墳墓般的別墅。

花榮把虎子爹拖到火堆旁邊,剝光了他的衣服。在火的炙烤下,花榮渾身冒出了汗水,他脫掉了衣褲,只穿著一條短褲。虎子爹也被火炙烤得口乾舌燥,不停地哼哼著,用舌頭舔著乾裂的嘴唇。

花榮從車上拿出扳手。

他走到虎子爹的跟前,蹲了下來,雙眼充滿了殺氣。

花榮四處張望,這個地方除了他們倆,什麼人也沒有,要有,也是那些鬼魂。花榮現在什麼也不怕。他舉起扳手,狠狠地朝虎子爹的左膝蓋砸了下去。虎子爹的指令碼能地抖動了一下,他喝得太醉了,竟然沒有反應。

花榮又舉起扳手,狠狠地朝他的膝蓋砸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花榮聽到虎子爹膝蓋骨碎裂的聲音,心中充滿了快感。虎子爹終於痛苦地叫喚起來:“痛,痛,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花榮冷笑道:“孃的,老子還以為你不知道痛了,你知道痛就好。”

接著,他舉起扳手在他的右膝蓋上狂砸。

虎子爹右膝蓋骨被花榮砸碎後,他才從酒醉中清醒過來。

虎子爹撕心裂肺地叫喚著,睜著血紅的雙眼,雙手抱著被砸斷的腿。

花榮說:“叫吧,使勁叫吧。”

虎子爹痛苦叫喚時,花榮點燃一根菸,蹲在他面前,朝他臉上吐著煙霧。花榮說:“你現在知道痛了?”

虎子爹說:“痛,痛死我了。”

花榮說:“你兒子當初被你弄斷腿時痛嗎?”

虎子爹說:“痛,他也喊痛。啊,啊,痛死我啦——”

花榮說:“那你怎麼忍心下那狠手?”

虎子爹說:“我,我沒辦法哇——”

花榮說:“你有辦法的,只是你心黑透了,已經不是人心了,就像我的心一樣,也黑透了,早已不是人心了,所以,你不要以為我會放過你,我說過,那是你最後一頓飯了,你還不信,還以為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虎子爹急促地說:“大兄弟,放過我,放過我,虎子他們沒有我,不成。”

花榮說:“晚了。況且,虎子和他媽沒有你,他們會活得更好,你要是活著,遲早要害死他們。”

虎子爹說:“不,不——”

花榮把菸頭扔到火堆裡,右手操起了扳手,狠狠地朝虎子爹右肘關節砸去。虎子爹躲閃不及,右肘關節被砸碎了。接著,花榮又把他的左手關節砸碎。虎子爹疼痛得直吐舌頭,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他血紅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死亡的恐懼。

花榮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說:“你不是連鬼都不怕嗎?你不是膽大包天、心狠手辣嗎?現在怕了吧?”

虎子爹顫抖著說:“怕,怕——”

花榮說:“怕什麼?”

虎子爹絕望地說:“怕,怕你。”

花榮說:“還怕什麼?”

虎子爹說:“還,還怕死——”

花榮說:“我就是要你怕,要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恐懼,當你知道自己要死,無力挽回自己生命時,是最恐懼的,對嗎?”

虎子爹說:“對……對……大……大兄弟……放……放過……我……我吧……我……我還沒有……活……活夠——”

花榮說:“其實,你這樣的人,活著和死了,都一樣。”

說著,花榮掄起扳手,朝他的腦袋上狠狠地砸下去。

……

花榮摟著白曉潔,給她講完殺死虎子爹的故事,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花榮說:“怕不怕?”

白曉潔裝著害怕的樣子,往他懷裡鑽,笑著說:“怕,怕,怕死了。”

花榮也笑著說:“你就裝吧,有你真正害怕的那天。”

白曉潔說:“你還沒有講後來虎子媽和虎子怎麼樣了。”

花榮說:“後來我把我所有的積蓄取出來,準備給他們,讓他們回老家過安穩日子。可是,我去空樓找他們時,他們卻不見了。找遍了整個樓的所有單元房的所有房間,都沒有找到他們。一連好幾天,我都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尋找他們,可是沒有他們的蹤影。”

白曉潔說:“他們會不會被那個女鬼帶走了?”

花榮說:“不清楚。”

白曉潔說:“他們真可憐。”

花榮說:“你也很可憐。”

白曉潔說:“為什麼?”

花榮說:“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你竟然不害怕。”

白曉潔說:“胡說,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我喜歡你給我講殺人的故事,好刺激的,不過,今天晚上講的故事有些傷感。”

花榮說:“是因為虎子和他媽?”

白曉潔說:“是的。”

花榮摟緊她,說:“你真是個善良的傻姑娘。”

突然,白曉潔聞到了那神秘的香水味。她抽動著鼻子,警覺的樣子。花榮說:“曉潔,你怎麼了?”白曉潔說:“我聞到了香水味。”花榮也抽動了鼻子,然後說:“哪來的香水味呀,你這是幻覺吧。”白曉潔說:“我真的聞到了香水味,不騙你的,你的鼻子一定有問題。”花榮說:“好了,睡吧,不要疑神疑鬼了。”白曉潔說:“真的有股香水味。”花榮說:“好吧,有又怎麼樣呢?你害怕了?”白曉潔說:“你在我就不害怕,你要是不在,我就害怕。”花榮說:“天快亮了,我該走了。”

白曉潔緊緊地抱著他,說:“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花榮說:“你還不是我老婆,等哪天你成為我老婆了,我就不會走了,會一直陪著你睡,明白嗎?”

白曉潔說:“你真老土。”

花榮說:“隨便你怎麼說,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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