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望族對李欽載的敵意,不僅僅是因為當初在長安城的衝突,更重要的是雙方的立場問題。
望族的立場是家族利益,而李欽載代表的卻是天子和社稷的利益。
兩者倒也不是水火不容,但這些年李治和武后頻繁打壓世家門閥,朝廷政令的大方向,也在漸漸朝不利於世家門閥的趨勢發展。
以前能夠理所當然得到的利益,如今世家門閥漸漸發現已經要費點力氣才能得到,或者根本得不到了。
比如世家向朝廷推薦官員,以前的朝堂官員基本全是世家門閥出身,後來科舉制的大力推行,朝堂上不知不覺已有了寒門子弟的影子。
世家推薦上去的官員,天子和吏部漸漸不為所動,或是直接駁回,如今的趨勢是,世家子弟若想要做官,也不得不參加科考,用成績來決定是否能當官。
世家推薦的官員不被採錄,這就關係到世家的利益受損,矛盾自此而生。
不僅是官員薦舉制度的衰落,還有很多矛盾都在日漸尖銳。
比如賦稅,比如徭役制度,比如土地的爭奪,比如諸地礦產的繳納比例等等……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天家不與子民爭利,但對世家門閥可一點都不手軟,如果將天家與世家比喻為一場曠日持久的無形戰爭,在天家的步步緊逼下,世家已不得不被迫採取戰略守勢。
所以江南望族對李欽載這位欽差的到來,大多是懷有敵意的。
因為李欽載代表天子,他下江南不知會幹出什麼事,讓江南望族失去多少利益。
包括已經向李欽載表忠心的吳郡陸氏,從行為上看,他們已向朝廷靠攏,但這種行為背後更深的目的,其實只是希望能夠少失去一點利益。
…………
江州城外,李家部曲營地。
李欽載沒住在刺史府,飲宴結束後便出了城。
只有在自家部曲警戒的營地裡,他才能睡得踏實。睡在刺史府誰知道會不會被刺殺,江南八大望族互相滲透,彼此都跟篩子一樣漏洞百出,在這樣的環境裡李欽載怎麼可能睡得著。
一覺睡到中午,李欽載打著呵欠,用力甩了甩頭。
昨晚儘量控制飲酒,但還是不知不覺喝得有點多,一覺醒來頭痛不已,這年頭的酒真是……一言難盡。
有心想弄出高度蒸餾酒,但李欽載前世對高度酒就沒什麼興趣,自己既然不喜歡喝那就別弄出來了,憑啥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卻讓別人去享受,自己淋了雨,當然要別人也陪著淋雨。
起床後發了一會兒呆,李欽載這才慢吞吞的穿衣洗漱。
剛用完膳,宋森便來了。
老宋辦事的效率確實很高,說好的三日內拿出世家與諸州縣官員的關係名單,這才第二天便拿來了。
李欽載坐在營帳內,翻閱著宋森遞來的一摞厚厚的名單,上面的列舉很詳細,小到某個縣衙的縣尉主簿,大到一州刺史別駕司馬,這些人的出身以及背後的勢力,都列於名單上。
江南所有官員背後的勢力不可能全都是世家望族,其中有一部分是寒門出身,科考成為進士後,被吏部調任地方為官。
也有一部分是地主出身,不算什麼名門望族,就是本地或異鄉的小中型地主,家境殷實,官場無人,靠著會做人會處世一步步爬到位置上。
這些都算是背景比較乾淨的,至於還有一大部分,則確實是背靠江南望族,有的根本就是望族的直系族人,還有的則是投了望族的行卷,或曾經是望族的門客幕僚等等。
江南官場的結構組成,大抵便是如此。
李欽載翻閱半晌,對江南望族的勢力又加深了幾分瞭解。
目光落在名單的某一行上,李欽載嘴角微微一勾。
“宋錦山,籍越州,現為江州刺史,貞觀十九年至永徽四年,曾為吳郡陸氏門下幕僚,後被陸氏薦舉為官,十來年間升至江州刺史一職。”
望族門下當了十幾年的幕僚,才漸漸有了出頭之日,倒也真是不容易。
昨日酒宴上,宋錦山與陸雲毫不遮掩的互動,顯然也是陸氏投靠朝廷的一種暗示,明明白白告訴朝廷,宋錦山確實是背靠陸氏勢力,陸氏用這種坦然的方式,間接地表了忠心。
儘管這種官員與世家的關係網不是什麼難以調查的秘密,百騎司一天之內就能查個明明白白,但別人查出來的,跟自己親口說出來的,性質完全不一樣。
“吳郡陸氏倒真有幾分誠意……”李欽載喃喃道。
收起名單,李欽載塞入懷裡,這份名單很重要,此行江南有了這份名單,李欽載行事將事半功倍,相當於小學生擁有了一本新華字典。
扭頭望向宋森,李欽載露出了和煦讚賞的微笑,拍了拍宋森的肩。
“小同志很不錯嘛,此事辦得利落,回了長安我當向天子請功,請天子賜我黃金銅錢和絲帛,讓你高興高興。”
宋森樂滋滋的,笑得眉眼不見,剛要道謝,卻咂摸咂摸嘴,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慢著,李郡公剛說下官事情辦得不錯,回頭卻要天子給您賜錢賜物?”
李欽載板起臉:“你差事辦得不錯,歸根結底是在我的英明領導之下才有的成就,天子不賞賜我,難道賞賜你?”
宋森驚愕道:“事是我辦的,難道不應該賞賜我嗎?”
“你這個小同志,剛誇你幾句你就飄了,戒驕戒躁,繼續努力才是王道……”
見宋森一臉便秘的表情,李欽載大笑,拍著他的肩道:“好了,逗你的。不過老宋你想清楚,我為你請功沒問題,天子若覺得你確實立了功,要給你升官,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啥意思?”
“如今你是百騎司雍州掌事,若是升了官,或許是百騎司的第二第三把交椅,但如此一來,百騎司具體的職司可就輪不到你了,以後為天子辦事的人也不再是你。”
“如今你有事沒事還能進太極宮,在天子面前稟事,以後升了官,在天子面前稟事的人可就不是你了,久而久之,說不定天子會忘了你,而你的官途,這輩子也就百騎司第二第三把交椅到頂了。”
宋森悚然一驚,然後露出深思之色。
李欽載意味深長地笑道:“天子近臣,近則親,遠則疏,這個道理你多琢磨琢磨,我若是你,情願一輩子不升官,權力大小可不是看官職決定的,看的是你與天子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