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第一次發現,自己因為不夠變態,而與大唐的環境格格不入。
天家乾的事,權貴家乾的事,都沒眼看。
不知薛家父子以後如何相處,父子變成了表兄弟,父慈子孝變成了兄友弟恭,一對忘年交。
李欽載連勸說父子的興趣都沒有,沒法張嘴。
不過薛訥出現在隊伍裡,對李欽載來說是意外之喜,至少一路上有人陪他說話了。
同行的不是滕王就是薛仁貴,都是長輩,李欽載偶爾嘴賤一下怕捱打,還有一個李素節,這貨對先生的毒嘴已經麻木了,李欽載說任何話都刺激不到他強大的心靈,沒意思。
薛訥不錯,他仍然保持著鮮活生動的自尊心,稍微刺激一下便氣得哇哇大叫,用一句文雅的話來形容,那就是“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
該來的人都聚齊了,薛仁貴下令出發。
兩萬大軍護送著李欽載一行人出了長安城,轉道往南,首先奔商州而去。
過了商州繼續往西南方向行進,渡漢水,至襄州,行走十來天后,大軍至長江北岸的荊州城外紮營。
行軍這一路上頗為平靜,沿途城池州縣官員亦紛紛出迎,熱情邀請李欽載等人入城設宴款待。
一直到了荊州城外,事情變得微妙起來。
李欽載提前一天派出信使入荊州城,告之荊州刺史,天子欽差駕到。
然而當大軍來到荊州城外十里紮營時,荊州刺史劉恩鄉卻派人出城回稟李欽載,刺史重病臥床,無法迎見上差,然後就是一串賠禮啊,致歉啊,求原諒啊什麼的。
李欽載笑吟吟地打發了刺史府來人,大軍帥帳內,薛仁貴滕王湊了過來。
“病重?呵!病得真巧。”滕王冷笑。
李欽載笑道:“丈人此言差矣,人家恰好生病了,又不能怪他。”
滕王冷冷道:“江南嶺南十餘州縣拒種新糧種,其中就包括荊州。”
“還有,荊州刺史劉恩鄉是江州人,非科舉出仕,貞觀二十一年投了吳郡陸氏的行卷,在陸氏當了三年門客後,陸氏上表薦舉劉恩鄉為官,也就是說,劉恩鄉是實實在在的江南望族門生。”
“現在賢婿可知,劉恩鄉這場重病巧不巧了。”
李欽載不在乎地道:“不管他是真病還是假病,不過是一個嘍囉罷了,咱們跟他計較什麼。”
薛仁貴嚴肅地道:“劉恩鄉自然不必與他計較,但我們如今已算是踏上了江南望族的地盤,接下來的路或許危機四伏,我等當小心謹慎。”
李欽載愕然:“兩萬大軍拴在褲腰帶上,還要小心謹慎?怕刺客橫穿大軍營盤,進帥帳刺殺咱們嗎?”
薛仁貴一愣,隨即一想,好像也對。
兩萬大軍將他們護在營盤中間,難道還怕刺客?
滕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兩萬大軍只駐紮長江兩岸,咱們要去的可是江南嶺南腹地,接下來的行程可沒有大軍保護咱們。”
李欽載笑道:“無妨,沒開牌之前,我還是朝廷欽差,江南望族不會那麼沉不住氣的,丈人放心,咱們真正的危機,是圖窮匕見之後。”
眾人沉默片刻,緩緩點頭,認同李欽載的話有道理。
李欽載倒也不是盲目自大,自己深入虎穴,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主要是這次出巡江南,事前的準備工作做得比較充足。
不僅有薛仁貴的兩萬大軍護送他們到長江南岸,而且自己以及滕王的部曲親衛加起來大約近千人,皆裝備了火器,這一千人若列陣以待,足以擊潰數千亂軍。
除非江南望族短時間內能集結上萬兵馬,但他們那樣幹基本就是公然謀反了,再說在下江南前,百騎司的密探早已滲入江南各個州縣,每天在看不見的角落,不知有多少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入李欽載的案頭。
江南望族有沒有集結兵馬,有沒有煽動農戶,有沒有與官員和駐軍勾連,李欽載比誰都清楚。
既然荊州刺史劉恩鄉病重,那就不見,李欽載不想跟這種小人物計較。
但李欽載的大度,並沒有換來投桃報李。
大軍在荊州駐紮休整兩日,原計劃是要渡江繼續南下,在長江南岸的嶽州駐軍。
然而麻煩來了,兩萬大軍找了兩天,竟然沒找到渡江的船。
如今的長江水產豐富,漁船林立,許多靠水為生的漁民一家老小都住在漁船上。
然而薛仁貴所部在荊州城外駐紮後,長江上竟然見不到一條打魚的漁船,大軍根本無法渡江。
軍中書吏參軍入城與刺史府的官員溝通,官員們要麼避而不見,要麼左右推搪,總之就是一句話,漁船不知何去,刺史府無法調動。
訊息傳回帥帳,李欽載的笑容漸冷。
“這就有意思了,本來不打算跟他計較,自己卻送上門來……”李欽載喃喃道。
李素節這些日子一直侍奉李欽載左右,誠如他所言,確實是想跟著先生學一些治國治民之道。
見荊州刺史府官員如此做派,李素節頓時怒了。
“劉恩鄉真不怕死麼?吳郡陸氏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竟連前程性命都不顧了,膽敢公然忤逆朝廷欽差!”
李欽載淡淡地道:“投了世家望族的行卷,劉恩鄉這輩子已打上了望族的烙印,跟農戶家的騾馬一樣,此生無法改變了。”
“不管是不是出於他的本意,他只能按照望族的指示行事,他就是個工具,你跟他生啥氣。”
李素節仍然氣難消:“先生,我們該咋辦?”
李欽載翹起二郎腿,道:“派人向刺史府投薛訥的名帖,今日傍晚讓薛訥入城,親自拜會劉刺史。”
李素節愕然:“薛訥?”
“咋?瞧不起薛訥?人家在高句麗可是兵不血刃拿下了一座城池,能耐大著呢……”
盯著李素節的眼睛,李欽載緩緩道:“教你的第一節社會實踐課……永遠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哪怕他是個混賬。”
“有時候混賬做出來的事,往往比正人君子更有效,更簡便。”
“惡人還須惡人磨,懂不懂?”